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她家现在阔气了,前后三进的院落,修得漂漂亮亮。儿女们也都成家了,都住在左近,往来方便。
这些年,陛下私底下给了不少钱。李延龄、卢怀忠等公卿将帅也派人送了钱帛。事实上不光她家了,陛下早年队里的兄弟,在乾符五年之前死伤的,都陆陆续续得到了大笔赏赐,还有人家的子弟被选入宫中充当侍卫,光耀门楣。
丰州上下,谁敢说今上不好?怕不是要被打死扔在草丛里,让野狼去啃。
驿道上又走过一群人。
看他们的装束,绝对不是丰州左近的蕃人,甚至连鸊鹈泉庄浪部都不是。本地人都知道,鸊鹈泉、可敦城、地斤泽、库结沙等地的蕃人,会说官话的不少,装束上也和传统蕃人不太一样,应该是介于汉人、蕃人之间,与这帮纯纯的粗犷蕃人大不一样。
“一帮兔崽子,得和县里说说,下一拨人走北边草原,不能再过丰州了。”里正陈大头走了过来,抱怨道。
刘绣娘笑了笑,继续编织手里的羊毛衫。
陈大头咽了口唾沫。
刘绣娘的丈夫早就死了。发配河陇之后,圣人亲自下令寻找,结果也没找到,大家都说已经死在哪个荒郊野岭了。
这么个俏寡妇,若说没人眼馋是不可能的。但四里八乡都传闻绣娘与今上有一腿,她的丈夫是被圣人弄死的。连“作案人”都有,李延龄、卢怀忠将其秘密抓来,关开闰把风,李一仙、钱守素出手,用弓弦将其缢死,抛尸山谷。
听起来有些离谱,但老百姓就爱听这些八卦,还深信不疑。
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确实没人敢打这个女人的主意。就连县、乡官吏都受到影响,对她客客气气的——万一是真的呢?圣人有什么爱好,你不清楚吗?
“大军过境,人吃马嚼,寸草不生,唉!”陈大头说了一通,见绣娘不搭话,灰溜溜地走了。
绣娘抬头看了看远处河岸边的水车。
车声隆隆,将一桶又一桶水提上岸来,汇入陂池之中,再慢慢流淌至田中,滋润着田里正节节拔高的小麦。
水车之畔,一大群蕃人围坐在地上。他们搭起了帐篷,取水做饭。
饭食是县里提供的,从仓城内运出的陈米,数量肯定不够。蕃人还得自己取了一些奶,再挖些野菜,将就着对付。但前面过境的蕃兵已经把野外的牧草一扫而空,新草还没来得及长高,牛羊吃不饱,又如何产奶?
里正说得也没错,这条路不能再走了,得缓一缓。野外的牧草,看似是无主之物,但本地人也经常赶着牛羊过来放牧。现在什么都没了,唉,大家都不容易!
驿道尽头又涌来一队骑士。
他们并未走远,而是四处巡逻。很明显,这是被临时征召起来的府兵,出来维持秩序的。
刘绣娘不知道大安县有多少府兵,但确实有,她甚至还见过。
数百名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分散到各个村落间,麻木地接受了归属于他们的田宅、果园和少量牲畜,在折冲府的兵册上留了名。
他们不会种地,大伙都看出来了。
官府帮他们雇了一些蕃人,但数量太少。于是有人开始逃跑,不过很快被抓了回来,下场不知道,但应该不会好。
这么好的世道还要跑,辜负了官家的一片苦心,纵是死了也活该。
太阳渐渐落山。刘绣娘收拾好了东西,提起马扎,回家做饭去了。
※※※※※※
“这般景色,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司马邺下了马,掬起一捧水,洗了把脸,感慨道。
他也是老人了,孟州温县人,现任关北道转运使。
早些年间,他在王卞的华州幕府任判官。
邵树德进取河南的时候,设邵州,司马邺转任邵州别驾兼馆驿巡官。
乾宁三年(896),升任河南府少尹。
大夏建国之后,调任关北道转运使。
司马邺是专业官僚。干一行爱一行,到某地任职,就把屁股坐到某地。比如朝廷与关北道谈赋税分割的事情,就谈了很久,也没理出一个头绪来。直到这会战争动员,这件事就无限期搁置了,毕竟战争期间谈这事不合适。
“司马漕司该多出来走走,其实这大漠景象,也挺有意思。”说话的是关北道都指挥使氏叔琮。
作为梁军降人,他能当上这个职务,不得不说是一场造化。但很多人不清楚这场造化是咋来的,很是纳闷。这小子在朱全忠帐下的排名也不靠前啊,怎么就被圣人看中了,当上了都指挥使,管理全道州兵。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禁军大将多多少少看不起州兵,也不太愿意来管理州兵。缺乏竞争,或许是氏叔琮上位的重要原因。
氏叔琮对这个职务非常珍惜。
没有赋闲过的人不知道歇下来的痛苦。平头百姓就盼着闲一些,轻松一些,但他们这种当过大将的人,平时前呼后拥,门庭若市,风光无比。可一旦赋闲在家、门可罗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痛苦。这种心理、地位上的落差,一般人很难接受得了。
因此,氏叔琮在过去一年多时间内,总体而言是非常卖力的。
他几乎每个月都要跑一个州,然后蹲在那里,狠狠操练军士,提高其技战术水平。
关北承平多年,曾经的州兵骨干被陆陆续续抽调走,剩下的人不说歪瓜裂枣吧,水平确实不咋地。氏叔琮上任后进行了大力整顿,他没有一点降将的那种小心翼翼,不合格的士兵滚出州兵队伍,不称职的军官或贬或裁,并大力提拔有能力的新锐军将,将全道三万州兵的风气狠狠扭转了一番。
当然,他这么做也是有代价的。
兵部官员数次上疏,言关北道有人举报氏叔琮任人唯亲,意图谋反。
这种级别的指控,老实说还是蛮吓人的。好在邵树德在听取听望司的奏报后,选择相信氏叔琮,支持他大力整顿部伍——事实上他根本不相信一个梁军降将,能在关北龙兴之地造反,你在开玩笑?
邵树德的反应,让氏叔琮也有些意外,对这位新圣人的评价更高了一层,更加放心大胆地干了——虽然不知道是哪个人在举报老子,但全部狠狠操练就对了。
“氏都头,州兵汇集之后,还请约束部伍。”司马邺说道:“粮草转运之事,亦需贵部帮忙。”
“都是朝廷之事,谈不上帮不帮忙。”氏叔琮随口回道,目光却落在刚刚抵达的一队兵马身上。
这支一队轻装骑军,携长枪和骑弓,人数过千。
从远处的烟尘看,大部队应该还在后面。
“银枪军?”司马邺下意识说道。
“这不是银枪军。”氏叔琮道:“阴山镇军,从丰州赶来的。”
司马邺恍然大悟。
镇兵他是知道的,毕竟粮饷最终还是要由转运使衙门下辖的各个仓库拨发。但他还没当面打过交道,一时间没认出来。
氏叔琮静静盯着这些人看了许久,直到全部都过完了,方才收回目光。
“忠武军、淮西军,不太行啊。这个样子当镇兵,若遇到凶蛮点的胡人,岂不是让人嘲笑?”氏叔琮叹道。
“哪来的凶蛮胡人?”司马邺笑了:“阴山南北,全都是温顺无比的蕃人。”
“这正是我担心的。”氏叔琮摇头道:“家养的狗,总没有外面的野狼凶狠。这些年,阴山诸部一门心思做买卖,铜臭之气甚重,我看不是什么好兆头。庄浪氏、哥舒氏、浑氏等部酋豪,穷奢极欲,堕落无比。眼下年年征兵打仗,还好说一些,等到将来马放南山,战斗力会退化得很快。司马漕司也见过河西来的蕃人,与阴山诸部比,如何?”
“河西蕃人……”司马邺仔细回忆了一下,道:“确实要更凶悍一些,可能是他们的日子太苦了。”
“河西道我稍稍了解了下。”氏叔琮说道:“河西蕃人原本就与朝廷不对付,后来被讨平,不得不臣服。但他们内部非常复杂,党项人最多,其次是回鹘、吐蕃,嗢末、粟特、龙家、鞑靼人亦不少。即便有朝廷压着,但内部争斗依然很频繁。在北边,回鹘、鞑靼人也时不时南下劫掠,战争并不少。阴山诸部眼下这代人死光后,绝对拼不过河西蕃人。”
“管那么远作甚?”司马邺笑道:“快去行营吧。”
柔州行营设在集宁县城内。
此时已经是旌旗林立,人喊马嘶。
禁军、镇军、州军、蕃军、土团乡夫在此聚集,一日多过一日。
而四通八达的驿道之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还在缓慢前行。
军事机器一旦开动起来,不见血是很难停下了。
第031章 撤退与计划
“滚一边去!”数十名飞龙军士卒走了过来,连踢带打,将一群蕃人哄走。
堂堂仓城门口,居然摆起了摊,售卖各种草原上带来的零碎物品。你这是来打仗的,还是来做买卖的啊?
“这帮龟孙子,越来越不成器了。”
“每次打仗都是混日子,若无咱们飞龙军,借他几个胆子,也不敢去找契丹人晦气。”
“算了,都是苦哈哈的可怜人。蕃部酋豪是越来越不像话,也不约束下部伍。”
军士们将小贩赶走后,各自找位置站定。不一会儿,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在亲兵簇拥下走了过来,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边走。
跟在他身边的是几个关北道地方官员,打头的是参州刺史张全义,后面的则是柔州、朔州刺史。
从灵州一路赶来交割物资的金崇文羡慕地看了眼威风凛凛的将官们,将怀里的醋饼摸了出来,就着凉水吃了起来。
“张全义那厮,倒是人模狗样起来了。”旁边一人正在指挥夫子卸货,见了嘟囔不休。
“岳兄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金崇文担忧地看了一眼仓城,低声说道。
金崇文现在也认了不少字了,不再是当初那个目不识丁的幕府小使。大夏开国前夕,他运气不错,因为多年勤勤恳恳的关系,当上了灵州定远县县尉,终于脱离了吏的行列,变成官了。
“怕甚!”岳业谋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介降人罢了。”
岳业谋有理由鄙视张全义。
他本是某党项小部落头人,编户齐民之后没有部民,于是在州里面挂个闲官,白拿一份俸禄。时间长了之后,实在闲得蛋疼,于是主动投军,在镇国军内当个队头。拼杀多年之后,年纪大了,部队也没了,便退伍回了灵州养老。
其实他的官阶是从八品下,比金崇文从九品上的县尉还高了一级。不过两人关系好,也没什么上下之分,这次一并出征,押运物资到柔州交割,路上谈天说地,倒也畅快。
简而言之,岳业谋是关北“正夏旗”出身,又是个赳赳武夫,自然看不起张全义这种献妻求荣的穷地方下州刺史。
“都让开,都让开,别挡路。”不远处又响起了粗大的嗓门。
金崇文瞄了一眼,道:“蒋玄晖,原来在张全义身边做事,现在已是柔州司仓参军。”
“狗一般的人也能当官?”岳业谋有些惊讶。
司仓参军是正八品下,正儿八经的州官。级别不说了,单就职责而言,称得上肥缺——司仓参军掌一州“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征收、田园、市肆之事”,正仓、义仓都归他管,官府赈贷也在职责范围之内,是个十分要害的职务。
再考虑到柔州的地位,这就更不得了了,每日流经他手的钱粮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蒋玄晖很快走了过来,大声道:“不要在这卸货了,去镇北仓。尤其是草料,都拉过去,东边有人要撤下来,粮草都准备好。”
“一会这,一会那,到底有没有个准?”岳业谋破口大骂,不过离蒋玄晖有些远,人家多半没听见。
“东边什么人撤下来?莫非吃了败仗?”金崇文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题。
“还没打呢,如何吃败仗?”旁边一人小声说道:“眼下这个情况,两个月内都打不起来。粮草、器械、兵员才到了几成?”
金崇文定睛一看,说话的人是大西仓的仓督,立刻上前打招呼。
“听闻撤回来的是藏才王氏的人。”仓督又道:“这次聚兵,搞得很蹊跷。往年二月就通知到各部了,今年五月才下令,非常仓促。等集结完毕,差不多七月底、八月初了,根本没多少时间打仗。”
“今年原本就没想打仗。”金崇文沉默半晌,说道。
“我也是这般看法。”仓督笑了笑,道:“州里传闻,契丹大举来攻,三泉、濡源、仙游宫三部抵敌不住,要先把老弱妇孺和牛羊向西转移,免得被契丹人掠去。”
“一矢不发就先撤人、撤财货,这次契丹来了多少人?”岳业谋很吃惊。
他其实参加过一次东征,以乡勇指挥使的身份。记得那会统帅还是杨悦杨都头,打得很轻松,契丹也没多少人,撑死了一两万骑,根本抵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夏兵。这次居然主动先把不能打仗的老弱妇孺撤走,可见契丹来势汹汹啊,莫不是有十万骑?
“恐怕不仅仅是契丹。”仓督说道:“柔州正南可至云州。若李克用出兵,以柔州城内外这么点人,守御或许足够,但也被牵制住了,根本没有余力救援东边,只能先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