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第二日考校义从军将士武艺、军略,赏赐无数。
第三天与近侍、银鞍直、拱宸军将士一起进山打猎,又赏赐无数。
在邵圣心目中,谁更有统战价值,至此明矣。
打猎完毕之后,武夫们就地架起铁锅、铁盘,开始烹饪猎物。又有军士担着一桶又一桶的咸鱼过来,由尚膳局的厨师亲自烹饪。
蒸咸鱼、煎咸鱼、红烧咸鱼、咸鱼焖豆腐、咸鱼烧萝卜——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御厨们做不到的。
邵圣也不理会什么君子远庖厨的说法,亲自下场做了道腌菜咸鱼,亲手端给了夏鲁奇,道:“今日射猎野猪,若无君,朕也手忙脚乱,恐要受伤。如此壮士,得之便是天幸。今后与卿共富贵矣,来,你我君臣分食此鱼。”
“陛下……”二十二岁的夏鲁奇大为感动,他也没有矫情,接过餐盘置于案上,与邵树德你一筷我一筷,分食完毕。
众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夏鲁奇。但羡慕归羡慕,又嫉妒不起来。
银鞍直将士,敢与他比试的,没一个不被揍得鼻青脸肿。这厮的体力还是牲口级别的,披甲持械厮杀,两个时辰都不带累的。最关键的是,他能一手持枪,一手用刀剑,简练快捷,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招招直奔命门而去。
圣人夜宿营中,夏鲁奇执槊立于帐外,当真鬼神难近。
“洛阳兴教坊李师道宅,已整饬得差不多了,班师回朝之后,你便住进去吧。”邵树德让人收去餐盘,又说道。
“陛下。”夏鲁奇急道:“无功不受禄,岂可如此?”
“今日救朕,便是大功。”邵树德说道:“银鞍直左营甲队队正宋十二郎年前暴病,空位不可久悬,你便顶上吧。”
“陛下厚恩,鲁奇万死难报。”夏鲁奇泣道。
“朕看重的勇士,岂能没有体面?”邵树德大笑道。
众人更是羡慕了。
赐财宝、赐美人、赐宅院、升官,还和你很亲近,这一套组合拳下去,谁顶得住?
李师道那套宅院,规制甚大,环境优美,京中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很多人都说,哪天外地升回来个宰相,朝廷才会把这套宅院借出去,没想到圣人今天直接赏了。
夏鲁奇这种老实人得了,怕是连下辈子的命都卖出去了。
邵树德也很满意。
有这种百人斩在身边护卫,玄武门之变都能给你趟平了。安心,就是安心!
“诸君亦当奋勇。”邵树德看着簇拥在周围的银鞍直军士,道:“过几日朕举行一次大比,挑五十人放出去为将官,都好好准备准备。”
众人轰然应诺,神情振奋。
银鞍直三千众是圣人最亲近的部队,也是圣人倾注最多心血的部队。武艺锤炼、军阵操演之外,还经常学习战例,让人各抒己见。
这是一支按军官标准培养的部队,都是皇帝的私人。大伙都知道自己未来要放出去带兵,此时得知前五十名马上就有机会,当真喜不自胜。
“喝酒!吃鱼!”邵树德大手一挥,军士们自己动手,将数千条鱼一一分食。
海鱼的味道与内河鱼当然是不一样的,而大厨们手艺也不错,放的料也很足,一时间赞叹之声不绝,人人欢喜。
“今日敞开肚皮吃。”邵树德又说道:“待过了今日,便只有勇士才可食此鱼。箭术第一、枪术第一、刀剑第一、骑术第一、单操、会操第一,皆可得赏鱼。”
“定教圣人天天赏,日日赏。”
“我张二郎吃定此鱼了。”
“军中谁有我骑术好的?哈哈,没有了,自此可日日食鱼矣。”
邵树德看着大伙的兴奋劲,笑而不语。
他是在拔高海鱼的地位,炒作一种普通的食物,让其戴上光环,引得外人追捧,人为创造市场。
银鞍直的勇士有朝廷赏赐海鱼,其他人不眼红吗?眼红了怎么办?花钱买啊!市场就是这么创造出来的。
以后给官员发放的过节礼品中,也可加入此物。司农寺上林署有一项职能便是管理冰窖——季冬藏冰,每岁藏一千段,方三尺,厚一尺五寸,所管州于山谷凿而取之。冰窖里的冰是给皇室、官员享用的,并不藏物,但可以改建几个冷库出来,只要隔热做得好,咸鱼之类的食品可以保存很长时间。
在泰山脚下休息一晚后,六月初六,邵树德回到了泰山宫,开始接见各地官员。
※※※※※※
“阿爷。”皇三子邵勉仁、皇四子邵观诚一同入宫拜见。
“坐吧。”邵树德靠坐在胡床上,脩仪裴贞一在一旁煮茶。
上次东巡,皇后安排德妃、贤妃、封昭仪、野利昭容、陈脩容、张充媛六人随驾服侍,邵树德又点了江婕妤一起随驾。
此番北巡,昭媛嵬才氏、脩仪裴氏、脩媛萧氏、充仪杜氏、充容韦氏五女随驾,邵树德又点了充媛张惠、婕妤储氏陪伴服侍。
“三郎在登州也不少时日了,可曾学到什么?”邵树德问道。
“阿爷,州县官吏对我表面客气,实则疏远。”邵勉仁实话实说,道:“儿多番使劲,终于笼络了一些人,这才明白了地方事务。今只有一个感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治理好一县,也是很不容易的。”
邵树德含笑点头。
你一个皇子下去,人家不防着你才有鬼了。私下里分钱的手段,能拉你一起来?欺压百姓的事情,能让你看到?不想活了?被孤立太正常了。
不过正如邵勉仁所说,总有想上进的人来巴结他,笼络出一个班底,打开局面并不算很难。而且,看样子三郎继承了他母亲的智慧,行事很有分寸,至今没听闻有什么闹得不可开交的事情。
这就对了。
让你下去,不是去查案,不是惩办贪官,而是去熟悉地方事务的。天底下那么多官员,少有不伸手捞钱的,区别只是多寡罢了,你惩办得过来么?
把他们搞得狗急跳墙了,真以为不敢杀皇子?
“你能这么想,阿爷很高兴。”邵树德说道:“下个月,你便出任蓬莱县丞吧。先熟悉下怎么当县丞,分寸如何,好好干。”
“是。”父亲没有自称“朕”,而是以“阿爷”自称,邵勉仁很开心,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被母亲牵着小手、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快乐时光。
“四郎,海关令史还做得来么?”邵树德又问道。
“阿爷,他们就没安排多少活计给我。”邵观诚苦笑道:“若非儿跟摩尼法师学了些大食胡语,怕是无事可做了。”
令史其实是吏员,但属于比较机要的那种,接触的都是海关核心文件。大夏承袭前唐,官少、吏多,令史竟然没多少事做,那就说明被孤立得很严重。
“这是你自己的问题。”邵树德脸一落,很不高兴,说道:“学学你三哥,他怎么打开局面的。”
“是。”邵观诚诺诺道。
“海关甚为紧要。”邵树德说道:“大食胡商多在广州交易,甚少有北上的。你结交的胡商,明年可会来?”
“说……说是要来的。”邵观诚嗫嚅道。
邵树德叹了口气。
老四的母亲诸葛氏,本是他的世侄女,姿色在后宫之中并不出众,长相只能说清秀。性格也有些偏弱,不是很自信。如今看来,四郎是遗传了母亲这个特质了,被海关的一帮老油条给耍得团团转。
“你外翁现在也涉足海贸了,与海关官员打得火热,抽空拜会下,让他帮你想想办法。”邵树德点了点儿子。
“遵命。”邵观诚应道。
四郎的外翁当然就是诸葛仲保了,故山南西道节度使诸葛爽的义子、亲将。邵圣微时,两人称兄道弟,至于反目成仇,则是后来的事了。
诸葛仲保失败后,一直很安分,以做生意为主。涉足海贸是去年才开始的事情,目前名下有两条船,一条跑新罗,一条跑杭州,听闻生意不错,正打算扩张业务。
邵树德很支持诸葛仲保的这个想法,鼓励他扩大船队规模,开辟更多的航线,比如到日本、福州、广州、安南的航线都可以慢慢安排上。
“为父对每个孩儿都有期望,都希望你们学有所成,而不是只知享乐的蠹虫。”邵树德又道:“广陵邵氏数代单传,至为父这一代,才稍有兴旺气象。为父希望你们兄友弟恭,互相帮衬。如今这个世道,亲兄弟都不相信,还能信谁?好好做吧,不要辜负了阿爷的期许。”
“是。”两兄弟赶紧应下。
裴贞一给邵树德倒了一碗茶。
她也跟了圣人好些年了,诞下一儿一女,皇五子惠贤便是其所出。
此时看到圣人教育孩儿,心中也有些感触。生在天家,兄友弟恭又谈何容易。她也没有别的想法,只希望一儿一女长大成人,安享富贵,不枉她这么多年的牵挂,如此而已。
第006章 考试
黄河如练,碧空如洗。
行走在河畔大堤之上,人人扭头北望。
那是河北,是北方最后一块不服王化的顽固之地。
几座临时浮桥已经架起,无数人影在河面上快速前进。
河对岸也建起了一座营寨。寨内旌旗林立,寨外游骑四出。
更远的地方,甚至有小股骑兵在捉对厮杀,双方肆意挥洒着勇武,不死不休。
是的,大夏王师一路人马已经从齐州过了河,并在河对岸取得了立足点。
过河的是天雄军。他们镇守的营寨扛住了敌军第一波的凶猛攻击,建立了稳固的桥头堡,为后续人马的深入创造了良机。
北伐大军,兵分三路,这一路以天雄军为主,兵力不下五万,目标直指德州。
德州刺史汪齐贤畏惧夏兵势大,搜刮一番城外粮草后,便退了回去死守,并向沧州求援。
战争,早就不声不响地开始了。
邵树德也带着大儿子邵嗣武来到了黄河岸边,眺望着北岸密密麻麻的营寨。
夫子的数量比兵还多。淮海道、河南二道经历了大动员,如工蚁般辛勤的夫子将各种物资堆积在岸边。
物资很多,堆得有山那么高。但用不了几天,这些物资又会如烈日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下去。
战争,打的就是后勤。大军出征,不管胜负如何,账本已经开始疯狂累加了。
“这些场面,大郎你应该不陌生了吧?”夏鲁奇搬来了经典的邵氏虎皮交椅,邵树德坐下后,看着人头攒动的北岸,问道。
“阿爷,都里浦经常是这般模样。”邵嗣武说道:“儿已在那里修了大库,分门别类,储放有序。今岁又筑旅顺城墙,城内有一大仓,可屯粮数万斛。后面还有平海、东平二县筑城,旅顺与两县之间还要设驿站。沟渠……”
“好了,好了。”邵树德欣慰地看着儿子,道:“为父曾经说过,不要求你等做好事还是坏事,而是做正确的事。你在安东府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为父很高兴。”
邵嗣武听了也很兴奋。
他自小便崇拜父亲。几次军中讲武,跟在父亲身后,见到山呼海啸般的军士们时,总是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父亲走出的每一步,他都历历在目,并为之自豪不已。
扫平关西那一团乱麻的藩镇,有那么容易吗?父亲又打又拉,没有完全通过强硬的军事手段,而是有什么招用什么招,以最快速度整合了京西北诸镇,收复了河陇失地,具备了东出潼关,争霸天下的能力。
与朱全忠长达六七年的拉锯战,堪称是父亲一生中最关键的时期。种种手笔,让人拍案叫绝。比如数百里挺进襄阳,就是双方的转折点,直接打乱了朱全忠的战略部署,令其无法平灭郓、兖、徐、齐四镇。
河阳鏖兵,迫退庞师古,更是双方的胜负手,令朱全忠北边防线洞开,从此疲于奔命。
接下来的洛阳、汝州、陈许大战,都是例行公事了,因为胜负早就在此之前就决定了。
父亲是战略大师,这是邵嗣武最佩服的地方,也是他一直以来努力学习的地方。
而如果这些都还可以理解,因为古来很多君主的战略方面同样非常出色,但深入普通士兵,那么与他们打成一片,这就太让人震撼了。
古之君王,有得诸侯之心的,比如刘邦;有得世家之心的,比如刘秀;有得大将之心的,比如李世民。但极少有和士兵关系如此密切,靠士兵成事的,父亲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