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09章

作者:孤独麦客

这个年代最耀眼的主角,永远是士兵群体,大将、宰相在他们面前黯然失色甚至灰头土脸,没有什么值得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事情,父亲深具慧眼,按照他的说法,便是抓准了时代脉搏,如此得以成事。

邵嗣武觉得,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父亲,安东府今年休养生息,明岁便可向北拓展,将防线推到大、小辽水一线。”谈起辽南、辽东局势,邵嗣武便十分兴奋,只听他说道:“辽阳、新城、抚顺在手,营口也在立寨,以归德、龙武二军为主力,淮海道州兵、安东府兵为后继,大可与契丹人你来我往,狠狠来上几下。贼人吃点苦头,便知道怕了,随后便可大举北上。父亲从西面出兵,渤海从东面杀出。如果可能的话,再联络与契丹不睦的鞑靼部落,如此四面围攻,贼人败之必矣。”

邵树德含笑听着。

大郎现在有一定的战略素养了,制定方略是从全局来看的,没有仅限于安东府一隅,这很好。

不少将帅用兵,视野往往不够宽阔,脑海里形成不了足够宽广的大局,总是在螺狮壳里做道场,战术制定得妙到毫巅,气势渲染得荡气回肠,战场拼死力战,险死生还,胜负只在一线间,最终艰难取胜。

这样确实可以在史书上大书特书,因为具备足够的戏剧性,但观其大方略,本身就是有问题的。

战略大局观这种东西,有时候是需要天分的。大郎有这个天分,这很好,他很欣慰,颇有种后继有人的感觉。

但终究是弱冠之龄的年轻人,又没经历过太多事,为人处世、政治智慧方面还需要考察考察。

想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

邵嗣武敏感地注意到了父亲的变化,兴奋的神情一下子凝固住了。

“大郎今年二十了……”邵树德伸出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神色复杂:“当年还是个小不点,一晃长得比为父还高了。阿爷撑这个家,撑得很累啊。你能为父分忧,甚好,甚好。”

“阿爷……”邵嗣武看着父亲的面容,有些哽咽。

父亲英明神武、威严厚重的外表之下,不知道隐藏着多少忧愁与疲惫。但他从来不把这些东西表露在外面,而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牢牢压制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疲惫、担忧和恐惧。

邵嗣武若有所悟。

如今这个世道,你一旦让人窥破了内心的软弱与害怕,打破了智珠在握、举重若轻的形象,便是群狼分食的局面。

这就是一个不存在规则的动物世界,是千余年来上位者最难的时代,因为他们没法借助君臣、纲常、道德来辅助统治。忠义之士比祥瑞还稀少,每个人都是潜在的造反者,父亲没弄得满头白发,已是非常不错了。

“阿爷放心!”邵嗣武心中一热,道:“儿一定奋发进取,平灭契丹,为父分忧。”

“你这话是真心的。”邵树德一笑,仿佛大热天吃了冰镇西瓜一般舒爽,不过很快又沉默了。

邵嗣武静静站在身旁,神色同样很复杂。

“待你二弟打完蜀中后,阿爷便册其为太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邵嗣武脸色黯然。

野心?他不是爱做梦的少年,清楚地知道那个位置离他很远,远到让人绝望。

但——真的没有哪怕一丝丝的念想吗?

他不想自欺欺人。纵是原来没有,但总有些人明里暗里提起,一点野心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只能说,人本身就是复杂的,不确定的。没有绝对的善与恶、聪明和愚蠢、勇敢或怯懦,所有的东西都有正反两面。

父亲勇武、宽厚的外表之下,内心阴暗之处不知道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惧、邪恶。

他经常给弟弟妹妹写信,关心爱护之情溢出纸面,但反面又是什么呢?

邵树德拉着儿子的手,在大堤上漫步徜徉。

夏鲁奇忠实地跟在他身后,见证着这对父子间的喜怒哀乐。

“过完今年,便回来成婚吧。张家女儿等了你很久了。”河风凛冽,邵树德停了下来,静静听着对岸急促的战鼓声,却连看都没看一眼。

“是。”邵嗣武应道。

“别这么垂头丧气。”邵树德笑骂了一句,道:“你是玉娘的孩子,是我的长子,怎可如此气度不稳?有些话我只对你说一次,阿爷也曾怀疑过自己,也曾担忧过战局,甚至曾经恐惧过要众叛亲离,不都闯过来了?这天下没有人是神,一个都没有。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就会犯错,但他至少应该能够很快地改正错误,调整心情,向前看。你才二十岁,建功立业的志气都没有吗?”

“阿爷……”邵嗣武有些惭愧。

“知道阿爷为何派你去安东府吗?”邵树德问道。

不待他回答,邵树德便自顾自地说道:“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看着长大的儿子,我倾注心血的儿子,我盼望成才的儿子,我希望他幸福一生的儿子。我信任我的儿子,仅此而已。”

“婚礼举行完毕之后,便带着新妇去安东府。”邵树德又说道:“辽东之事,千头万绪,干了一半就回来,哪有那种好事?我的儿子不能是废物,好好做,阿爷一直在关心着你。”

“遵命。”邵嗣武神色振奋,大声应道。

邵树德转过身,倒背着双手,看着滔滔不绝的大河。

年纪大了,对亲情就愈发在乎。大郎今天如果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饰隐藏或虚情假意,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与文官武将斗心眼,本来就已经很累了。如果在儿子面前还故意玩弄权术,那就太没意思了,这也不是他的性格。

大郎,其实不错,至少通过了他今天的考试。

二郎从蜀中回来后,还得长谈一番,也算是一番考试。考试的内容很多,但邵树德只关心其中一项,而这项考试的结果,直接决定了他的态度。

第007章 排阵使

建极三年六月十一,泰山宫。

葛从周深吸一口气,在银鞍直指挥使李逸仙的引领下,入内觐见邵树德。

“陛下。”葛从周躬身一礼。

邵树德亲自上前,将其扶起,又让人拿来一柄斧钺,笑道:“贞观八年,唐太宗诏李靖为行军大总管,登坛拜将,授钺行师。朕今亦有良将,特命尔为齐州行营都指挥副使、排阵使,此钺可持之。”

“臣遵旨。”葛从周再拜,接过斧钺。

“此番北伐,君可知何为第一要务?”邵树德问道。

葛从周的军事能力,邵树德不担心。印象之中,历史上他一生中明显的失败是南征杨行密,但那是庞师古的锅,主力部队在清口被淹了,葛从周带着一支万把人的偏师,闻师古败,也跟着败退跑路了。

其他时候,他的军事能力都得到了极大的彰显,堪称战神一般的人物。

当然了,邵树德也不确定本时空的葛从周是不是还这么厉害。毕竟人生经历都不太一样了。人是需要不断学习的,将帅们也一样,他们经历的点点滴滴,都会汇集起来,产生巨大的影响。

邵树德这几年一直在观察。葛从周真正独当一面,其实是攻兖州朱瑾的时候。表现其实不错,任城之战,打得阎宝丢盔弃甲。其他时候,也没给朱瑾什么机会,带着一帮朱全忠后期训练的新兵,最终把朱瑾干挺了。

镇守魏州之时,与河东、成德、沧景多次交战,胜多负少,而且输的还不是他亲自指挥的,规模也不大,整体表现可以说不错。

如此种种,让邵树德下定决心,任命葛从周为前敌总指挥,具体负责对河北的大战。

“回陛下,第一要务乃上下一心,稳扎稳打。”葛从周回道。

“善。”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葛从周的理解相当到位。

他现在就相当于历史上柏乡之战的王茂章。王茂章统率七万梁军,与河东、成德联军大战,结果惨败。

王茂章并不是不知兵。但晋军派出几百骑兵引诱,他就全军出击,追出去几十里,而晋军却以逸待劳,野战时体力上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结果显而易见,即便梁军在没来得及吃饭,体力大亏的情况下,四次“败而复整”,战况十分胶着,但关键时刻魏博挺不住跑路了,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王茂章为什么这么急躁,外人不得而知。但从朱全忠事后安慰王茂章的话来看,韩勍、李思安等梁将不服,王茂章急于证明自己,肯定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吾亦知之盖韩勍、李思安轻汝为客,不从节度尔”,朱全忠是清楚内情的,这话应该是说到点子上了。

邵树德曾经不理解朱全忠为什么要用一个降人来指挥他的主力部队。但一步步走上帅位甚至君主大位之后,就知道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

政治的精髓在于平衡。

朱全忠是后梁皇帝,他不能总是依赖自己起家的功勋集团,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也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只可惜他玩得太大了,错信了王茂章,损失了大量精锐。

葛从周如今就处于这么一个境地,所以邵树德第一时间询问他第一要务是什么,而葛从周答得也不错:上下一心、稳扎稳打。

另外,葛从周还有一个比王茂章强的地方,那就是他有一支带了不短时间的部队:左右龙骧军。

朱全忠练的兵都不错,天武八军这几年什么仗都打过了,经验也非常丰富。更何况又补入了大量夏军老兵,在魏博战场上捏合成功之后,战斗力并不弱。

有这么一支部队在,葛从周的底气还是很充足的。

“天雄军已进至德州左近,东路各部已入棣州,你好好指挥。”邵树德说道:“只要稳扎稳打,不贪功冒进,敌人便无机可趁。不要有任何压力,哪怕相持时日久了,朕也不怪你。消耗多少粮草,朕给你补多少。死了多少兵,陕州院、郓州院的新兵给你补多少。也不用担心有人进谗言,朕还没到老而昏聩的地步,朕就在泰山宫,看得清清楚楚。放手打,按你的想法来。”

“臣明矣。”葛从周也十分感动。

圣人的话说到这地步,基本上打消了他所有顾虑。

担心打的时间长了,消耗太多钱粮和军士?圣人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

担心别人说你有异心,故意拥兵自重?圣人说我就在旁边看着,是非曲直还是分辨得清楚的。

担心打得太难看,体现不出自己的水平?圣人说按你的想法来,我不干涉。

没有任何压力了,也没有任何借口了。葛从周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思路。

兵少、粮草不足、时间紧的话,就要想办法打一些漂亮仗、神仙仗。当然,所谓的神仙仗,也是需要敌人配合的,他们不愚蠢、不犯错,你也打不出高光时刻。而既然需要操作高难度的神仙仗了,己身自然不可能无懈可击,就会露出破绽,敌人也可能抓住机会,把你打得丢盔弃甲。

如今粮草充足、兵多得要死,其他方向也没有巨大的威胁,那么葛从周知道该怎么打了——扬长避短,发挥己方兵多、粮草多的优势。

至于消耗多寡,那是圣人、宰相该考虑的。帮他们省钱?打输了自己被杀头,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替他省钱了。自己是武人,就该纯粹点,一切以打赢为要。

“兴元兵、江陵兵、龙剑兵、河陇蕃兵之流,你要用好。”邵树德在殿内走了几步,又说道。

葛从周是个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错误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用好”,说的好像这些兵是什么天下精锐一样。

“陛下,三川、荆南、河陇军士,不擅野战,擅攻城。”葛从周说道:“臣定会发挥其长处,令其为朝廷攻城略地。”

“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赤水军范河部已至登莱青三地,随时可以渡海。此部亦归你节制,要用好了。”

“遵命。”葛从周应道。

这里的“用好”,意义又大不一样了。

赤水军八千众,武学生众多,之前一直留守洛阳,圣人三天两头至军中巡视,讲武、狩猎不知道搞了多少次,乃是圣人的嫡系。

这支部队,是真的要用好,字面意思。

而这支部队去了登莱青,准备跨海攻击,也是符合圣人用兵习惯的。

很多将领都知道,圣人手中有一本宰相宋乐送给他的《太宗与李卫公问对》的兵书,几乎都快翻烂了。

葛从周也读过,他知道这是一本假兵书。

假的地方在于无名氏作者假托唐太宗、李靖问对。人家究竟有没有说过书里那些话?葛从周认为可能性不大。

但内容确实不错,也是符合自唐以来一贯的用兵风格的。

唐太宗李世民酷爱正奇相合的用兵方略,有正兵,必有奇兵。今上也是这个路数的爱好者,而且更加发扬光大了——有战术层面的奇兵,也有战略层面的奇兵,用起来不拘一格,已经有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葛从周十分佩服。

赤水军就是奇兵,要用在关键时刻。

邵树德本还想再多说一些,但终究没说,让葛从周退下了。

选定了前敌总指挥,就要充分信任他。人家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带兵不是一年两年了,观察了这么久,本事已经得到了你的认可,那还说什么?

葛从周有自己的用兵方法,你说得太多,人家碍于你是皇帝,不敢反驳、违抗你的意志,说不定就乱了他的节奏,纯粹是自找麻烦。

葛从周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淮海道的一干官员:巡抚使张彦球、转运使宋瑶、刑狱使李桐、学政张文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