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在他看来,此战已失了先机。夏军既杀到清口,徐州便已经十分危险。
这种危险来自心理层面上,即我们是不是被抛弃了?这是每个徐州武夫都在怀疑的事情。如果不做出调整,任由这种思想蔓延,徐州危矣。
“依我看,不如将徐州军民南撤,能走多少算多少。”李神福说道:“随后干脆连下邳也不要守了,直接退至淮水,依靠坚城与舟师御敌。越往北,河面越窄,水越浅,越不利于战船行动。”
李神福是有水平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所在。
徐州就像一个香喷喷的诱饵,引诱着淮军不断往里面投入资源,然后全部失陷在那里。在淮北打仗,真有信心能赢吗?
历史上的李神福是唐末五代仅有的两个保持不败金身的武将,他的眼光是毒辣的,对敌我双方的力量对比也看得十分清晰——另外一位自然便是符存审了,一生指挥战斗百余次,未尝一败。
相比较而言,符存审的战绩含金量似乎更高一些。他打过吐谷浑大酋赫连铎,干过朱全忠,打过关中军阀,还北上大破契丹。李神福就有点捡弱鸡刷战绩的嫌疑了,但仍然还厉害就是了,毕竟能以强击弱还次次能赢,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放弃徐州,大王怕是不愿。”徐温其实很赞同李神福的想法,但他常年待在杨行密身边,知道吴王心中的执念——或许可以称作妄念?
“形势逼人,有时候得认命,以待天时。”李神福叹息一声,道:“好好守吧。吴王在西边与邵贼捉迷藏这么久,也该醒悟了。”
“什么天时?说话云遮雾罩的。”张颢对李神福有些看不顺眼,粗声粗气地问道。
李神福不与这个浑人较劲,悠然道:“天时可能已经过了。当初就不该束手束脚,直接北上抢夺朱全忠的地盘,尽可能接收他的败兵、降将,局面会好很多。只可惜吴王犹犹豫豫,错失良机,最后只得了个徐州。奈何,奈何!”
李神福是楚州刺史,敢这么“诋毁”吴王,徐温是衙将,他可不敢,只能转移话题道:“守清口,还得多仰仗李使君了。”
“小事一桩罢了。”李神福笑道:“若实在守不住了,不用扒开淮水大堤,破几个围堰,引水过来,将清口冲成一片烂泥塘就可以了。或许——也不用这么麻烦。”
李神福抬头看了看呼啦啦作响的军旗,道:“梅雨要来了。”
围堰是淮南一带比较常见的水利工程。说白了,就是向沼泽争田,即用堤坝将水挡住,人工造出一块田地来。楚州就多此类工程,甚至有筑造围堰,挡住海水的工程。淮南一带,以“圩田”命名的地方其实很多,如一圩、二圩……十一、二圩等。
国朝开发江南,就是这么一点点排干沼泽,慢慢改造出来的。毋庸置疑,这样成本很高,改造也很吃力。宪宗元和年间,清查天下户口田亩,太湖流域的江南百姓户均只有几亩、十余亩地,大大不如北方,可见开发的难度。
李神福的意思,就是让打开围堰上的闸门,不惜毁掉农田,也要放水阻挡住夏军。
北方战鼓隆隆,杀气冲天,又一波攻势袭来。
※※※※※※
“周本要跑?”徐、泗交接之处,邵树德接到了斥候传来的情报。
李逸仙将绢质地图铺开在草地上。
地图画得很细,山川形势一目了然。上面还写了很多备注,一溜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右下角还缀着个“封”字。
周本屯于下邳,之前一直在整修城池,囤积物资,手下大概有几千兵马。
邵树德对这人有点印象。
当初杨行密派舟师援助朱全忠,就是周本带的兵。时过数年,周本依然在带船队南下北上,做着运输大队长的活计。
“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率军攻克宿迁县,于泗水之上造浮桥,又四处寻找铁匠,试图熔炼铁链,截断河道。周本侦悉之后,欲弃下邳而走,南下清口。其人亦遣使给杨行密传讯,为我游骑捕获。”李逸仙简短地介绍了下情报的来源。
“此地离宿迁多远?”邵树德问道。
“一日路程,不过宿迁在泗水以东。”谢瞳惊讶地看了一眼邵树德。
邵树德明白谢瞳的意思,哈哈一笑,道:“正如杨行密想逮住我一样,我又何尝不想击杀行密?淮南那个样子,行密一死,若朱延寿、田覠、杨师厚之辈还活着,定然要出乱子。但行密军众数万,看着也有些章法,没有个几万步军过来,很难啃下。拔山军你等也试过了,如何?”
“淮人若敢远离汴水,定然将其剿灭。在舟师庇护下行军,算什么本事?”银枪军军使杨弘望不服气地说道。
确实试过,轻重骑兵不间断袭扰,但贼军没有崩溃。冲又不敢硬冲,人家连偏厢车都有几百辆,躲在挡板后用步弓射、用长矛刺,很是难缠。汴水河道还能给他们提供粮草、箭矢,运走伤员,舟师有时候还能用强弩协助步兵守御,活脱脱当年刘裕沿着黄河行军,硬顶着骑兵骚扰,一路西行千里的路数。
这几万人,应该是杨行密的老底子了。打掉他们,南方再无能战之军。
“别说气话!”邵树德脸色一正,说道:“杨行密还嫌我骑兵多欺负人呢。古来南方政权能偏安一方,自有其看家本领。该做的是好好研究人家的长处,寻找破解之法,而不是终日像个妇人一样喋喋不休。”
“末将受教。”杨弘望脸色一白,行礼告罪。
“再说回正事。”邵树德清了清嗓子,说道:“之前向导也说了,梅雨季随时会来临。暴雨倾盆之下,骑兵寸步难行,届时若淮军发起反攻,靠银枪、飞熊二军可挡得住?你们那个步战本领,算了吧。也都是老行伍了,杨行密打的什么主意,还看不出来吗?”
“扬长避短这个军事原则,给我记牢了。不要和敌人用他们擅长的方式战斗,致人而不致于人,切记。”邵树德继续说道:“我骑军来去如风,就该发挥这种优势。不要和杨行密纠缠了,东行,去宿迁,先干掉周本。打完之后,若还有时间,还可回来与杨行密耍耍。”
“殿下用兵,已得骑军精髓。”谢瞳赞道。
第033章 战术带师
下邳从五月初五那天就开始乱了。
军士们忙忙碌碌,奋力往船上装载物资。仔细一看,多为武器、粮食、财货、金银器及其他一些物事。
别说武夫们善财难舍。事实上你要是不让他们带上这些东西,能当场炸营。
另外,登上船只的还有不少老弱妇孺。
淮军控制下邳也有数年了。迁移过来的军士家人不少,另外还有官员、军校家属,他们也要随军跑路。
这么一来,大大小小百余艘船只被塞得满满当当,下邳守军只能步行赶路了。
初六上午,下邳守将秦师虬亲率四千人渡河,到了泗水西岸——他们知道东岸有夏兵,特意避开,安全一些。
当天傍晚,水师兵马使周本下令将搬不走的物资聚在一切,全部烧毁。
周本是宿州人,三国名将周瑜后裔。早年曾在池州刺史赵锽手下为将。锽败,周本投降杨行密,在淮南军中为将。因为甚有勇力,且精通水战,立下了不少战功,故一路提拔,如今已是淮南军府都押衙。
下邳总共有水陆兵马七千余,全归他指挥,其中步军四千余,水手三千人,均来自池、宣二州。
老实说,周本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弃守下邳,仓皇逃窜。因为这座城市太好守了,四面环水,在水师配合之下,几乎不可能被攻破。即便敌人掘堤灌水也无用,大不了涉水交战罢了,实在不行还能乘船退走,能咋地?
但后路被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斥候来报,夏贼一部数千人袭占宿迁县。守城的千余徐州兵只抵挡了一天,就军服一脱,溃散到乡里去了。县令、县尉也是蠢货,在征调土团乡夫的过程中被杀,此事无果而终,导致城内兵力不足,为夏人轻易夺取。
其实周本知道,夏人的目标根本不是宿迁这座城池,而是城外的码头。
他们只是想控制这个船只驻泊处,同时截断河道罢了。攻拔城池,只是附带任务,但没想到轻松完成了。
收到情报的周本心慌意乱,当场决定跑路。当然,不能直接用逃跑这个说法,他是率舟师南下,攻打宿迁。
消息已经分别被送往临淮、清口及徐州。没有不告而别,周本觉得很够意思了。
这帮废物!周本啐了一口,登上船只,下令连夜行船。
从下邳南下宿迁,坐船的速度很快,差不多两天就到了。但因为带着四千步兵,就没那么轻松了。
一直走到了五月初十,他们才终于看到了略显破败的宿迁城墙,以及码头边正忙忙碌碌的夫子。
此时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似乎预示着江淮之间的梅雨季节正式拉开序幕。
周本的脸色有些难看,浮桥已经造好了。
同时又有些庆幸。好在他当机立断,没有耽搁太长时间。不然的话,再等几日,怕是给你来个铁索横河,那就得大费手脚了。
“秦将军,若不毁掉贼人所架设的浮桥,你我怕是很难回到淮南。”周本一指横跨泗水两岸的桥梁,说道:“今日只能拼了。”
秦师虬慨然道:“周都头所言极是。此战,有进无退!”
说罢,便下了船楼,整顿部伍去了。
※※※※※※
泗水东岸,义从军都虞候王敬荛注意到了这支规模不小的船队,大大小小的船只上百艘,听闻还只是支偏师,让人惊叹。
淮军的船队没有下锚碇泊,而是继续前冲,直扑浮桥——锚当然是石头了,而不是铁锚,因为太费铁料,不可能普及开,能在一些主力大船上用用就顶天了。
船借水势,“轰隆”一声撞在浮桥上。浮桥上有少许留守军士,此时一个个被晃得七荤八素,站立不稳。
“嗖!嗖!”甲板上落下了密集的箭雨。
淮军士卒居高临下,趁着夏兵满地打滚的时候,大开杀戒。
与此同时,大群水手、军士跳下了甲板,冲上浮桥厮杀。
“杀贼!”浮桥东岸有大队军士举着厚实宽大的木盾涌了过来。
这是义从军的武士。
事起仓促,他们只来得及赶制了一条浮桥,并将其加固。至于其他物事,比如铁索、砲车以及防御弩矢的盾车等,都没来得及准备,只能硬扛了。
一方急着逃命,一方拼命阻止,双方在浮桥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淮军是添油战术,一次下来的人数少,立足未稳之时,便被义从军的长枪短刀砍杀殆尽。而淮军舟船上的箭矢则十分密集,即便有盾牌遮挡,杀伤力依然不容小觑。什么铁甲,根本挡不住破甲重箭的近距离攒射,不断有义从军士卒惨叫着落入水中,染红了一片河水。
周本远远看着,心中略略有些焦急。
夏人这是何意呢?在无遮无挡的浮桥上硬扛居高临下的箭矢,伤亡颇大,没有意义的。他甚至都不用再派水手下船,只需让他们射箭发弩,就能把这些夏兵全部消灭,也就多花点时间罢了——纵是天下第一等的强兵,也是血肉之躯,站在庞大的战船面前,也要被撕得粉碎。
河西岸响起了整齐的喊杀声。
周本转眼望去,原来是秦师虬不耐烦了,留了千人看守辎重车辆,自领三千兵,杀散了浮桥西岸的百余义从军甲士,准备过来帮忙。
也好!有他们帮忙,能更快清除浮桥上的夏兵,也能更快拆掉浮桥,夺路南逃。
“呜——”
“呜呜——”
接二连三的角声响起,随即便是沉闷的马蹄声以及马儿痛苦的嘶鸣声。
周本大吃一惊,寻声望去,却见西边的树林后转出了大群骑兵。
他们的队列散得很开,似乎因为雨天湿滑,不断有军士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不得不如此。但速度已经慢慢起来了,手中的斜举的长枪也慢慢放平,目标直指秦师虬部三千士卒。
“入他娘的!好狡猾的贼子!”周本大怒,一脚踹翻了还傻愣愣的副将,道:“让第二指挥拔锚,都给我上来,不要节省箭矢,对着岸上射。”
但根本来不及了。
汹涌的骑兵浪潮眨眼间便冲到了岸边。秦师虬部被整个切成两段,然后是三段、四段……
银色的长枪轻易捅穿了淮兵的躯体,飞舞的箭矢落在人群之中,制造出了极大的混乱。
淮军当场崩溃。
失去理智的军士冲上了浮桥,挤挤挨挨,不断有人落下水去。
有人被追得急了,直接趟着水就往河里钻,浑然不顾身上还穿着铁甲。
还有人跪地乞降,但兵荒马乱之下,根本没人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直接被淹没在了战马丛中。
浮桥上挤满了人。他们不敢往东岸冲,因为对面有大群夏兵严阵以待,又不敢回头,只能在浮桥上哭喊着,请求水师救他们一命。
银枪军的骑卒收起了轻便长枪,取出骑弓便是一阵抛射。
细雨影响了弓箭的威力,但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依然制造了极大的恐慌,落入泗水的淮兵更多了。
“哧啦——”随着人群的剧烈晃动,早就因为舰船撞击而受损的浮桥承受不住重量,从中断开。
“扑通!扑通!”汹涌的河水将浮桥冲断,淮兵如下饺子一般栽入河中,只扑腾了一会便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