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92章

作者:孤独麦客

张廷范收拾心情,道:“也是。此番南行,有劳周将军了。”

“谈不上。”周本说道:“我这次也弄得灰头土脸。秦师虬随我一同南撤,几乎全军覆没,四千大军只有寥寥三四百人通过泗水逃走,惨不可言。大王有令,这次能带走的都带走。不愿走的也不要强迫,大家好聚好散。”

“殿下果有君子之风。”张廷范叹道:“那么就不耽搁时辰了,我这便回城召集人手,搬运财货、资粮、器械。”

“好。”周本道:“待会我便将战船开入古汴水,阻遏夏贼,你快些。”

张廷范匆匆离去。

他不太想投降,也不敢投降。城内还有淮将李涛所领兵马呢,他不确定如果表露投降之意,会不会直接被杀了。吴王也是要脸的,沛县已经出了那档子事,难得吴王不追究,有些事情还是别冒险。

再者,侄儿张超已经降夏,他南去广陵,张氏两边都有人为官,从家族延续角度来说,并不是坏事——他已经将张超的妻儿偷偷送出了城。

徐州,别了!

※※※※※※

从五月二十一日起,徐州城内外便是车水马龙。撤离的动静之大,即便远在泗水对岸,也清晰可闻。

葛从周、贺德伦、李公佺三人登上了徐州城北的山岭。

山下雨雾连绵,几乎遮蔽了巍峨的徐州城墙。

朱全忠夺占徐州之后,花大力气整饬了诸县的农田水利设施,同时发役整修城墙及外围堡寨,将数年征战之中严重受损的城防设施修葺一新。

如今的徐州城,确有几分峥嵘气象。

城墙之外,是纵横交错的河道、港汊。河面上桅杆如林,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舰船。偶有几艘战船帆桨并用,缓缓开到城北,耀武扬威一番之后又调整船帆,顺流返回。

这是在警告,好嚣张的贼子!

作为徐州行营北面招讨使,葛从周并没有如周本、张廷范所想的那样静等淮人撤离。事实上他还是努力过的,但这个鬼天气,火攻无效,身边又没有制作砲车的工匠,很难对付得了淮军水师。

况且即便人家的水师不来阻拦又如何?造浮桥之时,一举一动都在守军眼皮子底下,若在渡河之时被人半渡而击,损失可就大了。再退一万步讲,成功渡河了又如何?那泥泞的土地,根本跑不起来,当军士们艰难踟蹰的时候,只会成为对面箭矢的活靶子。

大范围迂回包抄也没用。以这个行军速度,一天走十余里都算快的,有那工夫,人家早撤完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跑路。撑死了在撤退尾声的时候,抓住淮人急着撤退的心理,看看能不能吓得他们自乱阵脚,抓住一点尾巴。

“徐州一下,一时半会多半还走不了。”葛从周说道:“徐州必然遣人留守,弹压地方。淮北或还有城池未克,须得我军南下。”

“留守徐州的好事可轮不到咱们。”贺德伦笑道:“定然是义从军分驻徐泗各重镇了。龙骧、龙虎、拱宸、捧日、捧圣五军,还是劳碌命。最迟秋季,大部就得南下。若杨行密没有从泗州撤军,还得汇集诸军围攻,难哪!”

杂牌军就是杂牌军,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打完这仗,说不定又要抽调“有功将士”若干,补充夏王嫡系部队的战损。而这些有功之士,一般都是勇猛善战之辈。上次在兖州已经抽出一批了,诸军不说伤筋动骨吧,也实力大损,至今未恢复元气。

再这么反复抽调几次,龙骧诸军怕不是要被折腾散架了——骨干没了,光靠那些傻呆呆的普通军士有什么用,不还得花力气重新培养?

但大家累了,没那份心气培养了。

“朱珍会不会绕道徐州南方,抢一把功劳?”李公佺突然问道。

葛从周的嘴角泛起一丝嘲讽。

算了吧,朱珍如今就是那算盘珠子,不拨不动,拨了才动。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倒是有立功的心思,或许会绕过萧县,试图东进徐州,制造混乱。但辎重车辆多半跟不上,带不了几日粮草,他未必会选择冒险。

不过李公佺这人挺有意思,立功之心甚切啊!拱宸军不过五千来人了,战后被合并的可能性相当之大,他可能也是在做最后的挣扎。其实何必呢,打得好如何,打得不好又如何?立下不世奇功,只能招惹夏王关西元从的敌视,很没意思。

李公佺,想不开啊。难道你不知道魏州武人,最不受夏王待见么?

“走吧,没什么看头了。”葛从周说道:“这几日找找有没有隐蔽的涉渡点。大队人马过不了河,小股精兵还是有可能的。再把那个张超叫来,问问他有没有办法联络城内军士,总这么干看着也不是个事。”

第037章 入徐

西边的原野之上出现了一队军士。

天刚放晴两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赶过来了。

是的,萧县已经投降。几百武人带着两千土团,本来还想守一守呢,可当徐州在大撤退的消息被故意传播过来之后,顿时万念俱灰,连提刀的劲都没了,很干脆利落地投降了。

朱珍率部进驻城池,土团乡夫一律遣散,衙兵、州县兵上缴武器,在军营内听候处置。

义从军使没藏结明等不及了,在雨势稍收之后,亲提三千精兵,赶着马骡,带上七日干粮,一路东行——围城诸军,他们竟然是最积极的。

当然龙骧、拱宸二军也很积极。

淮人撤了两三天后,已经不派水师北来了。再加上降将张超联络了一些旧识,人家直接放开道路,半推半就降了。龙骧军副使贺德伦亲率一千军士,登上了城北的山岗。

不过也有蠢人试图讲价钱,故意阻拦。这就是纯粹的蠢了,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试图继续保持半独立地位,那就免不了秋后算账。

二十四日午时,离徐州最远的义从军反倒最先赶到。

三千士卒顾不得连日行军的疲惫,首先攻打石佛山寨。守军没有抵抗,喊话后投降。

随后,戏马台千余守军也遣使接洽,表示愿降。

扫除了这两个后顾之忧,没藏结明裹挟着降兵一起进城。

还在乱哄哄撤退的徐州上下顿时大乱。他们没想到淮军水师主力走后,徐州武夫的士气也随之日渐低落,竟然一矢不发就降了。慌乱之中,什么都顾不得了,扔下财货,带着家人就跑。

周本的座舰还停留在泗水河面上。

其实重要人物第一天就走光了,现在在撤的多是财货及愿意南投的百姓。他们的价值很低,周本根本不想带走。不过反正也没人可以威胁到他们,便无所谓了。

但他没想到,还有夏兵敢脱离补给车队奋勇追过来。

只带了几天干粮,没有着甲,武器不全,浑身裹满泥巴,气喘吁吁,体力大衰,这个样子能打仗吗?

事实让他大跌眼镜,原本可以轻松击溃他们的徐州兵选择了投降。

没奈何之下,周本让部分淮军士卒下船,着甲后墙列而进,击溃了追得最快的一股夏兵。然后——跑路!

“周将军,带我走吧!我拷掠过好几个夏军斥候,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周将军,去岁有人欲献丰县而降,我杀过两个夏军使者,带我走吧。”

周本一拳砸在某个往船上直冲的典狱的脸上,啐了一口,旋即也不理他了,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船。

淮军甲士也依次登船。最后上船的一员收了缆绳,撤去踏板。

水手们喊着号子,齐齐划桨,舰只缓缓离开了码头,进入了百余步宽的泗水,慢慢南下。

河岸上响起齐齐的哀叹。

随后便是一阵更大的混乱。有人仓皇逃跑,有人开始抢掠淮人丢弃的财物,有人转身向西回城,听天由命。

浓烟也在各处升腾了起来,似乎有人在纵火,直到入夜后一场暴雨降下,这才重归平静。

徐州,就在这样一种混乱的情况下,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易了手。

※※※※※※

邵树德在五月底抵达了徐州东南。

不到三百里的路程,愣是走了二十天,一天才行军十余里。这还是骑兵,速度慢得令人发指。

但他们走得已经很快了。

雨势连绵不断,道路泥泞不可,补给输送困难,北上后甚至完全停止了,就连信使传递消息之时,都像放了慢动作,时效性大减。

这些驿道都得重修,烂得可以!

沿途北上之时,他甚至能看到匆匆南下的淮军船只。

泗水,可真是黄金水道啊。

后世建国后已经效用大减了,在山东段仍有六七十米宽,最宽之处二三百米。明清之时,大部分河段百余米宽。国朝,“二百余步”,这就是超过三百米了。

泗水的逐步淤塞湮废,与黄河改道脱不开关系。夺淮入海,当真是黄淮平原上最大的生态灾难,没有之一。

“以后若要南征,得想办法阻止淮军舟师入泗水。”邵树德抵达了之前周本所立之码头,马鞭遥指宽阔的河面,问道。

葛从周、没藏结明等一干将校在不远处列队相迎,但邵树德根本不急着进城,反而考校起了银鞍直将校。

“不如在清口筑城。搜罗工匠,花费几个月功夫,就地打制弩台。”陈章直性子,直接说道。

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此策不妥。”

从后勤运输角度来说,清口筑城很合理,泗水这条交通大动脉没理由不用。在后世的时候,他读史书,看到庞师古傻愣愣地非要沿着泗水南下,最后在清口扎营,大为不解。但领兵这么多年,他知道,如果换他来,多半也要这么走。

没有水师,还非要向着水网密布的地方走,看似没脑子的决策,其实后面总有各种各样的原因。

当然,他可能会多路进军。不过朱全忠也尝试了,葛从周率万人自寿州进兵,是为偏师,但被朱延寿击败。郭荣伐南唐时,也是偏师自寿州南下,但南唐却已经没有能击败“葛从周”的“朱延寿”了,野战能力大为退化。

“殿下,或可在泗水修建浮桥,如河阳三城那般的巨大浮桥,贼人急切间破坏不得,我便可施放火船,安置砲车。”杨弘殷建议道。

“太过影响船运。不过也是个不错的办法。”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

“殿下,阻挡淮人水师者,不在泗水,在江南。”储慎平大声说道。

“细细道来。”邵树德有些惊喜地说道。

“遣使至洪州、杭州,与钟传、钱镠结盟,令其攻打杨行密。江南作战,必然调用水师。如此,则泗水压力大减。”储慎平解释道。

“好,说得好!”邵树德赞许道。

思路这么开阔,没有单纯拘泥于军事角度,非常好,有方面之帅的潜质。

“此番回师之后,我便遣使至钟传、钱镠处,多加联络。”邵树德笑道:“以前或没那么容易,但后面就说不定了。”

杨行密断了北上的念头之后,不得使劲锤江南的这帮人?这便是机会。以前不能答应的条件,现在都能答应。他可是记得,原本历史上钱镠差点败亡了,若非杨行密担心田覠做大,勒令退兵,吴越钱氏就没了,实力实在相差甚远。

“参见殿下。”没藏觉明、葛从周等人见邵树德一直在与亲信将校说些什么,等不及了,齐齐上前见礼。

“徐州打得很好啊。”邵树德说道。

众人心中一凛。殿下威势日盛,大伙现在搞不清楚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了。

邵树德敏锐地感觉到了他们的情绪,笑骂道:“一个个在胡思乱想什么?这鬼天气,我日行十余里,你等大队车马辎重南下,走得比我还快。抵达后还不顾生死,以饥疲之军,攻打养精蓄锐的贼人,勇气可嘉。一会拟个立功名单出来,该赏钱的赏钱,该提拔的提拔。”

众人这才眉开眼笑。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一众将校的簇拥下进城。

他表面看起来是个粗鄙的武夫,但内心其实很丰富,只不过很少表露出来罢了。如今这个身份,随口说的一句话都可能让人胡思乱想,坐立不安,他注意到后,第一时间进行了安抚。

他不想让老兄弟心惊胆战,没意思。

一起拼杀的人,不能走到最后,总是个遗憾。除非他现在就感觉到身体不对,命不久矣,不然真的很难对老兄弟动刀,那样是在动摇这个集团的根基。

“徐州俘众几何?”天空仍然飘着细雨,邵树德走在满是车辙印的青石板街道上,对徐州这座故城的历史大为惊叹。

“计有九千七百余兵投降。”葛从周没有说话,没藏结明直接说道:“按照大王吩咐,土团乡夫已尽皆放散,留下的都是徐州衙兵及州县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