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葛从周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他完全理解臧都保内心深处小心翼翼掩藏着的小心思,也不会因此嘲笑他。翻身的农奴,分外希望看到以前的主人吃瘪,以证明自己的能力比他强,可以理解。
“那么多人马,硬是拿不下。嘿嘿,汪齐贤三头六臂不成?若非晋人南下,我这边已经把沧州攻破了。”臧都保故作惋惜地叹了一声,说道。
“德州不是问题。”葛从周说道:“只要击败晋军,卢彦威、卢贶父子便翻不起大浪来。他们父子败了,德州唾手可得。”
“李克用这次下的本钱可不小,若能尽歼之,则局势豁然开朗。”臧都保点了点头,道:“不过,依我观之,晋人还有把子力气。最近抢得舒服了,每日里大车小车往家里搬东西,士气甚至还有所上升。这个时候,不宜正面硬撼。”
洛阳城中有一机构,名曰“讲武堂”,专供草根出身的高级军官进修、学习。邵树德曾经亲自讲过课——其实就是与部将们饮茶座谈。参加过讲武堂的夏军高级武将,都明白一件事,当敌军士气鼎盛,战斗力暴增的时候,要先避战,然后使用种种手段降低其士气,再一锤定音。
降低敌军士气,从小的方面来讲,无非就是大家惯用的,袭击樵采,断其粮道,或者制造动静,让他们睡不好觉,甚至散播谣言等等。从大的方面来讲,那就更悬乎了,手段也更多。
“机会就要来了。沧州这边,再相持一段时间。晋军若要抢,让他们抢好了。抢多了,便没那么强烈的死战之心,反而利于我军。”葛从周说道:“你这么多人马,控制好场面,该怎么样便怎么样,按照方略来。派什么人出战,你做决定,达到麻痹敌人的效果便好。记住,不要浪战。晋人若邀战,无需理会。求战而不得,心浮气躁的便是他们,不是我军。不过也要注意着点营中士气,有所降低的时候,可以拣选精兵,打几个漂亮仗,提振下士气。总之,沉住气。”
他对臧都保的整体表现是满意的。此人虽然谈不上什么名将,但也算是一员合格的将领,经验极其丰富,控场不成问题——当然,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打的胜仗多了,那便是名将,便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哪怕真实水平并不算特别高明。能不能成名将,也要有点运气,对方若水平很高,不给面子,不犯错,你也打不出漂亮仗。
葛从周只在沧州前线待了一天时间,随后便直奔德州,仔细了解第一手的情报。安排布置妥当后,这才返回龙骧军驻地,继续与沧景、成德军纠缠。
河北战场,明面上继续处于相持状态。但无论夏晋双方,都在台面下调兵遣将,暗流涌动不休。
第020章 迟到的总攻击令
“不知地里的麦子收了没有。”
“他妈的,再不回去,邻家老王就要帮我婆娘收麦子了。”
“张三死了,我回去怎么向他爷娘交代啊。”
“是不是真的不发赏?”
德州城外,诸州土团乡夫吵吵嚷嚷,议论个不停。
听得出来,他们没有太多战意,根本不想打仗。但有一说一,攻城的时候还是挺勇猛的,因为督战部队的弓箭更加可怕,动辄射杀率先溃逃的军士。再加上招讨使没藏结明偶尔也会奖励一下表现突出的军士,因此表现倒也没那么不堪。
但时间长了,士气依然不可避免地大幅度下降。仔细想想就知道了,他们图啥?
图建功立业?没看到禁军都在裁减军额了么?
图钱帛赏赐?没这回事,他们所得甚少,除了口粮外,也就遣散时能得一两匹绢帛。
图宅园土地?这个倒是有,但在安东府,你去不去?大部分人是不乐意的。
所以,打成目前这副模样,已经对得起上官啦,别要求太多。
这边一帮人在私下里抱怨,那边一群人又开始卖命了。
数千洛阳男儿硬着头皮,冒着城头落下的箭矢,对德州南城发起了凶猛的攻势。
打到现在,守军也比较困难了。粮食够吃,人手也相对充足,但守城器具却消耗得很厉害。其中最缺的便是箭矢,这种对夏兵杀伤力最强的消耗品已经所剩无几。攻城的夏兵都看得出来,沧人现在都限制使用了,除了军官和射术较好的军士依然在射箭外,其他人全用长短兵器厮杀。
其次,像火油、落石之类的物资也大为减少。即便开城厮杀,你也无法很快损毁夏军的攻城器械,这是非常要命了。最离谱的是,连他妈金汁都少了。也不知道是粪尿不够,还是柴禾不够,或许兼而有之吧,反正据闻城里已经在拆民居门板做燃料了。
第三,城墙破损处没法及时修补。打的时间长了,城池肯定会有破损,这时候就要求及时修补,不给敌人可乘之机。
历史上蒙古攻襄阳,最大的成功便是截断了汉水航道,让宋人没法运输修补城墙的材料进城,最终在回回炮持续不断地猛轰一年后,破了外城,开始砸内城——老实说,回回炮的作用实在弱鸡得可以,没有任何人干扰的情况下,二十万大军严阵以待,那么多投石机一字排开猛砸,愣是砸了一年才破外城,攻到内城城下,而襄阳城墙只有重要位置才包砖,简直离谱。
基本可以说,如果不提前囤积大量修缮城墙的材料的话,长时间打击下来,无论什么城池,都会千疮百孔,防御力下降。德州如今就破损多处,城内已经在拆毁富户的砖石房屋获取材料,勉力修缮,但这是不可持续的。
德州这座城池,在夏军不计成本的进攻下,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从容了,这从各路兵马攻上城头的次数越来越多便能看得出来。
招讨使没藏结明站在城外看了一会城池攻防战,随后便离开了,回了大营,召集众将佐议事。
“效节军、拱宸军打得不错。”没藏结明坐在大营内,对霍良嗣、封藏之、李公佺、华温琪四人说道:“昨日葛帅离开之前,透露了一个消息。消息甚为紧要,当严守秘密,不得随意宣扬。”
四人立刻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德州围攻了不少时日了,我军伤亡虽然不小,但贼人的伤亡同样很大,战意、士气与六月时不可同日而语。”没藏结明说道:“葛帅有令,义从、效节、拱宸诸军继续猛攻德州,不得有误。”
“遵命。”四人几乎同时起身,应道。
“坐下。”没藏结明摆了摆手,说道。
霍良嗣等人齐齐坐了下来。
没藏结明很满意。
这两支军队,前者以蒲州、相卫军士为主,后者以魏博军士为主,真不算什么嫡系。但这几年来,攻城略地,整体表现不错。最重要的,比较恭顺。
让攻城就攻城,让野战就野战,服从性较好。
没藏结明不管眼前这四人用的是什么手段,他只看结果——结果不错,他自然没有意见,并且毫不吝啬地为他们请功。
“下面便是关键了,便是亲随近侍,也不得随意透露。”没藏结明说道:“此战获胜之机,一在幽州,一在德州。”
霍良嗣、李公佺二人微微有些惊讶。
“若攻幽州失败,德州便是突破口。”没藏结明说道:“如果攻幽州成功,贼军动摇,那么德州也不难攻取。葛帅之所以透露这些,也是为了坚定尔等信心,奋扬义气,报效朝廷。”
说到这里,他一一扫过霍良嗣四人的表情,笑了笑,道:“此方略是圣人定下的。他老人家打仗,从来都是两条腿走路,不会把宝押在一个地方。尔等也知道,大夏如日中天,圣人春秋鼎盛,天下如铁桶一般。效节、拱宸二军的武夫,在河中、魏博也不怎么受待见,况且军士家人多已前往唐邓随襄,若想今后的日子好过一些,便只有奋力拼杀了。建功立业的机会越来越少,每摆在你们面前一次,都要牢牢把握住。”
“都头言之有理。”霍良嗣赞同道:“北地战局,已进入决胜负阶段。战机不常有,战功很难立。德州,咱们拿定了。”
没藏结明闻言大喜,道:“霍将军有见地。另,李克用已遣兵南下,转攻相州。此垂死挣扎也,必败无疑。尔等或听到了些许风声,但无需在意,该怎么打还怎么打。德州被围成这样,贼人外无援兵,内里又乏守城器具,只需三军用命,猛攻猛打,破之不难。老实说,葛帅曾经想调武威军来攻德州,后来邢洺磁战事吃紧,便作罢了。但葛帅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四人沉默不语。
武威军的攻城战,大伙也略有耳闻。真的太残酷了,完全是不计损失,以高强度的血腥进攻给敌人施加压力,让他们扛不住,最终破城。
这种仗,也就卢怀忠能狠下心来打。偏偏他在武夫中的名声还算不错,让人匪夷所思。
“哼!还不是看咱们久攻不下,着急啊。”没藏结明替他们回答了,继续说道:“土团乡夫有意见,有想法,不要管他们。死命冲就对了,若有人敢造反,立时镇压。其余诸军,包括我的义从军,也要轮番攻城,杀伤贼军。仗打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心慈手软的余地,杀就对了。从明日开始,我亲自督战,若有人耍滑头,连军官带士卒一起斩。不管他出身何部,哪怕义从军的将官我一样斩,明白了没?”
“明白了。”众人心神一凛,回道。
毫无疑问,德州将进入最血腥的阶段了。
※※※※※※
刚刚抵达青州的邵树德也在密切关注着德州、景州、沧州、邢洺磁、相卫五个战场的局势。
数十万大军互相厮杀,反复纠缠,多点开花。战局几乎蔓延至原魏博、昭义、沧景、成德四个藩镇的诸多州县,一时间烽烟四起,民情不安。
“李克用、王镕、卢彦威其实挺会折腾的。原本计划中,最迟七月底就要展开登陆作战了。”海边的崖岸之上,邵树德看着翔鸥的沙滩,笑道:“不过也就这种程度了。”
说罢,他下了山崖,看着西天的晚霞,仿佛在里面看到了李克用愁闷的面容。
山脚下有座小庙,据说当年日本圆仁和尚曾在此小憩过。
庙前有棵数人合抱的古树,邵树德从宫人手里夺过羽扇,一边扇着,一边坐下。
“贤婿从河北星夜赶回,可是葛卿让你带什么话?”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野利克成,笑问道。
野利克成是龙骧军右厢兵马使,本在蓨县,昨夜抵达泰山宫,今日又抵青州。
邵树德对他比较满意。
武艺过人,军略也算合格。最重要的是忠心,自己人用起来放心,这就足够了。
“陛下,葛帅想知道是否可以浮海登陆了。”野利克成垂首站在那里,恭谨地说道。
自从加入禁军后,野利克成的表现毁誉参半。
称赞他的人都认为他果敢勇猛,敢打敢拼。诟病他的人认为他杀性太重,无论对自己人还是敌人,都谈不上仁慈。
这么一个赳赳武夫,在邵树德面前,温顺得像是一只小猫。
或许这就是为人臣子的精髓吧:天子的侍臣,尘世的杀星。
“看到赤水等军按兵不动,心急了?”邵树德开了个玩笑。
他当然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事实上,多半是葛从周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特地来询问。这是一种恭敬的姿态,邵树德懂。
只是他没想到,巢贼出身的老葛,居然这么讲政治。
“李克用南下相卫,挡得住吗?”邵树德问道。
“能。”野利克成也不废话,直接回道。
“沧州城下,可能维持?”邵树德又问道。
“能。”
“那就——行动吧。”邵树德放下了轻巧的蒲扇,言语中的命令却重逾千钧。
这一天,野利克成与信使一起出发,昼夜兼程,赶往前线。
八月二十一日,葛从周在东光县城下达了陆、海协同攻击的命令。
也是在这一天,赤水军使范河于青州拜别了邵树德,第一个登上船只,扬帆出海。
第021章 劈波斩浪
天气其实有些糟糕,尤其是在季节转换的时候。
平海军目前已经有三艘“海鲛丁”型船只了,并培训出了一批熟悉船只的水手。
三艘大船,邵圣亲自赐名:定远、镇远、抚远。
每艘船载运了二百余名士兵以及部分后勤物资,底舱内挤得满满当当,甚至连甲板上都站了不少人。
今天刮的是东南风,很大。
风卷着海水,形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涌浪,时不时拍打在海面上,发出巨大的轰响,溅起无数白色的水沫。
三艘领航的船只如同无助的落叶般在海面上起起伏伏。初次登临海上的赤水军使范河脸色苍白,双手牢牢抓住一切可以固定身体的地方,指关节都发白了。
平海军两位主将朱亮、赵宗诲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笑着将范河引入了船艉的舱室内。
范河已经吐过两回了,浑身虚弱无力。
朱亮、赵宗诲搀扶他的时候,丝毫感觉不到这位陆地猛虎身上的力量。心中不禁感叹,再勇猛无匹的壮士,一旦到了海上,吐得七荤八素的时候,他就是只待宰的羔羊。
“不意辽海风浪竟也这般大。”喝了两口水,清了清嘴里的异味后,范河苦笑道。
“平时没这么大,今天运气不好。”朱亮倒是慢慢习惯海上的风浪了。
他是西城老人,与范河也比较熟悉,因此开起了玩笑:“知范家四郎来,海龙王高兴着呢。”
赵宗诲脸色一变。大海之上,可开不得这种玩笑。
“好好休息吧,起码还得两天才能到。”朱亮扔给范河一张毛毯,道:“海上风大,若嫌冷,便盖此毯。”
范河还没说话,却听轰隆一声巨响,大浪涌来,细碎的水花横扫过整个甲板,余势未衰,又灌进了艉楼舱室内,打湿了桌面,也打湿了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