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82章

作者:孤独麦客

五月初二,铁林军、经略军及辎重夫子全数渡河完毕。两万余大军浩浩荡荡,经略军先行,武威军、铁林军随后,朝灵州城杀去。

初三,大军抵达城下,开始扎营。当日,义从军、铁骑军、定远军各部皆至。一时间,城外屯了三四万大军,气势逼人。

而此时的灵州城内,不出意外,一片愁云惨淡。

韩朗坐在节度使府内,神色怔忡,脸色苍白。康元诚在苦水河畔大败,交给他的五千衙军一个也没回来,尤其是那一千五百骑卒,乃灵州精锐,难不成也全死了?或者直接降了邵贼?

“天要亡我啊!”韩朗叹了一声。

这个年头,杀节度使算什么罪?天底下这么干的军将多了去了!那邵树德凭什么来讨伐我?朝廷为何不默认?

这两个问题,韩朗想了很久,始终没想出什么头绪。

或许,这就是命啊!

从康元诚大败的消息传回来那天开始,灵州城内就暗流涌动。若不是韩氏在此经营了数代人,树大根深的话,估计自己早就被人绑了起来,送到城外邵贼营中了。

但即便如此,军中仍然气氛紧张,人皆相疑,看谁都想要投降的样子。

这还打什么仗!

灵州坚城,有两千衙军、两千州兵,再征发点民壮,好好守的话,邵贼仓促间未必能打得下来。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人心不齐,人皆相疑,城中多半还有表面顺服自己,但暗地里心向李元礼的叛徒,这如何能守?

“阿爷,辩才法师已经请来了。”正嗟叹间,长子韩遵入内,禀道。

“哦,快请入内。”韩朗闻言精神一振,说道。

辩才和尚在韩氏亲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道:“不知留后找贫道何事。”

辩才年纪已经不小了,大概六十余岁,是龙兴寺的高僧大德,素以能言善辩著称。

“法师……”韩朗踌躇了一阵,方道:“某欲遣法师出城,至灵武郡王营中。”

辩才闻言沉默,良久后才道:“兵临城下,这个说客却是不好当。”

“某只求保全家族,别无他想。”韩朗道。

辩才叹了口气,回道:“韩氏数代先人对敝寺多有照拂,贫道便走一趟又如何。只是,韩将军勿抱有太大期望。灵武郡王乃朝廷所委之东面行营招讨使,贫道听闻其一向恭事朝廷,然亦不是残暴之辈……”

辩才和尚话只说了一半,但意思相当明显,邵树德要将韩朗一家械往京师治罪,想全身而退是不太可能了。但如果达成交易,除去韩朗一家的韩氏宗族并不一定会有事,说不定可以保全下来。

韩朗听到这里脸色更是苍白,韩遵也有些惊慌。

良久后,韩朗才惨笑道:“法师但去,若灵武郡王不允,某亦不是束手就擒之辈。灵州尚有数千儿郎,皆存死志,想要攻取可没那么容易。”

辩才和尚看了他一眼,又长叹了一声。听闻衙军之中多有韩氏子弟,弄不好到了最后,这位留后要被族人出卖。

可悲,可怜,可叹!佛法不昌,未得度化世人啊!

当日,灵州城上放下了一个吊篮。辩才带着龙兴寺僧人增忍,朝定难军大营走去。他们的身影单薄萧瑟,一如此时的灵州。

第043章 缢

“法师倒是好口才,只是,这并不是韩朗给你的嘱托吧。”城外大营内,邵树德看着慈眉善目的辩才和尚,道:“韩朗此人,某虽没见过,但观其行迹,并不是能做出这等舍己保全家族之事的人。”

辩才默认。

“韩朗、康元诚是首恶,无法宽宥,想必他自己亦很清楚,只不过还存了些侥幸之心罢了。”邵树德站起身,习惯性地踱步:“辩才法师,龙兴寺有多少田地、部曲?”

“一千二百余顷,三百庄户。”辩才答道。

邵树德在绥州整治三界寺的事情,灵州这边也有所耳闻,亦很担心。

“法师,明人不说暗话,某给你们指两条路子。”邵树德突然说道。

“大帅请讲。”

“一者,带上资财、僧众、部曲,往西走。西天极乐,何如地上佛国?”

辩才听了眼皮子一跳,心中暗暗否定了这条路。

往西走?凉州等地,本来就有诸多寺庙,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灵武郡王的意思,怕不是让他们走到大唐的西州地区。那里可有些乱啊!在别的地方当僧人,或许困扰就是穷,吃不饱饭,可若是去了西州,那是有可能掉脑袋的。

辩才年纪大了,不想去冒险。

“二者,前往草原传道。”邵树德说道。

其实,中原的佛教能不能适应草原,好不好使很难说。但他如今手也伸不到吐蕃那边,捞不到那边的僧人。更何况,也不知道如今吐蕃的佛教与后世是不是一回事,很难讲。所以,死马当活马医吧,先试试看。

如果辩才够聪明,懂得因地制宜,自创一宗,那可就太好了。

“敢问大帅所指的草原乃何处?”辩才问道。

这两人也有意思,一个统大军兵围灵州,一个过来当说客,结果都没谈正事,而是扯起了“弘扬佛法”的事情。

“夏、宥、盐三州草原。”邵树德说道。

“向党项人传道?”

“然也。”

辩才没问这事有什么好处。对手握刀把子的军头来说,他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勿要讨价还价。辩才法师的能言善辩,那也得分情况,遇到不讲理的武夫,他会和你辫经?

“党项禀天地戾气而生,须得佛法化解。”邵树德说道:“法师自可先往夏州,某会遣人往地斤泽修一寺庙,今后大师可安心传道。”

说到了这份上,辩才也无话可说。这不是商量,是命令。

“大帅既有心弘扬佛法,贫道喜不自胜,自当从命。”辩才应道。

“如此甚好。”邵树德喜道:“法师不如留下来一起用饭,某还有些事情未想明白,须得法师帮忙参详。”

“大帅,这灵州之事……”

“唔,韩朗、康元诚乃罪将,须得全家械往京师,交由朝廷法办。”邵树德说道。

“韩朗若不得免罪,怕要死守不降,强攻徒伤人命。”辩才说道。

“法师定可以教某。”

辩才沉吟了一会,才道:“贫道可尝试说服韩氏族人,然须得大帅赦免其过。”

“此皆韩朗、康元诚二人之过,无干其他人等。”

“如此,贫道便放心了。”

若只追究韩朗、康元诚一家的罪过,到此为止,那么事情就还有操作的余地。

辩才、增忍下午便返回了灵州。他二人离去后,陈诚走了过来,贺道:“大帅,灵州旦夕可下,此番出征,又得全功。”

“陈判官来得正好,灵、盐二州既下,表何人当节度使为佳?”邵树德问道。

以如今的情况,让他一人身兼定难、朔方两镇节度使不太可能。桀骜如李克用,想要侵夺昭义镇,也是表其弟为节度使。

但这并不意味此战白打了,事实上有变通的办法。

“大帅,某有一人举荐。”陈诚胸有成竹地答道。

“哦,竟已有人选?”邵树德有些惊讶。

这年头,够资格当一镇节度使的人虽不少,但一时间也不好找。

“大帅,前河东观察使、供军使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陈诚说道。

“李劭……”邵树德想起来了。当初在河东还挺照顾自己的,在晋阳时,还开玩笑说若是邵树德当了夏绥节帅,他就全家来投,供军使不做也罢。

“李克用入主河东后,供军使已换了人,李使君全家前些日子已搬来夏州,某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正要禀报大帅。”陈诚道。

“可也!李劭可任朔方节帅!”邵树德仔细想了想,笑道。

他当过观察使,资历完全没问题。本身又是个文人,不懂军事,自己将朔方军残部整编一下,从铁林军、武威军、经略军中抽调人马新建定远军、丰安军,再派心腹大将镇守灵州,便可牢牢掌握这二州八县之地。

至于朔方军原本的残部,当然是带回夏州,打散编入各军了。

“这便遣人将李使君请来。”邵树德说道:“某要和他密授机宜。”

灵州城内,辩才二人回去后,先与韩朗、韩遵父子虚与委蛇了一番,言邵大帅需财货、美人若干,方可再谈。韩氏父子听了又惊又喜,连忙前去操办了。

辩才、增忍则回到了龙兴寺,秘密会见了一个人。

“韩将军,定难军围城数重,人心惶惶,必不可守,将军可有良策?”辩才给韩逊端上了一杯茶,轻声问道。

韩逊乃韩氏族人,灵州衙将,手握兵权。他若能合作,事情便多了几分把握。

“法师也不用绕圈子,有事但讲无妨。而今这个形势,定难军若攻城,守不了几天的。”韩逊是个赳赳武夫,但并非没有脑子。事实上这几天家族内暗流涌动,不少人想直接投降,但又害怕被治罪,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灵武郡王英武过人,兵锋甚锐。贫道见其时,言只诛韩朗、康元诚二人,并将其家人械往京师,余皆不问。”辩才说道。

“此言当真?”韩逊有些心动了。

灵州,守是守不住的。定难军一旦猛攻,韩逊怀疑军士们立刻就会哗乱献城,尤其是那些潜伏下来伪装顺服的李元礼旧人。他们平时可能没法做什么,但大军围城的情况下,难道不会煽动军士?

如今好了,灵武郡王既然只抓首恶韩朗、康元诚,不株连其他,这就给了其他韩氏族人保全家门的机会。

虽然说起来有些对不起韩朗,可与家族的存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韩氏崛起的这一步,很明显失败了,那么下面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存活下来,以图东山再起。

韩朗,注定要被牺牲了。

“真如何,假又如何?韩将军,为今之计,只有一途。”说完这句话,辩才再不置一言。

韩逊又坐了好一会,似乎在仔细权衡利弊。足足半个时辰后,他终于站起身,告辞离去。

翌日,韩朗一大早就上城头巡视。

城外定难军的营地日渐稳固,旌旗密布,刁斗森严,一看就是经制之军。韩朗没与定难军直接交手过,但康元诚水平不差,他都败了,换了自己也未必能赢。

确实不宜再打下去了。

昨日他与长子韩遵商量到了很晚,最终还是决定破财消灾。家没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只要能换得邵贼退兵,些许财货又算得了什么?

巡城完毕后,韩朗径直去了一处军营。

“十一郎呢?将离部伍,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荒唐?”此处乃衙军韩逊所部军营,驻兵千余,昨晚刚从城头轮换下来,韩朗本打算勉励一番,让大家好好守城的。结果一进来,军士们倒还在,但韩逊却不见了踪影。

喊了两声没人后,韩朗有些恼火,正待起身,却见屋外猛地冲进来几个身材魁梧的军士。他心里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妙,但已来不及反应。军士们将他压在胡床上,一人绕至身后,抽出一根弓弦,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

“呃……”韩朗拼命挣扎,但无济于事。

与此同时,外面也接二连三响起了弓弦声,以及人临死前的惨叫声。韩朗听得不是很真切,但那应该是自己带来的亲兵的叫声。

“这就有贼子要献城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良久后,韩逊从里间绕出,神情不安,面有愧色。但他不断安慰自己,这是为了保全韩氏满门,杀族叔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要怪,就怪邵树德和朝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