晚唐浮生 第951章

作者:孤独麦客

“这么快就不耐烦了。这些贼头,当朕是幽州节度使呢。”邵树德冷哼一声。

陈诚说道:“或是大军屯驻日久,进献甚多,心中不满了。”

这么多人马屯驻幽州,虽然有后方转输粮草,但各部落却也被迫频繁进献牛羊,心中不满是肯定的。

人家一开始可能还慑于大军兵威,老老实实进贡,或者有召必来,但时间长了,却也疲了。

“来的这些人,若令其交出丁口、牧地,编户齐民,可肯?”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心中早就有数了,何必问臣?”陈诚笑道:“自然是不肯的。”

“先让他们在幽州盘桓一段时间,就说朕要择日考察他们亲随的武艺,给予赏赐。”邵树德吩咐道。

“遵旨。”陈诚应道。

来的人未必愿意乖乖交出传承了数十年乃至百余年的部落,不来的人则是肯定不愿交出的。这时候就得杀鸡儆猴了,光靠嘴皮子能说动这些素来信奉武力的蕃部酋豪?

“王合、拓跋金、去诸已经出动了吗?朕给了他们二十余日,若再拖拖拉拉,都别干了。”邵树德手指轻敲案几,说道:“粮草可曾办理妥帖?”

“陛下,十日前便已遣人出塞,转运粮草至广边军、西密云戍、燕乐故城。路途有远有近,但应无大碍。随军信使,两日一报,一切安好。”陈诚回道。

“输运粮草之时,需经部落辖地,他们可曾疑惑?”邵树德不放心地问道。

幽州各个部落遍布四方,无论是过兵还是运粮,都要经过他们的牧地。目前打出的旗号是要对契丹用兵,往山后地区囤积粮草,以待开春之后大举出击。

不管这个理由怎么样,总归是个由头,各部信不信就随他们了。

“陛下,或有疑惧,但暂无动静。”陈诚说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他也不是非要在北边堵截他们,只是多一道保险罢了。以目前的形势看来,或许根本用不着王合、拓跋金、去诸三部南下。

但他行事素来追求稳妥,优势越大的时候,越是保守,这几乎是深入他骨髓的作风了。

“吾儿嗣武已至平州,突将军屯于顺州……”邵树德想了想,便道:“可以把龙骧军、定难军放出去了,葛卿即刻东进潞县,主持大局。”

“遵命。”葛从周应道。

※※※※※※

白茫茫的风雪之中,五万余步骑分批离开了幽州,一路东行。

葛从周、朱珍登上了道旁一处高坡,俯瞰驿道。

龙骧军的士卒们越来越有强兵之风了!

曾几何时,这是一支被很多人轻视乃至恶意消耗的部队。数年南征北战下来,战功赫赫,圣人也越来越喜欢拿龙骧军来作为破敌尖刀,足见重视。

“朱虞候练的好兵啊!”葛从周突然叹了一声,道:“君有此本事,平步青云不在话下。”

朱珍看了葛从周一眼。他听出来了,此话意犹未尽。

年前他派了一些亲信老人前往控鹤军,帮着申明纪律,整训部伍,葛从周应该是知道了,这是在委婉地告诫。

其实朱珍也懂。事实上最近几日,他已经找机会把人都撤了回来,因为军使范河不喜欢,把他们赶走了。

赵王这次在圣人面前有所失分,前途蒙上阴影,朱珍已打算与他保持距离了。

只是,没有门路的日子实在难受啊。

“其实,还是葛帅治军严谨、指挥有方。”朱珍摇了摇头,道:“这武夫啊,就得经常上阵,打胜仗,如此才能淬炼。”

“朱虞候何必自谦。”葛从周说道:“若基础打得不好,胜仗打得再多,战力早晚会见顶,还得重回头苦练技艺。”

朱珍笑而不语。

葛从周见他不正面回答,也叹了口气。都是梁王帐下出来的,自有香火情分。新朝都洛阳,圣人对关东将吏也不歧视,近两三年非常之重用,机会在这里,葛从周自然希望朱珍把握住,以后在朝中还能有个照应。

朱珍又看了一眼葛从周,突然笑了,道:“好啦,别谈这些了。而今将要动兵厮杀,葛帅可有方略?”

“先定潞县、三河之蕃部,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奔渔阳。突将军有李思乂相助,破顺州蕃贼当不在话下,随后会剿檀州贼寇,破之易也。若赵王那边应对得力,营平贼人或早早讨平,此战便收得全功了。”葛从周说道:“其实都是小仗,不值一提。”

朱珍点了点头,更强大的幽州大军都被他们击溃了,这些连晋军都不敢公然对抗的蕃胡,还入不得他们的法眼。朱珍有感觉,葛从周的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他处了。

“昨日陛下相召,言有契丹逃人耶律滑哥者,供出机密,契丹八部或要南掠安东府。但归德、龙武二军精兵皆在幽州,可抵挡得住?”朱珍问道。

当初从辽东渡海攻击幽州,归德、龙武二军拣选了五千精兵,留守安东府的还有万余,这几乎是当地最主要的武装力量了,其实是有些单薄的。如果契丹派遣大军南下,到底能不能抵挡得住?这些精兵来不来得及赶回去,都很难说。

说不定,还得他们这边出兵牵制一下,令契丹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南下。

但今年圣人很明显还是要攻伐河北,注定不会为辽地分心,仗到底怎么打,完全是一头雾水。

“别多想有的没的了。”葛从周说道:“抓紧料理蕃部,腾出手来,干什么事不成?”

“也是。”朱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风雪仍在继续,龙骧、定难二军并两万土团乡夫,如一条长龙般在雪地里艰难前行,最终于正月二十日抵达了潞县(今通州区东),并立刻遣使回报幽州。

※※※※※※

幽州城内,邵树德刚刚喘着粗气瘫软在张惠的后臀上,便接到了葛从周发来的军报,他第一时间移步前厅,召来了诸位宰相议事。

商量的结果是时机已经成熟,可以发动了。

邵树德本就没有把这些蕃胡放在眼里,当场吩咐道:“拟份旨意吧。就照之前商定的意思来写。”

“遵旨。”不用多说,这事自然由首席笔杆子、秘书监卢嗣业来写。

他磨完墨后,一挥而就,呈递给了邵树德。

“朕应天顺人,端居静治。所赖文武宣力,天地降祥,雨顺风调,政宽事简。虽四夷一主,远殊贞观之朝;而斗粟十钱,近比开元之代……”

“幽檀顺蓟营平等州管内部落,最居边远,久属乱离,多染夷狄之风,少识朝廷之命……有巡检十余人,不务养民,专谋润己,潜怀枭性,暗蓄狼心。”

“蓟州史德逸,辖土极宽;顺州李宗升,甲兵颇众……”

“今差命良将,征发锐师,谋悉万全,战皆百胜……近伐河北,尽诛群党,无远无近,悉见悉闻。何必广引古今,方明利害,只陈近事,聊谕将来……”

“彼或要覆族之殃,则齐贤、卢贶足为鉴戒;彼或要全身之福,则嗣本、嗣恩可作规绳……”

“今特差幽州行营都指挥使葛从周领马步兵士十万人骑,清理户口,收缴甲兵,兼以别降宣命,严切指挥。朕设两途,尔宜自择,从命者秋毫勿犯,违命者全族必诛,先令后行,有犯无赦……”

“其余诸巡检,偶徇胁从之势,终怀忠荩之诚。朕皆明察,不汝疵瑕,当各安怀,勿为挂虑,无听邪说,有落奸机。宣布丁宁,咸令知悉。”

邵树德仔仔细细读了三遍,叹道:“卢秘书的文笔是越来越精炼了。写得很好,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若朕是这些贼酋,此时已经大为惶恐,不知如何是好。”

可不是么?本来只是耍耍小性子,与朝廷讨价还价,试图保住原本的利益。过去一百多年他们一直是这么做的,没有任何问题,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呵呵,这就是所谓的路径依赖了。让你依赖去,朕就喜欢掀桌子,让你方寸大乱。

“立刻将旨意布告诸州,看看到底有何人敢抗拒王师。”邵树德说道。

其实,他还真有点担心这些部落一股脑儿全降了呢,这不符合他的本意。

这就像地雷,你不去踩,它不会爆炸,但始终在那,让你不得不小心翼翼,始终分出精力注意着。与其这样,不如直接扫掉这颗雷,一了百了,况且对下面新建奴部、遣散武夫也有帮助。

一鱼多吃嘛,这是他最喜欢的事情。

第060章 是你把夏兵引来的?

呼号的风雪之中,突然涌来了大群军士。

他们来得很快,也非常隐蔽。

风雪掩盖了行踪,当他们完美欺近部落的时候,居然没人发现。

那就不用过多客气了!

一名副将站在村头的枯树下面,顾盼自雄。如果此时腰间再挂个王八盒子的话,绝对鬼子进村的风格了。

“真是该死啊……”副将看着开辟整齐的农田,以及一间又一间的木屋、土房,怒火中烧:“明明已经开始种地了,为何不编户齐民?朝廷收不上税,如何养军?如何支付百官俸禄?”——当然,和养军的费用比起来,官员俸禄真不算啥,这位军爷着重的还是前半句,很有主人翁意识。

其他人听了也是冷笑连连。

村口的小道之上已经有骑军在游弋了,他们扛着粗长的马槊,瞪大双眼盯着雪原,谨防有人逃出来。

步卒则直接冲进了村落中间最豪华的府邸——一座前后三进的砖房。

“开门!”有人用力拍打着紧闭的木门。

门后隐有惊呼声传来,然后是密集的脚步,但始终无人开门。

“给我砸!”带队的队正大吼一声。

数名军士上前,拿着长柯斧就开始劈斩木门。

墙头有人探出脑袋观察,但很快被一箭射中,惨叫着落了下去。门后的脚步声更加杂乱了,还有兵刃出鞘声传出。

“轰隆!”大门被砸得稀巴烂之后,直接被蜂拥而入的甲士撞到在地。

“石让在哪?”

“莫令石让跑了!招讨使有令,死活勿论。”

“石让,还不将首级纳来?军爷无钱吃酒!”

七嘴八舌又略带点戏谑意味的声音响彻整个石府,正在库里清点账目的石让闻讯,直接下令聚集家奴,分发武器,同时封闭最后一进院落,以做顽抗。

他本人也披上了两层重甲,手持一杆陌刀,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石让不是傻子。事实上他是李宗升的女婿,也是部落里最出名的勇士,自有一股凶悍劲,也有一点狡猾劲。

他大概已经猜到外面是什么人了:突将军!

这支部队跟着邵圣巡视顺州,邵圣走后,他们却留下了。本来这很正常,怀柔就在幽州旁边,无论哪个节度使都在此屯驻兵马。晋人统治幽州的时候,顺州刺史便是李嗣源,手下有数千兵马,向称精锐。

邵圣带来的兵马有两万余,确实多了点,但也不是不可以想象。虽说最近外界隐隐有风声传出,说朝廷要对幽州蕃部动手,强行吞并他们这些大大小小的半独立势力,但李宗升、石让都没当回事。毕竟李克用、王镕、王郜、契丹甚至南方的诸多藩镇都没灭掉呢,邵圣至于这么做么?

但事实还真是让他们大大惊讶了一番。如今看来,朝廷是真的动手了,而且速度很快,如暴风骤雨一般,不给人丝毫的反应机会。

石让无疑是后悔的。但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是无用,只能拼一把了,或还有一线生机。

“嘭嘭!”院外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砸门声。

木门并不坚固,很快便摇摇欲坠。女人们战战兢兢,但也抽出了匕首、短刃,甚至有人拿出了弓箭,家仆们脸色发白,不过都很撑得住。

石让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陌刀。

“哗啦啦!”木门断成数截,武士们呐喊着冲了进来。

“去死吧!”石让猛然跃上,瞅准对面刚冲进来准备不足的良机,准备先放倒一人提振下士气。

谁成想,第一个冲进来的也不是善茬。破门之前,旁边就有人拿着长槊捅来捅去,还有人跪在地上弯弓搭箭,射倒了两个奴仆。

当石让冲上去的时候,手持长槊的人纵身一让,后面一杆长柯斧斜劈而至。而在下方,还有长槊刁钻地刺向他的肋部。

石让慌忙躲避。但冲进来的人越来越多,配合贼默契,石让与人交手几下,脑门子上就急出了一层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