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哭哭哭,就知道哭!”刘仁遇骂道:“你阿爷、弟弟几个马上就要上阵卖命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
大街上已经有人出门了。
刘仁遇作为州兵军校,地位不低,不断有人打招呼,都是以前的老兄弟。
不过他们的人数不多了。
汴州州兵,鼎盛时五千余人,分十个指挥。历次战争,战殁者甚众,一开始还能招募新兵补全编制,但到后面完全放弃了,不补了。
夏军破城那日,州兵已不足千,全程静坐,没有任何动作。
战后整编,汴州州兵被扩充为三千人,但除了塞进来的五百降兵,其余一千五百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有年纪较大,不适合一线厮杀的铁林、武威、天雄等军的老卒,有从关中选募的少年郎,甚至还有年初在碛北俘虏的鞑靼丁壮。
军官也经历了一番大清洗。
老退的夏军老卒全面接管了部队,留给汴人的位置很少,刘仁遇因为资历老,态度好,侥幸得了个指挥副使的职务。
“刘指挥,这次是要打大仗了么?”老伙计张三郎凑了过来,悄声问道。
“多半打不了。”刘仁遇说道:“夏王不是在打猎,就是在宴客,还说要带王妃去汝州汤池游乐,不像要打仗的样子。腊月将至,打个屁!也就你我劳碌命,还得押运军粮送往曹州。”
“唉!”张三郎也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自己大雪天还要输送军馈苦恼,还是为没机会博取富贵忧愁。
夏王要带梁王妃去汝州泡温泉,汴州已经人尽皆知,因为开封、浚仪二县已经在征发随军夫子了。
这样看来,近期确实不可能打仗了,估计要等过完年后。
“刘指挥,我们汴人苦啊……”张三郎靠近了些,神秘兮兮地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刘仁遇一瞪眼,动作神情像极了他瞪女儿刘氏时的模样。
“刘指挥,夏王攻占汴州,全有宣武军旧地,然而汴州武人却没什么机会,日子过得苦巴巴的。”张三郎说道:“你说,若王妃替夏王诞下一二子嗣,会不会是好事?夏王春秋鼎盛,将来开国立制,让这个孩儿接掌帝位,他是咱们关东骨血,有王妃教导,定不会亏待咱们汴州武人的……”
“闭嘴。”刘仁遇一惊,道:“别乱说,想死么?”
张三郎满不在乎地说道:“死就死,怕什么?没有富贵比死还可怕。”
刘仁遇摇了摇头,道:“夏王靠关西武人起家,不可能的。”
“银鞍直在募兵,怎么不可能?”张三郎道:“石彦辞举荐了数十汴州军校子弟入银鞍直。宣武旧将,亦选子侄辈入银鞍直,为夏王效力。李氏、陈氏之幼弟、外甥之辈,都是英武少年郎,也入了银鞍直。你道银鞍直副使是谁?”
“何人?”
“洛州储氏的储慎平。”
刘仁遇回想了一下,问道:“张全义之妻储氏的家人?”
“储氏之弟。”说到这里,张三郎挂上了一副淫贱的笑容,道:“储氏这具饱满多汁的身子,已经替夏王怀了两个孩子啦。”
刘仁遇若有所思。
“所以说啊,夏王现在真的开始重视咱们河南武人了。”张三郎道:“他要做天子,就不能厚此薄彼,不然滚回去当后周皇帝,咱们自给齐帝扛枪。”
收河南子弟入亲军,这操作似曾相识啊。刘仁遇突然就感慨起来。
十余年前,有个叫朱全忠的人带了五百元从到汴州上任。
彼时衙军桀骜,汴州城几为龙潭虎穴。外有叛将谢殷据亳州自立,不遵号令。未几,黄巢又带着他的人马杀来。可谓内忧外患,十死无生。
朱全忠稍稍稳定局面后,与李克用联手击败巢军,缴获无数资粮、甲仗、丁口、女子、战马,获得了喘息之机。
随后他做了几件事:一、将妹妹嫁给宋州大族袁氏当家人袁敬初为续弦;二、大力交好忠武军赵氏,甚至为儿女们约以婚姻;三、提拔汴州本地苦无机会的青年军校,分化瓦解武夫;四、以五百元从为基干,收编巢贼组建新军,以为制衡;五、给长子朱友裕娶汴州军校之女为妻,做榜样,就是自家了。
在一个地方站稳脚跟,最关键的是当地人支持不支持你。而要他们支持你,除了武力威慑外,还要给好处,正所谓恩威并施,光有一样都不牢靠。
夏王的武力威慑已经够了,二十万梁军灰飞烟灭,现在是要施恩么?
最好的施恩办法,不是给钱发赏,而是让他们分享权力,比如招募河南地方土豪、军校家庭子弟入军。听闻夏王巡视河中的慈、隰二州时,就让当地官员、军将、土豪献子侄辈入亲兵都。而这些亲兵,升迁的机会比较多,是一条金光大道,这就是分享好处了。
刘仁遇暗中点了点头,夏王是明白人,知道如何收拾人心。
“你倒是个机灵鬼。”刘仁遇笑道:“夏王做事靠谱,不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如此,咱们河南武人还算有点奔头,不然被人当替死鬼消耗,还不如反了,横竖都是个死。”
“正是。”张三郎笑道:“走吧,要逾时了,新来的指挥使是关西延州人,听闻不讲情面,别被他逮了。”
“走。”刘仁遇突然觉得脚下有劲了,大声道。
※※※※※※
邵树德刚刚结束一场晚宴。
来客主要是武威军、天德军、亲兵都、银鞍直的军校,可以说是正经关西武人集团的聚会了。
宴中有女乐、舞姬,美艳如花,身段婀娜,多为朱全忠的姬妾。
邵树德与军校们饮酒作乐,席中历数十余人的勇猛事迹,然后让他认为最勇之人先挑,一口气赏了十余朱氏姬妾出去。
将校们兴高采烈,纷纷拜谢,同时也暗暗憋着一股劲,下次得争个第一,不然中意的都让别人挑走了。
呃,多说一句,武夫们只看身段、容貌,至于是不是带着孩子之类的拖油瓶,一概不在考虑中,大不了当自家孩子养就是了,此时非常普遍。比如李嗣源收了人妻魏氏之后,就把拖油瓶李从珂当自己孩子养,王重盈收了人妻之后,也把拖油瓶当做自己孩子养,就是王殷了。
晚宴散去之后,军校们心满意足地离去。
大王终究还是更偏爱他们关西武人,连朱全忠的姬妾都舍得拿出来赏赐给大家,说出去多有面子?全忠妻妾五十余,绝大部分都赏给了关西武人,大王果是有福同享,令人信服。
邵树德对陈诚使了个眼色。陈诚会意,悄悄跟了过去。
“铁林军到哪了?”邵树德问道。
“已快到汴州了。”陈诚回道。
“飞龙军呢?”
“已至滑州。”
“有没有按我说的做?”
“大王放心。”陈诚笑道:“军士们撤的时候故作喧哗,兴高采烈,远近皆闻。”
“哈哈!”邵树德大笑,道:“声言怠敌而实取之,古之兵法也。”
陈诚亦笑。
大王这些日子四处打猎,好像一副马放南山的样子。但怎么说呢,带着亲兵都、银鞍直的军士们外出打猎,本身就是一种与将士们亲厚的手段。
这些人以后都是要慢慢放出去当军官的,此时不加深感情,多给好处,关键时刻谁还记得你的恩情?
至于带张惠去汝州泡温泉,也不能完全说假。至少目前真的在认真筹备,车队过些日子就会出发,甚至就连野利克成也会带着亲兵都护卫“夏王和梁王妃”西去。
夏王的爱好,老百姓可能不太清楚,但有心人还是知道的,这事听起来就是他会干出的事,太真了。
“我用兵二十年,其实不太喜欢玩这些花招的,赢了也胜之不武。”邵树德叹道:“这次若不是为义兄所迫,实不会出此下策。”
陈诚不语。
大王终究有武夫的一面,对武勇有着不一般的痴迷。
他对勇士十分大方,动辄赏赐宝剑、宝马、财货、美人,整编时与军士们一起训练,吃住在军营内长达一月之久,看起来就和个大头兵一样。
不过这也是风气,大王也是久受此风浸染。
武夫们骑着马上路,都要争谁先走,谁后走,一个不好就破口大骂,打起架来。
武勇之风酷烈,不是好事啊。
打完天下之后,该劝谏一下了,这个天下病了,病得很厉害,要下点猛药才行。
第056章 但前行
寅时,风雪已经停了,四野一片寂静。
突将军的武夫们已经吃完饭,安安静静地坐在营房内,等待命令。
昨日发了一笔赏赐,虽然不多,但大伙的心情都十分不错。
今日要出征,这是昨晚下达的命令,并且严禁外传——现在所有人都不许回家,便是想外传也不可能。
不一会儿,营中响起了鼓声,这是聚兵的命令。众人纷纷起身,拿好器械,至营外列阵。
旷野中一丝风儿也无,人人口鼻中呼出白汽,站得笔直。
文吏按册点名,无一缺席。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望了望远方,默默等待。
突将军并不是他的老部队,接手时间尚短,威信未立,打仗时会怎样,他没有把握。
今日出征,其实并不止他们这一支人马。事实上坚锐、忠武、捧日、护国、衙内五军都要出动,有的已经提前出发了,有的要稍晚一些。
这么多人马,乱七八糟的出身和背景,战斗欲望也不是很强,真的能打好吗?
康延孝信心不是很足,他只能期望夏王凭借灭掉二十万梁军的威风统御好诸部了。
邵树德其实很早就起来了。
他将王氏柔软滑腻的娇躯推开,又在张惠的服侍下吃罢早饭,披挂整齐,然后便出门了。
没有回头,毫不犹豫。
银鞍直千余军士策马护卫左右,一行人摸黑出了城,很快便抵达了军营。
“拜见大王。”康延孝、折逋泰二人上前见礼。
“儿郎们都准备好了吧?”邵树德问道。
“皆已齐备,只待大王下令。”康延孝回道。
邵树德策马在阵前巡视了一会,军士们的目光都盯着他。
“所有人下马!”邵树德下马之后,命令道。
银鞍直正副指挥使杨弘殷、储慎平立刻下马,千余军士也没有丝毫犹豫,干脆利落地执行了命令。
邵树德牵马步行,当先而走,大声道:“但随我行,带你们搏富贵去。”
康延孝一阵激灵,立刻令亲兵去往各处,传达命令。
“但随我行!”
“带你们去搏富贵去!”
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军阵的每个角落。
突将军上万将士的眼神中流露出惊讶、佩服、渴望的表情。
快年底了,还要在雪中行军征战,说没有怨言是假的。但夏王牵马步行,自为先导,还有什么可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