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905章

作者:孤独麦客

他还与李嗣源大战,被先后射中七箭,血流不止,每次都拔掉箭矢,咬牙厮杀,终射中李嗣源一箭。

贞明元年(915),李存勖又轻兵冒进,被刘鄩包围,这次是夏鲁奇救了他。

他一手持枪,一手持剑,拼死护卫,且战且进,厮杀两个时辰,遍体鳞伤,“手杀百余人”,达成百人斩伟业。

最难得的是,他与王彦章是这会难得的忠义之士,“性忠义”,这比下金蛋的母鸡还稀罕。

邵树德从不觉得自己麾下大将们有多忠义。这个年代礼崩乐坏,就不存在忠义这回事,每个人都在敢不敢造反之间徘徊罢了。

正因为如此,忠义之人更加难能可贵,遇到了就要厚赏。于是,邵树德毫不犹豫地将河中柳氏、薛氏进献的才貌俱佳的美人赏了出去——刺史、宰相之类的官员,没有能力造反,邵树德甚少赏他们美人,这是只有武人才能得到的高规格赏赐。

大军出发后,文武百官、皇子嫔妃、内侍宫人等,则分乘马车,依次出定鼎门,慢慢跟在后边。

这一次北巡,集兵甚多,可能是近年最大规模的征战了。

河北诸藩镇,将迎来大夏数十万兵马的征讨。投鞭断流,诚如是也!

第十九卷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第001章 泰山宫

齐州历城县郊外,王全亲自指挥夫子们将宫殿打扫干净。

此宫规制不大,是去年开始修的,在一座驿站的基础上改建,年前刚刚完工,这会装修完毕,打扫一番后,便可住人了——泰山宫,是齐州上下为圣人北巡紧急修建的行宫。

王全来到齐州也两三年了。

起因是儿子王郊当了齐州州军指挥使,反复劝说之下,带着一家老小从会州乡下搬了过来。儿子去兖州当都指挥使后,王全也懒得搬家了,即便要搬,也是去郓州——王全的老家。

因为便宜儿子连连高升,王全在历城县地位颇高,年逾五十的他,居然混了个乡长,带领一乡乡勇。

泰山宫是征发全州夫子修建的,王全带的人是最后一批值役的,非常轻松,就剩一点打扫活计,外加搬运些家具。

圣人北巡,第一站却是齐州泰山宫。王全有些不解,历城令试图巴结他,说了一些内情,即圣人将在此亲自指挥攻伐河北的战事。

当然,亲自指挥也是说说而已。圣人负责的,大概率只是最初的进兵方略,即一场战役的用兵思路,临机应变、具体指挥还是前线大将负责——就目前来看,风传由龙骧军使葛从周担任排阵使,也不知真假。

“这宫殿太小了,圣人住着委屈啊。”王全绕着宫殿转了一圈,叹道。

泰山宫周边的环境还算不错。有山,有林子,有水泽,有农田,看着比较舒心,就是地方小了点。

次子王庸闻言张大了嘴巴,惊道:“阿父,这宫殿可住数百人,还小啊?”

“你懂什么!”王全作色道:“吾家能有今日,全靠圣人。大郎已官至淮海道都指挥使,手握数万兵马,这威风,啧啧,以前真不敢想。”

王庸听了也很羡慕。可惜他学的是文,会州州学毕业后,蹉跎多年,最高只当到乌兰县典狱,连个官都不是,还是个小小的吏员。全家到齐州后,他当上了历城县录事,虽然还是吏员,但排位靠前了,而且历城是州治,相当不错了。

“每次见到大郎,我都要和他说,好好替圣人厮杀。”王全说道:“谁敢造反,便剁了他的狗头,圣人不会亏待你的。等打完契丹,再去禁军掌兵,便妥了。在州军里厮混,总不是个事。”

“当年野利克成也是郓州将,现在入禁军了。大兄应也有机会。”王庸说道。

王全瞟了傻儿子一眼。

野利克成已经与河阳公主成婚,是驸马爷,还是不一样的。不过他有信心,儿子若能在安东府立下战功,升入禁军等闲事也,毕竟以前就是禁军出来的。

“王指挥。”远处行来数骑,一官下马后,遥遥行礼。

王全一看,原来是齐州长史李弘仁,连忙回礼:“李长史。”

李弘仁是故百泉县伯李劭之子,今年正月刚调任齐州长史。他还有个兄弟李淮,王全认识,现在还是会州刺史。

“张使君让我来看看泰山宫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物事。”李弘仁说道:“王指挥觉得如何?”

“其实没甚需要添置的了。旧驿站的驿田或可扩大一下,将旁边的荒地囊入其中。趁着还有时间,种些牧草。”王全说道:“去农户那边找就行了。圣人、百官、嫔御至此,需要养些牲畜供给。”

“还是王指挥想得周到。”李弘仁笑道,随后便吩咐随从照办。

齐州现在也有一些农户执行三茬轮作制,找些牧草并不难。

中原农牧并举,这个牧可与草原的牧大不一样。草原上牧草稀稀拉拉,中间大片的沙子,而且什么牧草都有,非常杂乱。中原是像种粮食一样种牧草,密度极高,而且种的是带根瘤菌的豆科牧草,有固氮肥田功效,种子还经过筛选培育,不是草原能比的。

李弘仁让人去找牧草,其实就是培育选种过的大宛苜蓿罢了,产量贼高,一年可割四五次,割完还长,养一些牲畜供圣人一家及百官吃喝,倒也够了。

“泰山宫中还缺宫人。”王全又道:“圣人他老人家日理万机,殚精竭虑,我等岂能不将他服侍好。”

“这事不妥。”李弘仁笑道:“圣人带着宫人过来,我等擅自安排,不妥。”

王全有些遗憾。他倒是想将他的小女儿塞进泰山宫服侍圣人,奈何奈何,多好的机会啊。

“宫前南山,要不要清理下?圣人爱打猎,若山中有贼人藏匿,可要出大事。”王全又道。

“张使君过几日便会征发各县乡勇数万人进山清剿,一寸土地也不会放过,都要细细搜索。”李弘仁说道:“纵有山贼匪徒藏匿,这次都要倒了血霉。”

王全大笑,道:“些许贼子,犯了事入山藏匿,没想到被数万人追剿,还真是倒了血霉。”

本来也就是偷了点东西,打了人而已,小罪轻罪,惧怕官府锁拿,于是躲进山中避避风头,结果被几万乡勇拉网搜剿,你说倒不倒霉?

“圣人爱打马球,该平整个球场出来。”王全又建议道。

李弘仁一拍大腿,道:“几忘了此事。”立刻吩咐随从,加紧办理。

王全在一旁看着,暗暗感叹。

圣人想到的和没想到的,别人都替他考虑到了。这就是天底下最让人沉迷的权力,怪不得武夫们宁愿抛妻弃子,也要不断折腾呢,这富贵温柔乡哪是普通人能享受到的?

※※※※※※

建极三年四月十八,淮海道巡抚使张彦球亲至齐州。

“圣驾到哪了?”张彦球巡视完全州六县,在泰山宫外下马暂歇。

“已至滑州。”巡抚护军指挥使答道。

圣人北巡,第一阶段还是按照去年东巡的路线,先至淮海道,待河北打出个眉目后,多半才会渡河北上,正儿八经地巡视河北。

按照之前通传的消息,圣驾在四月初二出洛阳定鼎门,一路东行,这会走到了滑州,速度还是挺快的,毕竟是内线行军,不需要每天都修建坚固的营寨。

“嗯,月底就能抵达郓州,下月初即可至泰山宫。”张彦球点了点头,道:“全道各州土团乡夫,不得解散,仍严加操练,以备调遣。这事你亲自跑,务必通传到每一州。”

“遵命。”指挥使回道。

张彦球又翻开了手里的制书。

此番北巡,目标直指沧景,其他都是附带的。

“王者君临八表,子育万民,务匿瑕含垢之仁,引禁暴戢兵之德……卢彦威辄陈狂计,别启奸谋,将欲南顾棣州,西窥魏博。人而无礼,罪莫大焉……朕初抚天下,实在便安,曾令近侍驰书,责使深思改过。载惟抚御,敢怠含宏。近乃长恶靡悛,乱常尤甚,遣奸人招军前节级,出妖言惑管内生灵。兼挂牒文,已为边患……”

“其沧景将士,如有能奋扬忠义,执戮渠魁者,先是六品以下官者,便授四品正员官,其先是五品以上官者,节级超奖。仍赐庄宅各一区,钱二万贯文,并列加宠任。如能率所管兵马以州郡来降者,超三资与官,赐钱一万贯。以城镇来降者,超两资与官,仍赐钱五千贯。以一身降者,亦与改转,仍赐钱帛。其彦威如能知义悔过,束身归朝,并与洗雪,仍加宠奖……”

“于戏,不祥之器,宁愿举于干戈。无罪之民,岂忍坠于涂炭?将行吊伐,倍轸情怀,勉施拯救之功,勿致伤夷之弊。虽军威须振,在王道无亏,凡百戎臣,当体朕意,布告内外,咸使知悉。”

“《讨卢彦威制》,写了有甚用!”张彦球将制书收起来,苦笑道:“都是些贱胚杀才,不打怕了、杀绝了是不行的。”

卢彦威这人,明明实力不如成德,但比王镕还嚣张,一边抢夺蛤垛盐池之利,一边大掠棣州,有时候还西进魏博劫掠,甚至还抢乐安郡王的财货,搞得天怒人怨,属实脑子有问题。

他手下那些兵将,也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个凶残暴虐,专事劫掠,凌辱妇人,棣州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苦不堪言。甚至就连管内的沧、景、德三州,也被他们祸祸得不轻。

指望这些人主动来降?怕是有点难。

不过这对武夫们来说不是坏事。你一来敌人就投降,那不是白来了吗?就是要敌人不降,才有战功可捞啊。

其实,张彦球也有点想上阵打仗了。

过去多年,他一直带着部队转戍各地,打仗的机会极少。淮海道巡抚使这个职务,也是圣人塞给他的,其实不太够格——资历够了,但功劳差一些。

这次若能捞到打仗的机会,那就再好不过了。只可惜州兵精锐都让王郊那小子带走了,剩下一万多人,不太能打啊,有点小麻烦。

实在不行,就请求圣人让他带着土团乡夫攻城。禁军精锐,消磨在坚城之下太可惜了,这事还得命贱的乡勇上。

怕就怕连这个机会也没有。

河湟蕃兵、江陵兵、兴元兵、蕲州兵、龙剑兵,差不多将近三万人。不把这些人给打得差不多了,圣人是不会收手的。

想打仗居然也这么难,这是他未曾料到的。

第002章 青州港

风浪略有些大,但对习惯了海上生活的老海狗们,还真算不了什么。

平海军副将朱寿站在甲板上,指挥着军士们用吊杆将货物从小船上拉上来。

吊杆其实是人力驱动的,通过滑轮这种省力的工具装卸货物。而在码头上,现在已经开始推广畜力滑轮吊杆,型制也比船上的大多了。

滑轮大概是古代一个相当伟大的发明了。虽然没有系统性地提炼出滑动摩擦、滚动摩擦以及摩擦系数的概念,但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下意识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并将其应用到实践中。

但话又说回来了,有某种技术,不代表这种技术在实际中被应用了,或者大规模普及了。纵览史书,总能看到古代有某某技术,但你去实践中找一找,根本没有普及或推广,大部分工匠不知道这玩意,甚至有些技术仅仅只存在于书上,或者只做出了少数试验品,这和没有这门技术也没什么差别了。

而这,其实就是技术会消失的秘密。它从来没有被大面积推广、大规模使用,或者推广了,但使用过程中出现种种问题,没有经过市场的检验与反馈,没有迭代改进。原型机和最终定型机,有时候完全是两个层面的东西。

滑轮组在船上算是应用比较多的了,毕竟是真的有用。尤其是新出的“海鲛丁”型三桅帆船,更是大面积使用这种省力的工具。毕竟比起传统帆船,这种新船帆更多、更大、更重,操作更加繁琐,不用是不行的。

装在桶里的货物被拉上甲板后,水手们立刻将其抬走,然后当场分拣。

所谓的“货物”其实就是一条条鱼罢了,大黄鱼、小黄鱼、鳕鱼甚至头足类的乌贼都有,数量庞大,品类众多。

朱寿特地跟过去看了看。

水手们的动作很麻利,先按种类分,然后按大小分。挑拣完毕后便拿着尖刀开始宰杀,剖腹、刮鳞、去鳃等等。也不知道他们杀过多少鱼了,总之动作快捷迅速,令人眼花缭乱。朱寿看了一会,就感到了充满节奏的美感。

杀完的鱼清洗完毕后,便放入桶内腌制。腌制火候差不多的鱼,则拿出来晒干、风干,然后装入另一个桶内。

有些时候,朱亮都觉得这些平海军的辅兵们已经全部堕落为渔民了,“屯田”屯得不亦乐乎,因为他们是有额外收入的,计件拿钱,故工作积极性很高。

甲板那边,送完了鱼的小船并没有立即离开。

水手们又通过吊杆送去了一些补给品,包括淡水、米面、果蔬等物事。收完补给品后,小船上的水手打了声招呼,便划桨离开了,往不远处的另一艘平海军舰船靠近。那是他们工作的战舰,但没有砲车、弩机等军事设施,取而代之的是各色渔网、鱼竿,让人看得目瞪口呆。

其实吧,平海军现在没啥战斗任务。

他们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来往于登州与安东府之间,输送人员和物资。即运输是主业,捕鱼是副业,搞好这两项工作,基本就能得到上等考评。

“将军,底舱已经满了。”有水手上来禀报道。

“我去看看。”船只摇晃不定,但朱寿如履平地,很快便下到了底舱。

舱内的味道很难闻,充斥着浓烈的鱼腥味。

船底有些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但朱寿毫不在意,不漏水的船不是好船,漏漏更健康。

底舱还有不少水手在忙活着,他们用麻绳固定好一个又一个装满咸鱼的木桶。

虽然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但每一次看到如此密密麻麻排布着的木桶,他都忍不住生出一股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