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83章

作者:孤独麦客

“回下邳驻泊。”周本不容置疑地说道。

下邳在春秋时为邳国。韩信为楚王,都下邳,地当沂、泗二水之会,城池四面环水,自古为兵家重地,故筑城三重,甚险固。因为地势的原因,下邳附近有面积较广阔的湖泊,可供舟师驻泊。

下邳城高墙厚,又四面环水,正面固然难以攻打。但因为特殊的地势,也容易被人引水灌城。凡事有利有弊,不可能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

“都头,徐州怎么办?”亲将问道。

“徐州有一万多兵马,四周又有那么多山,这还守不住,去死好了。”周本冷笑道:“张廷范经营徐州多年,李涛也是一员良将,又手握精兵,替他们担心作甚。”

这时候,就是再迟钝的人也听出来周本话里话外的酸味了。

张廷范凭什么当节度使?汴州降人罢了,有什么脸当节度使当到现在?吴王也真是的,以往杀伐果断,但遇到张廷范这个手里有兵的刺头时,又畏手畏脚了,真是不应该。

“回去。”周本转身钻进了船舱,道:“眼下尚未进入汛期,水不够深,河不够宽,舟师又无法上岸拒敌,留着也无用。不如回去汇合吴王主力,反正我等也只负责运送军资粮草罢了,没义务替张廷范拼杀。”

亲将一听也是,于是立刻下令撤军。

泡水岸边,朱珍也登上了一处高台,仔细瞭望。

其实泗水挺宽阔的,虽然谈不上天险,但敌人有舟师驰骋于河面,确实不好打。

捧圣军是他的本钱,折了太可惜。

但如果不能截断敌军的水上运输通道,打沛县乃至徐州就是一句空话。贼人有恃无恐,但用坚城消耗己方士气,不断运走伤员,运入援军及修补城墙的材料,你要打到什么时候?

“淮人舟师,太也烦人!”朱珍叹息一声,转而开始了思考,怎么破解敌军的这一招数。

“传令,就地扎营。”朱珍下令道:“另遣人飞传没藏军使、葛副使、李都头,淮人舟师猖狂,气焰万丈,我部不习水战,兵力寡弱,请示下一步方略。”

“遵命。”信使立刻翻身上马,奔向远方。

下完这道命令后,朱珍又有些后悔。

谋主高劭被调走了,这有很多种解读。可能是夏王对他不满,也可能只是例行人员调职。但高劭临走之前,自己设宴践行,高劭长吁短叹,力劝自己不要再想东想西,否则恐一事无成。

朱珍在山岗上静静站了很久,长叹一声,道:“来人,拣选一营精兵,好生休整,今日子时,夜袭敌城。”

※※※※※※

邵树德已经到了汴州,宣武军节度副使陈诚亲自出城相迎。一番寒暄之后,二人进了军府。

“大王,杨行密霸着徐州不退,无非寄希望于李克用罢了。”陈诚指着墙上的地图,说道:“其所恃者,泗水、汴水汇于徐州,有舟师相助,外援不至于断绝。外援不绝,城池很难被攻破。”

邵树德点头表示赞同。

攻城战,一定要掌握主动。有了主动权,或者挖掘壕沟,围住了,困死敌军;或者围三阙一,动摇守军意志;或围点打援,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选择很多。

但若没有主动权,仍然让敌军与外界取得联系,可以输送兵员、物资进城,那基本打不下来,就像元军攻襄阳一样。

“大王以前有句话说得不错,你打你的,我打我的。”陈诚说道:“杨行密也未必会在徐州城下与我决战。他也用兵多年了,当知扬长避短。某料定,行密定屯兵下邳,以观风色,再定行止。”

“陈长史何出此言?”邵树德问道。

“大王,自古南人北伐徐州,下邳是绕不过去的重镇。”陈诚说道:“晋义熙五年(409),刘裕自建康出发,率舟师北上,过淮水,入泗水,抵下邳暂驻。其时,下邳城外桅杆如林,舰船何止千数,江南、淮南之补给皆屯于此处,为刘裕之总粮台。其后自率步军北上,为防南燕骑兵袭扰,每过三十里筑一城,以战车遮护两翼,终灭广固慕容氏。比舟师,北人不是南人的对手,比骑军,南人不是北人的对手。此战,精髓在于扬长避短。”

邵树德默想片刻。

这次的徐州之战,不是历史上朱全忠和杨行密的清口之战,反倒更像刘裕北伐所走的路线。

陈诚说得没错,下邳是重点。李唐宾确实老到,一眼就看出了关键。

下邳,最好占下来。占下来的好处是能以此为基,阻止淮人在此囤积粮草、兵员、器械。引水灌城的作用其实不大,将下邳变成黄泥塘,你也占不下来,人家舟师可以轻易截断你的进攻或退防路线,徒自送人头罢了。

这仗要想取胜,还是要秉持扬长避短的军事原则。

我军的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敌军优势是什么?劣势是什么?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就围绕这些做文章,大方向上就不会错。

“我明日南下宿州。”邵树德做出了决定。

此外,他还下了一道命令,驳马浦搜罗船只,输送补给至海州。

第025章 心思

天祐元年四月初二,杨行密来到了清口。

各地军报如雪片般飞来,有前方的,也有后方的。

后方的主要是他兼任节度使的宣歙镇。

宣歙池三州十八县,是他亲手掌控的第一块地盘,也是起家的地方。多年来勠力经营,不断吸纳北方流民南下,同时清查山中隐户,一度有百万之众。

无奈被孙儒狠狠折腾了一把,损失惨重。还好后来又有北方流民南下,稍有补充,已有十五万户、七十多万口,是治下相当富裕的一块地。

北方每一次战乱,都是江南发展的大好良机。被战争波及到的人便不提了,自然南下乞活,没被战争波及到的人,往往也担心下次遭难,一有机会就南逃。特别是后者,往往还小有家产和势力,带着全族男女老少数百口一起南迁,要钱有钱,要文化有文化,随行的还有工匠之类,对一个地方的发展意义极大。

只可惜,邵树德攻灭朱全忠之后,立刻实行了休养生息的政策,河南多数地方相继免税,并长达三年之久,慢慢遏制住了人口南移的趋势。

如今还在往江南跑的,也就淮西、鄂岳这些因为战争而压榨得比较狠的地方了。唐邓随去年还有人举家迁移至江南,今年就少很多了。

“舒州那边无需担心。”杨行密坐于船内,看着窗外烟波浩渺的景色,说道:“鄂、安、黄、蕲残破,夏人要远道转运粮草,耗费极大,花斗钱送斗米都算轻的。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无需忧心。若我是邵树德,此时便已将威胜、佑国二军撤走一支,减少粮草消耗。再这么盘剥下去,鄂安黄蕲四州残存不多的百姓也要跑了,白白便宜了钟传和马殷。”

“大王,还是要小心一些的。”高勖说道:“我担忧淮西折嗣伦与折宗本、丁会合流,会攻庐、舒二州。”

“庐州无妨。折嗣伦总共就那么点兵,还不太能打。寿州朱景、申州陈素都未必听他的,他没有能力给庐州造成麻烦。”杨行密毫不在意地说道。

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庐、舒、濠三州联手,基本把折嗣伦压得死死的。局面虽说是僵持,但寿州被围了几次了?一路舟师直趋淝水,一路舟师逆淮水而上,夹攻寿州,拿捏得死死的。甚至还有余裕突入空虚的颍、宿、亳三州,大掠而还。

不过寿州也确实是坚城。刺史朱景也是个能笼络人心的雄才,尽管被动挨打,但就是不放弃,坚持好几年了。

这一路,杨行密也不相信会有多大进展,反正寿州反复拉锯之下,已经快被整废了,夏人也没法有效利用当地的财货、兵员打仗——事实上可能没什么财货了。

见自家主公这么说,高勖也无话了。兵力紧缺,南线钱镠可能会趁机攻苏、润、常等地,全靠台濛、田覠、杨师厚等人防御了。

至于江西,其实大伙都不操心。李神福等人在蕲州战败,一路溃退。钟传率军严阵以待,结果李神福收拢败兵,直接击破前来防备他们的江西兵,大掠而返。

就这个战斗力,不足为惧。

“我所忧者,乃河东、河北之事。”杨行密将目光转向高勖,道:“去岁遣使至晋阳,相约守望互助。此番夏贼大举南下,兵众数万,晋王若能出兵牵制,则大善也。”

松散的讨邵联盟,其实早就存在了,正如历史上那个讨朱联盟一样。事实上邵树德如今就坐在朱全忠的生态位上,被夹击是难免的。

夏军集结南下,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么大规模的战役,前后动员的人很多,比如曹、宋二州就有大量夫子南下,转运粮草——曹、宋都是人口密集区域,天宝年间,前者有七十余万人,后者有九十万人,这会还各有四五十万、五六十万的样子,仍然相当多。

这么大的动静,是不可能隐瞒得住的,李克用此时定然早就收到消息了。但凡他有心,这会都已经动员完毕了,不求多,有个三五万人马南下,都能壮壮声势。

但李克用真会动手吗?杨行密不确定。

从脾性上来分析,李克用出兵的可能性不小。但战争这种事情,出什么意外都有可能。不亲眼见到晋军南下的消息,就总是不够踏实。

“大王,北方之事,其实不用太过担忧。”高勖胸有成竹地说道。

见他这副笃定的模样,杨行密反倒有些惊讶了。

“何故?”他笑问道。

“大王可知魏博衙兵?”高勖问道。

“那哪能不知道。”杨行密哈哈大笑。

所谓长安天子,魏博衙兵,大名鼎鼎,失敬失敬。

魏博六州四十三县,到底谁是当家的,可说不准哦。

“大王,魏博武人对于丢失相卫二州非常不满,最近一年与夏兵打过好几场了。胜少负多,若听闻夏贼南下,定然还要搞事。”高勖说道:“一旦战起,李克用多半也要被卷入进来,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魏博完蛋的。成德、沧景也不会坐视。”

南北两线开打,多个藩镇卷入,对杨行密而言,总比孤军奋战要好。

为他人火中取栗这种事情,对军阀们来说,实在太难了。可以有合作,但终究更顾念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这么说,相卫、邢洺磁乃至魏博很有可能爆发大战?”杨行密兴奋地站起身,在船舱里走了两圈。

亲兵亲将们侍立一旁,高勖也看着他,静等他做出决定。

“都看着我作甚?”杨行密复又大笑,问道。

“大王其实早有决断。”高勖笑道:“出兵以来,不紧不慢,只输送了部份粮械、援兵进徐州,主力屯于清口。我知大王心意矣。”

杨行密笑而不语。

徐州还是可以守的。他把爱将李涛送去了徐州,连同大批粮械,被围困个一年都能坚持。先锋在下邳,主力屯于清口,如果有必要,清口这边的舟师可以大举北上,进入泗州,威胁夏军侧翼。

引而不发,总比一下子就把全部本钱都投入进去要好。

对淮军来说,拖延时间,等到李克用、罗绍威、王镕、卢彦威等人卷入,是最符合他们利益的。两面作战,可比全部敌人聚在一个方向要难对付多了。

另外,听闻川中那边也开打了。

李茂贞集结大军,主力自绵州北上,进薄龙剑,另一路偏师攻茂州,并煽动当地羌人造反。羌人与赵俭厮杀多年,可谓血海深仇,定然一呼百应。

根据很久以前得到的消息,夏军在兴元府有一支战力一般的新兵驻扎。宰相刘崇望征蜀时,积石军也曾经南下龙剑,后来官军大败,积石军也跟着败退了回来,直接被整编了。他们短期内很难有拿得出手的部队增援龙剑镇,必须得从关中甚至河南调兵,邵树德你调不调呢?

摊子铺得太大了啊!杨行密摇了摇头,想要三面开战,那就要有处处灭火的觉悟。河南四战之地,那么容易拿的?

“对了,夏贼在攻东河城,看起来兵力并不多,也不知其何意。”高勖又道:“大王,须得谨防夏人过河突入濠州。”

杨行密想了一想,道:“他敢过河,便聚而歼之。”

行船总比走路快,也更省力。届时淮军有体力优势,而夏军却疲惫不堪,正好给他们来一记狠的。

高勖不再说话了,他已经尽到了提醒的义务。

其实说穿了也是兵不够。十余万淮军,能动用的也就几万人罢了,拿这些兵力来遮护整个战场,肯定是不够的,那么只能分个主次了。如今徐州是主战场,其他地方都只能放一放。等到北方战事一起,夏人受到牵制,形势就会好转很多了。

午后,杨行密、高勖二人登上陆地。

大军仍在次第汇集,器械物资堆积如山,慢慢北运。

不知道为什么,杨行密突然叹了口气。

四十九岁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内的精气神在缓慢流失。

年轻时意气纵横,在乡里与人争斗。后来为盗,与官军厮杀,再后来当上官兵,却又远戍朔方,与吐蕃贼子交手。

这些都是宝贵的经历和资历,为他夺权发迹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但没有代价吗?身体里留下的暗伤和隐疾在默默地提醒你,已经挥霍了太多的元气。

杨行密憋屈地想要仰天长叹。

王侯公卿一出生就得到的东西,他花了四十一二年才拿到手,为此还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淮南并不是什么很好的起家之地,他知道这一点。

这里太稳定了,上下固化得让人绝望,一直是朝廷治下坚实的地盘。桀骜的武夫很少,听话的官僚很多,若非黄巢、高骈、孙儒来到这里,打破原有的利益阶层,他可能一辈子都得不到机会。

现在有机会了,已经可以站在一个更高的台阶上,与天下有数的几个英雄掰一掰手腕,论一论本事,但他可能已没有太多时间。

至少比朱全忠运气好一些吧!杨行密苦笑一声,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