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简单来说,让契丹打了个时间差。虽然如今人家还没正式开战,但不得不防。短时间内己方兵力、物资集结完成不了,就只能收缩战线了,免得被晋军北上拦腰截断,契丹再迎头痛击,打得首尾不能相顾,大败亏输。
在场的几人都是下级官员,有的基层干了二十来年,有的直接负责物资发放,有的战阵厮杀多年,你一言我一语,竟然将形势分析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说啊,很多事情,只能骗上级,骗不了下级,因为他们是直接做事的,最是敏感不过,只要有足够的信息,马上就能给你还原出个似是而非的整体出来。
“咚咚咚……”驿道上响起了鼓声。
三人转头望去,“阴山第二镇”的大旗猎猎飞舞。
数千步卒齐刷刷停了下来。整理完队列后,继续前进。
队列两侧,不时有令骑驰过,操着许州口音,传达着各种命令。
“镇兵南下,防堵李克用去了。”三人心中升起了一股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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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把晋军诱出来,先歼灭一部?”巡查完仓储的梁汉颙上了马,问道。
“或可尝试一下,但晋人未必如我所愿。”担任柔州行营催阵使的裴冠说道。
就今年而言,聚兵是计划外的事情。或者即便聚兵,也没准备集结这么多人。
契丹被扫荡好几年了,其附庸部落残破不堪,纷纷走避。打到这个份上,能捞的油水差不多都捞干净了,下一步就是啃硬骨头。
今岁出兵的话,大概率还是亏,即抢掠到的丁口、牛羊、财货,完全无法弥补出兵的开销。
那么决策就很简单了。要么不打仗,要么缩减规模,减少开支。
朝廷同意了后者,即今年聚集个两三万人,偷偷杀入契丹地界,烧杀抢掠一番就完事,没必要搞得声势太大,以至于掏空地方积蓄,百姓困苦不堪,纷纷逃亡。
但事情出了变化。
枢密院的大员都到胜州坐镇了,并传递了朝廷收到的绝密情报。除传统征兵对象阴山诸部外,如今连河西诸部也被征发了,海量的牧民、牛羊正通过各条道路,往柔州方向集结。关北道几位大员也齐齐出马,督促各州、县征集夫子,或船只水运,或马驼陆运,将物资也集结到柔州——大战爆发之前,首先需要完成的就是兵员、物资的集结,这个过程预计将持续到七月底。
其实梁汉颙并没有感到契丹人多难对付。他真正担心的,还是晋军与契丹合流,那样将会非常麻烦。
“河东的位置实在太好了,夹在我粮仓与前线之间。”梁汉颙说道:“若我是李克用,一旦朝廷官军与契丹交上手,战于燕北,定然尽遣精骑北上,截断王师后路。”
“都头,其实晋人与契丹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团结,此中或有可趁之机。”裴冠说道。
“机在何处?”梁汉颙问道。
“都头,契丹、晋人以利相聚,都指望着对方先出头,拖住、消耗我军,再出来捡便宜。”裴冠笑道:“某猜测,契丹人若举大军而来,定然先攻燕北,扫荡各个草场,先捞取好处,不会与我军精锐硬拼。而晋人呢,多半要先打探消息,看看我军是否与契丹人大战,然后再做决定。这就叫各怀鬼胎,各有奸谋。”
梁汉颙大笑起来:“裴参赞算是把晋人、契丹人都看透了。他们之间本无互信,又何来协同?”
仔细想想,契丹人、晋人也确实不太可能紧密协作,同进同退。
契丹大军不来,晋人多半只会坐观局势变化,再调整自己的部署。如果夏军打得不好,他们就会出击,趁火打劫,把夏军的小挫变成大败。如果夏军打得好,契丹人被杀得狼狈而逃,晋人可能就不出动了,继续龟缩装死。
反过来想,契丹人会不会也打着这个主意呢?可能性极大。
想到此节,梁汉颙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给去诸、拓跋金传令,别光顾着撤退,想办法探查契丹人的兵力。”
“再给王合传令,先拣选精锐,主动攻入契丹境内,看看他们准备到什么程度了。”
一连下达了两个命令后,梁汉颙又喊来了薛离,道:“柔州这边,你替我看一阵。”
“都头欲往何处?”薛离惊问道。
“去一趟胜州,面见杨枢密。”梁汉颙说道:“有些计划,还得朝廷协调。”
第032章 心思
李克用已经回了晋阳,李嗣源、石善友二人全面统筹忻代、云蔚战事,李嗣源为主,石善友佐之。
李嗣源今年三十六岁,征战二十余年,终于走上了一线统帅的职位,负责一个方面的大局,这对他而言,是仕途上的一个巨大突破。
只是——河东的前途,整体晦暗不明,让这个大帅的职位失色不少。
手下的军队又有了调整。
从幽州开来的兵马规模很大,人数逾两万,甚至超过了李嗣源长期管带的亲骑、飞骑、雄捷及马前银枪四军一万四千人。如何管理,其实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并不是杞人忧天。事实上现任幽州节度副使李存璋对自己手下的兵马被抽走十分气愤,因为这变相削弱了他的权力。
无奈这是晋王的命令,他无法拒绝。但这笔账,多多少少要算一些在李嗣源头上了。
李嗣源当然清楚这里面的事情。但对付夏人是公事,也就这样了,没什么可说的。
“再催一催晋阳,既然要打,却准备得这么迟缓,是何道理?至今才发来两批粮草、一批箭矢,太慢了。”李嗣源皱了皱眉头,将手里的账册放下。
他不识字,账册上的东西根本看不懂,也懒得看。他现在的头等大事,还是完成战争开始前的各项准备。
“大人,儿听闻晋阳幕府的李掌记、盖司马精明干练,对军中事务熟稔非常,应不至于办事这么拖拉。他们——可能是故意的。”义子李从珂神神秘秘地说道,同时还有些骄傲,一种窥破秘密的骄傲。
李嗣源笑了,道:“你这个才打了几年仗的小毛头都看得出来,我岂能不知?”
是的,正如梁汉颙、裴冠所猜测的那样,李克用并不怎么看重阿保机这个新收的义弟。或者说,他可能对“义弟”这个词产生某种程度的恐惧了,真的没有太多好感。
他已经决定,先静观其变。
契丹人这会满腹怨气,与夏人大战的可能性很高,那么不妨再等等,让夏人的兵力被大量吸引到燕北前线,后方空虚的时候,再出动精兵强将,一举打到夏人的七寸上面。
李嗣源不评价这个策略到底正确还是错误。
他只知道,这么干有点对不起契丹人。但话又说回来了,他们与契丹之间真的没有互信,甚至敌意并没有完全消除。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确实很难做到心无芥蒂地毫无保留的联手。
身在局中,有些决定确实不好做。但晋王——也是真的老了啊,没十年前那股锐气了。换做那时的晋王,断然不是这种选择。
“原来大人已经知晓。”李从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须得守口如瓶。”李嗣源说道:“一旦传得沸沸扬扬,军心士气或受影响。”
“遵命。”李从珂应道。
李嗣源叹了口气,在中堂内转来转去。
良久之后,他突然说道:“你替我跑一趟晋阳。不管幕府是怎么谋划的,先把物资置办齐备总没错。免得一旦仓促出兵,却发现什么准备都没做好。”
“遵命。”李从珂又应下了。
“还有。”李嗣源又道:“你亲自去一趟晋王府,就说值此之刻,与其瞻前顾后,不如尽起大军北上,与阿保机相约会于云州。届时二十多万大军,夏人畏惧,主动权就到咱们一边了。见不到晋王,你就去找盖寓和李袭吉,让他们去劝说。”
“晋王与阿保机于云州会盟?”李从珂惊道。
“小儿辈无需问太多,径去就是了。”李嗣源大手一挥,让李从珂赶紧去办事。
“是。”见父亲有些烦躁,李从珂立刻闪人了。
李嗣源确实有些烦躁,于是下了部队,操练五营新军。
一旦大战爆发,主力部队肯定要北上的,届时忻代防务就只能靠这五万多步骑守御了。这些部队目前由都教练使衙门负责训练,但事实上是双重管理,因为晋阳方面已经将其归隶李嗣源指挥。
面对如此信任,李嗣源也非常感激。
他没有太大野心。河东这个样子,他虽然泄气,但并没有过丝毫动摇,一直想报晋王的大恩。
他不识字,没有经世济国之才。唯一能做的,就是操练部队,奋勇厮杀,镇守一方罢了。
如果将来事不可为,一切唯晋王之命是从。他若战,就战到底,死而无憾。他若不想打了,大不了老兄弟们解甲归田,如此而已。
风中传来激昂的鼓声以及阵阵喊杀声。
李嗣源立于营中高台之上,仔细观瞭新军军势。时不时派亲兵下去传令提点、改正,每每言之有物,切中要害,众人咸服。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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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二年六月初八,清晨。
草原上燃起了冲天大火,帐篷、车辆被烧得劈啪作响,烟雾升腾而起,一团团,一缕缕,如云如绵,飘飘渺渺。
风中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喊杀声。
战马嘶鸣,刀剑相交,沉闷的铁蹄几乎踏破了整片草原。
惨叫声三不五时地响一下,间或夹杂着痛骂。人临死前发出的无意义的叫喊,真的很难让人分辨到底出自何方。
当东边天际裹起一团红雾时,游云渐渐散去,草原变得辽阔起来。
王合屏气凝神,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陆续传来“咚咚”的鼓声,渐而,鼓声转急,变成了杂沓的马蹄声响,震得大地微微抖动。
很快,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影影绰绰跳出一团又一团灰影,渐渐向这里逼近。
“为了无上可汗,杀!”王合挺起一杆马槊,当先而出。
“杀!”无数的骑士紧夹马腹,策马而上。
三面都有敌人,但他们毫无畏惧,只盯着东面的敌军猛冲。
那一侧兵力最雄厚,而且看起来好像有酋豪贵人,那就拿你开刀了!
契丹人不意三面合围,对方还敢直冲而上,纷纷大骂,亦策马扬鞭,迎了上去。
双方的速度越来越快,弓弦声开始慢慢响起。但在疾驰的战马之上,阵型还如此稀疏,想要射中却也有些难度。
一些倒霉鬼栽落下马,有人连人带马滚落在地,更多的人则将马速提到极致。
契丹人射完最后一轮箭后,抽出骨朵、马刀、长枪、铁剑冲了上来。
与传统的草原骑射手不太一样,契丹人是经常近战肉搏的,随身就带有这些杂七杂八的武器。
双方的骑兵轰然撞在一起。
王合挥舞着马槊,直接一个横扫,迎面而来的两个契丹骑兵躲闪不及,被这种势大力沉的重型马战武器砸中,大叫一声栽落马下。
前方闪出一杆长枪,直奔面门而来。千钧一发之际,王合弃了马槊,侧身一躲,与敌骑交错而过。
刚回正身子,又一杆长枪刺来。王合大怒,艺高人胆大的他腋下夹住枪杆,对面忙不迭地弃枪,王合右手抽出一柄茶山剑,挥舞斩下,敌骑惨叫落地。
“撒八贵人死了!”契丹人纷纷惊呼。
有数十人悲鸣一声,红着眼睛舍弃了当面的敌人,拨转马首,奔往出事地点,试图营救。
王合将铁剑插回鞘套。
入鞘之前他看了一眼,剑刃之上满是鲜血,贼人应是死了——这是斩断脖子才会出现的大出血。
将夹在左腋的长枪握在手中后,他又找准敌骑,连连刺击,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连杀三人。
突然之间,后背、兜盔之上连连传来巨力,差点让他从马上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