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748章

作者:孤独麦客

魏博镇内部,如今就是一锅沸水,罗绍威快压不住了。他若不想死,那就必须率军出征,夺回相卫,或许他眼下已与李克用有勾连了。

不过无所谓了,你打你的,我打我的,这才是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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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干镇之外,大群骑兵的追逐战已经进行了小半天。

杨悦站在一处高坡上,有些生气。

虽然已经无数次看过蕃人骑兵的战斗了,但越看越气,越看越不爽。

奇葩的打仗方式!

一部分人互相交战,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射箭,互相兜圈子。

一部分人坐在草地上休息,准备接替。

一部分人竟然在——放牧!

一帮穷鬼,连用粮食喂马都舍不得。吃草要吃多久才能吃饱,才能有力气?还不如契丹人,至少人家有正儿八经的农业,大面积种糜子,知道作战时没有那么多时间放牧,会拿粮食来喂,以便及时投入更多的兵力。

于是老杨忍不住了,命令一下,旗号一举,早就等待多时的铁骑军三千骑入场了。

褐色的洪流从山坡上直冲而下,绕过战场的边缘,从侧后方斜插而入。

军使折嗣裕在亲兵团团维护下,左右开弓,连毙数人。

亲兵嘴里发出怪叫,挥舞着短马槊冲了进去。

草原牧人打仗,阵型本就松散,在“高密度”的铁骑军冲锋下,直接散开了。

大部分人兜马到远处,试图挽弓射击,结果藏才氏、契苾氏的部民又冲了过来,劈头盖脸一阵箭雨,打得贼人狼狈溃散。

“这才对嘛!”杨悦咧开了大嘴,白花花的胡须在风中飘舞。

“高密度”的骑军冲锋,需要长期的训练,需要默契的配合,需要严格的纪律。不然的话,冲起来很容易乱作一团,你撞我我撞我,互相碍事,还不如按照草原传统,散开来玩骑射慢慢磨死敌人呢。

贼骑跑向了草原深处,不敢回首。

藏才、契苾部蕃兵继续追击,毫不松口。

铁骑军则慢慢收拢部伍,兜了回来。他们是有甲的,按照夏军的定义,是中型骑兵,追不上敌人,也没必要追,充当战场上一锤定音的角色即可。

“咚咚咚……”战鼓又擂响了。

飞龙军的武士们从草地上起身,列好阵势之后,直接冲向了桑干镇。

桑干镇就在后世应县西北。桑干水、恢水(桑干河南源)在此汇流,本北魏桑干郡故地,隋置镇,国朝因之,位于朔、云二州之间,地属云州。

由于这片区域有桑干水及其支流,因此水草丰美,向来是夏、晋双方附庸部落的激烈争夺之地。因离雁门关近,在此游牧的吐谷浑部落归属河东。

历史上桑干镇在几年后就会置州,即应州。石敬瑭为了换得契丹出兵支持,割让燕云十六州,应州便是其中之一,隶属于辽西京道。

嗯,就这里的环境来说,还是挺符合游牧民族的胃口的。

飞龙军的武夫们冒着镇城上飞来的箭矢,大吼着冲锋。

冲锋过程中不断有人中箭摔倒。有的人身上插着箭矢,摇摇晃晃爬起来继续前冲,有人则再也没有起来。

“哗啦啦!”木梯搭在城头,甲士们蜂拥而上。结果梯子一下子歪倒了,爬上去的勇士摔了一地。头顶上还落下来无数大大小小的土块,一时间尘烟弥漫。

夏人、晋人都懵了。

飞龙军使梁汉颙定睛望去,却见桑干镇城头已崩了一大块。

这……这城墙质量也太差了吧!

但这事还没完,随着又是十余座梯子搭了上去。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城墙整个塌了。

草你大爷!守军心里是崩溃的。但他们已无暇后悔,狂喜的飞龙军甲士顺着豁口冲了进去,千余守军根本拦不住,躲在城内的吐谷浑牧人也激发出了野性,拿着武器就上,但依然被击溃。

而他们的抵抗反倒激起了飞龙军武夫们强烈的怒意,他们挥舞着长槊、重剑,见人就砍,逢人便刺,管你是兵还是民,管你是老人还是少年,通通杀个干净。

曾经因为纪律问题而不知道被整治过多少次的飞龙军,又故态复萌了。

桑干镇的蕃汉兵民,领教到了他们酷烈的手段。

杨悦不为所动,好像没看见一样,相反对他们的勇猛大加赞赏。

得,连缰绳都没人拉一下,飞龙军怕是又要四处撒野了。

第080章 梳子

战斗在申时结束。

最后的厮杀,发生在飞龙军武人与一群裘服少年之间。

一方是身披铁甲,战技精湛的亡命之徒,一方是手持木矛,技艺荒疏的少年,战斗的结果没有任何悬念,战斗的过程让人不忍直视。

梁汉颙铁青着脸看着鲜血淋漓的战场。

契苾璋走了,又好像还在。作为多年的副手,梁汉颙自问对这支军队有深重的影响力,但他现在有些怀疑人生了。

军纪,军纪,还是军纪!战前强调了很多遍,但还是这个鸟样。

甚至连新加入的淄青降兵及灵州院新兵都被带坏了。

梁汉颙长叹一声,当年契苾璋在莱州大肆招募土匪山贼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其实吧,就梁汉颙本人而言,他没觉得军士们这么做有什么过分的。但夏王对他叮嘱过,让他好好约束部伍,这就要重视了。

“打仗就这个样子,没有妇人之仁。”杨悦走了过来,冷哼一声,道:“有些部队我看就是小绵羊,没甚意思。飞龙军不错,以后好好带。”

说话间,藏才王氏的王合匆匆赶了过来,禀报道:“都头,方才在桑干水谷地抓到一个撤退中的小部落,获牛羊马驼三万余,老弱妇孺两千七百。”

“牛羊留下。人丁各部分一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杨悦摆了摆手,懒得管。

王合心中一动。

方才看到俘虏中有许多少年,他打算好好甄别一下,送往洛阳。中官王彦范甚得殿下赏识,明里暗里说过好多次了,这次便帮他一个忙。

结下了这个人情,藏才氏换个草场的事情,就有希望了。

木剌山实在太小了,最好到燕北得一块新草场,世袭永镇,如此则为家族的勃兴奠定了根基。

远方又涌来了一群斥候,带回来了其余战场的诸多情报。

“黄花堆已克,贼众溃走。”

“庄浪氏进占神堆栅,晋人并未坚守,厮杀一阵后便北蹿。”

“燕昌城已被围困,似有千余晋兵守御,哥舒、浑二部正在围攻。”

“定难军在羊水南岸击败一支贼军,现已追至方山。”

这些战报中提到的诸多地点相距甚远,而这也是符合战场实际情况的。

黄花堆,北朝名叫黄瓜堆,在今怀仁县西南二三十里处。北魏初年于此筑新平城,道武帝在堆南筑漯南宫,规制甚壮——恢水,亦叫漯水。堆西依次有早起城、日中城、日没城,皆北魏所置,现都只剩下了断壁残垣,但仍然是一处上好的牧地。

神堆栅,位于云州西南五十里,当大道,李克用曾在此败李匡威,活捉其儿子,又大破赫连铎从草原上拉来的八万骑兵,威震塞上。

那一次,大概是代北草原部族最后一次强冲中原步兵大阵了。李克用不过带了数千骑兵、三四万步兵,在收拾完李匡威的燕兵后,又在八万蕃骑的冲锋下岿然不动,并大败敌军,甚至还反过来追击,赫连铎亡命逃奔大漠。

燕昌城、方山,都在云州以北的羊水河两岸,夏军曾围万胜军于燕昌城。

从西南方的桑干镇开始,一路向北,黄花堆、神堆栅、云州、燕昌城……

这是一条经雁门关出塞的驿道。柔州行营大军的攻势如水银泻地一般,几乎将云州外的各个据点都控制了。也就是说,雁门关外的晋军,如今就云州东西二城这个支撑点了,依附于他们的部落被追得鸡飞狗跳,少数开荒种地的蕃汉民众也惴惴不安,这场攻势,从一开始就十分猛烈,目标也十分明确,那就是云州。

而晋军的表现也十分有意思。

从战斗的过程可以看得出来,守御外围据点的兵很少,亦非精锐。偶有交战,也是浅尝辄止,很快逃窜了。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晋人应该是以云州这座雄城为据点死守了。他们摆出了一副被动挨打的架势,面子也不要了,是非常少见的。

但这也和夏、晋双方的实力对比有关。李克用再傲气,也不会拿军国大事开玩笑。人又不傻,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应对方式。

如今唯一的悬念,就是晋人会不会派兵北上救援了。

他们有三条路线,第一条是出宁武关,第二条是出石门关,第三条是出雁门关,兵锋全部对着朔州。

出关作战就有被歼灭的危险,进而导致雁门关之类的险隘被突破。不出关的话,云州被围,虽然很难打下,但四周的部落却要被扫荡一空了,而这也是夏军第一次对大同军辖地的部落展开军事行动。

如何抉择,全在刚被任命为代北诸关塞制置使的李嗣源一念之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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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嗣源此时就在雁门关后的代州城内。

他的本官是涿州刺史,代北诸关塞制置使是临时职务,但对他而言,依然是一个巨大的飞跃。

他走在了李嗣昭前面,走在了周德威前面,走在了李存孝前面,走在了李承嗣前面——李承嗣已经死了,彻底退出了竞争。

河东中生代将领之中,他已经排名第一。

嗯,此事确实值得庆祝,但严峻的现实也摆在他面前,兵力寡弱,无力与强敌进行决战。

他从涿州带来了三千燕兵,都是他的老底子——其实也不全是燕兵了,很多骨干是当年带过去的晋兵,但他们已在涿州定居,基本上算是燕人了。

忻、代二州州兵五千余,主要用来守关塞了,外加临时征发的土团乡夫协助。他们能力有限,打不了野战的。

蕃兵人数倒是很庞大,主要是沙陀三部。多年的战争,已经让他们的战斗力远远强于塞北草原上的游牧部落了,但这种老本,没有晋王下令,是不可以随意动用的,沙陀、萨葛、安庆诸部的酋长也知道这一点。

真正能动用的,其实也就飞骑、亲骑五千多骑兵,外加马前银枪直、雄捷两支步军八千余人、易定兵四千,总共约一万八千兵。

这还打个屁!

其实忻、代二州还有正在训练的新兵部队,即新编成的左营军、右营军。这两个番号十年前出现过,后来改编撤销了,现在重新设立,但唬不了任何人,因为他们不是当年那支能远征河北、见惯风浪的老部队了。

左营、右营二军共两万人,都是在邢洺磁三州招募的,连同家人安置在了忻代。晋王将其指挥权交给了李嗣源,但这种比土团乡夫强得有限的部队,实在难堪大用,李嗣源也不敢派他们上阵。

所以,他现在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躲在雁门关内,给云州的石善友提供实际帮助以外的一切支持。

其实石善友的兵也不少。

云州城内有大同军六千人,还有易定兵三千,这会可能又召集了一些蕃兵入城,总兵力一万多是有的。而且因为早早就准备战争,物资充足,城池也经过了大力修缮,能坚持很长时间。

在云州东部及蔚州境内,还有一些地方兵将及王处直所统领的八千易定兵,可以作为反击力量。

但遗憾的是,这些人并不归李嗣源指挥,石善友才是他们的主帅。这与上次康君立总督代北、大同战局差别很大,说穿了还是资历地位问题。

“夏兵约十万众,分散在数百里的广阔草原之间,四处出击,气焰万丈。”代州州衙之内,河东幕府押衙刘琠分析道:“我军或可多派游骑搜索,找出夏人的牧马地、牧羊地,以骑军偷袭。如此多次施为,时间一长,夏贼定然吃不消,只能引军退去。”

与石绍雍一样,刘琠也是李克用的亲随侍卫出身。

邵树德喜欢将亲兵放出去当官,李克用也一样,事实上此时的大多数军阀都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