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如此辉煌的战绩,谁敢不服?谁敢废话?
如今匡卫军已是瓮中之鳖,覆灭已是旦夕之间。坚锐军已降,如果郾城丁会那两万人再降,则朱全忠彻底玩完。便是跑回汴州,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养军不要财货么?就那几块地盘,能养得起多少兵马?更何况他们也不一定能保得住地方上的州县。
“诸君辛苦了,将士们也辛苦了。”邵树德这话说得真心实意。
大伙多久没见家人了?一年有余。
真的很长了,将士们很给面子,没怎么闹。可能是连番大胜刺激,让他们格外能忍受长期征战的苦处。
但邵树德不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大伙很卖力,很辛苦,事后定然要大加赏赐。跟着我的勇士们,有的能富贵,有的能升官,就连大头兵也能多得几匹绢、几缗钱、几头羊。
“大王势头这么好,我等也想为子孙后代谋长久富贵。”契苾璋说道。
此话一出,人人侧目,不过都没说什么。
事已至此,有些事情越来越压不住了。
以前大头兵们管不住嘴巴,胡乱说说也就算了。但契苾璋算是在公开场合第一个捅破此事的高级将领,今后效仿他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
赵岩在一旁看着,心情激荡。他们在前阵子才上船,有点晚了,比不得一早就随夏王打天下的元从,甚至连胡真都比不了。要想更进一步,怕是只能出点奇招了。
“庞师古、朱友恭不肯降么?”邵树德没接契苾璋的话,转而问道。
“回大王,末将遣人劝了数次,未肯降。”卢怀忠上前回道。
庞师古,一为大将,被朱全忠委以重兵,他不降可以理解。
朱友恭是朱全忠的元从老人,又是义子,他不降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再劝一劝。”邵树德说道:“困兽犹斗,下场已是注定。死硬不降,死给谁看呢?朱全忠敢来救他们吗?”
“遵命。”卢怀忠立刻喊来一名亲随,让他照办。
“走,随我观瞭敌营。”邵树德不想再耽搁时间,让人牵来爱马,驰往梁人营寨附近,远远停了下来。
身后旌旗林立,将星簇拥,大军云集。
梁兵在寨墙上远远看了,士气更加低落。谁都知道,每拖一天,夏军数量就越多,最后十几万大军涌来,就凭他们这七八千疲军,能有什么下场?
庞师古登上了寨墙上的一座敌楼,远远看着。
一名夏军骑手远远靠近,大声喊了几句。
寨外有少许梁军斥候游骑,并不交手,只静静听着。不一会儿,便有虞候上了寨墙。
“夏贼说了什么?”庞师古问道。
虞候吞吞吐吐,不敢说。
“高三郎你怎么回事?说!”朱友恭怒了,斥道。
虞候高三郎立刻回道:“夏贼就说了两件事。一者令庞都将带兵出营,弃甲掷仗,全师而降。二者令军使复本名,随夏军东行,征讨梁王。”
“军使”就是朱友恭,本名李彦威。
当了别人义子,改了姓名,回过头来再复本名,这是很让时人很不齿的事情。做了这事,在军中威望就很低了。
庞师古冷哼一声,从亲兵手里取过步弓,拈弓搭箭,一箭射出。
距离稍稍有些远,没射中,但还是吓了传话的游骑一跳,拍马而回。
不一会儿,又有一骑奔至,这次走得近了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夏王有言,‘师古乃梁地重将,君之心意明矣,今特来送君一程,成全君之美名。然将士何辜?陪君一起丧命,宁不痛惜耶?’”
寨墙上有不少人听见了,一阵骚动。
“敢言降者,立斩无赦!”庞师古怒道。
第088章 凋零
晚饭时分,萧符督促着手下的辅兵,挨个营伍分发蒸饼。
“萧大夫请留步。”康延孝咳嗽了下,说道。
萧符让手下文吏继续督促分发食水,自己留在康延孝帐内,找了张马扎坐下。
“萧大夫,事到如今,可不许打马虎眼了。可有脱身之计?”康延孝问道。
萧符沉默了一下,道:“此事正要康将军出力。”
康延孝等的就是这句话,追问道:“如何出力?”
“康将军能笼络多少人?”
“百十人还是有的。”
“太少了。”萧符叹道:“可能以此百人为骨干,大声鼓噪,裹挟更多的军士参与进来?”
“有点难。”康延孝说道:“庞都将还是有威望的。军中又有传言,邵树德欲将降兵尽数发配阴山、沙碛、青唐。穷山恶水,盗匪横行,再也无法与家人相见。军士恐惧,压下心中不安,欲与夏兵死战。”
“这股死战之志,我看不是很牢靠。夏兵猛攻一番,可能就泄掉了”萧符说道:“朱友恭是什么想法?”
“我看他还犹豫不定。”康延孝说道:“这会正在巡营呢,勤快得很。此人对梁王还是有感情的,毕竟当了这么多年义子,一朝回复本名,背弃梁王,定然为天下人唾骂,怕是不太敢。”
“我怎么觉得他功名利禄之心甚重?”萧符疑惑道。
“此不假,但他还在犹豫也是真的。”康延孝说道:“而且他似乎感觉到了军中暗流涌动,这会正带着亲兵巡视各营,与将士们同吃同睡,担心他们作乱。”
“朱友恭也是有本事的,名为义子,实则奴仆,为何想不开呢?”萧符叹道。
康延孝也不好说什么了。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如果世上每个人都只从利益角度出发,那就太好判断他们的取舍了。但事实上不一定。朱友恭,肯定谈不上梁王的死忠,但为义子之名所累,还没下定决心。相信随着局势的变化,他最终会做出断然决定的。
“先不要轻举妄动,看看明日局势再说。”萧符坐了一会,便准备离开了,临走之前说道。
“也只能这样了。”康延孝点头道。
这一夜,庞师古、朱友恭都没睡好觉。前者忧心军士作乱,后者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作乱。煎熬之情,可见一斑。
乾宁四年五月初五,对匡卫军的总攻正式开始。
邵树德照例登上了高台,俯瞰整个战场。
经过一夜休整,夏军士饱马腾。又有夏王亲自督战,诸军人人奋勇,个个争先。
坚锐军、忠武军担纲进攻主力,从东西两面进攻,武威军从南侧佯攻牵制,北面是大片的农田,没有安排进攻部队。
“身体好些了么?”邵树德拉着王遇的手,问道。
“还斩得动贼人的首级。”王遇笑道。
当然,事实远没他说得那么轻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疾病正在侵蚀躯体,力量在慢慢流失,王遇很明显地感觉到,再策马直冲准备充分的贼人,他真的会死,虽然这会已经离死不太远了。
“你家二郎聪慧勇猛,跟在世子身边读书习武,以后都是吾儿的栋梁。”邵树德叹了口气,说道。
世子邵承节身边有不少“伙伴”,仔细深究一下他们的身份,都很有来头。比如定远军使王遇次子王济川、故顺义军都虞候李铎次子李逸仙、东都畿汝节度使高仁厚次孙高伦、故天雄军军校、武学生李重之子李修等等。
邵树德承诺跟他打天下的人都有富贵,有恩于他的人也有厚报,多年来一直坚持践行。
老伙计将来都有爵位赏赐,他们的长子继承家业,再有一个儿子到世子身边混个脸熟,将来怎么也不会太差的。
甚至就连被剥夺了权力的外系将帅,也有好处。
李璠卸任陕虢节度使后,得骏马百匹、钱三千缗、獠布万匹的赏赐,邵树德又给灵州别院、毬场各一,录其子二人为官,分任宥州录事、盐州司马。
高仁厚主导洛阳之战,大获全胜,因其长子已逝,十七岁的长孙高铣便当上了虢州卢氏令,次孙在世子身边习武学文。将来世子继承大位,要用人的时候,这些和他一起成长的勋贵子弟岂不极有优势?
对于武学生,他就更是偏爱了。围剿长直军之战,天雄军战损不小,营一级的副将、虞候若有战殁者,录其一子入王府学习。无子嗣的,从族人中挑选一人入王府,另外还从其宗族中选一孩儿过继继承香火。
邵承节身边的“少年军团”已经有数十人之多了。这些小的每个都能牵出一个老的,集合起来是一股极为庞大的能量。不然的话,邵树德在金仙观玩女人能玩得那么稳当?王妃把这淫窝一把火烧了都有可能。
前方营寨之外突然爆发出了猛烈的欢呼声。邵树德、王遇转头望去,却见数十武威军士卒登上了墙头。
不过他们很快就被赶了下来。庞师古调兵遣将,亲自督战,连斩十余溃兵,终于保住了这段墙头,将数十夏兵斩杀殆尽。
“困兽之斗。”王遇笑了笑,道:“攻寨攻得如此轻易,贼人士气不高。”
“庞师古已存死志。”邵树德说道:“快了。”
他愿意收降敌方官将,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收的。像庞师古这种死忠分子,他也没这份兴趣,干脆成全他好了。
“明后两天,洛阳行营大军陆续开至,大王便可移师东进,与朱全忠一会。”王遇说道:“若能擒之,河南之事定矣。”
“我怕全忠不来。”邵树德无奈道:“观此人所作所为,能屈能伸,从不在乎脸面,他多半是要跑的。”
朱全忠这人,脸皮是真的厚。认王重荣为舅,认朱瑄为兄,有求于李克用时卑辞厚礼,杀他的时候又翻脸不认人。称呼魏博节度使罗弘信为“六哥”,历史上为了结盟,女儿十岁左右就嫁出去,死了一个还接着嫁第二个,甚至趁着女儿死的机会派长直军千人潜入魏州,与罗绍威里应外合,诛杀了八千衙兵。
这人,就不知道脸面二字该怎么写。想钓他过来,怕是有点困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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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断续续的攻城战持续了一整天,入夜之后,甚至又攻了几回,这才罢兵。
这一晚,匡卫军中暗流涌动。
战殁同袍的尸体、受伤袍泽的痛呼,无一不在折磨着他们不安的心灵。
对死亡的恐惧渐渐压倒了发配异域的担忧,军中到处是窃窃私语之声,军官都压制不住,甚至可能也懒得压制了。
这个时候,几乎就差有人振臂一呼了。
庞师古瞪大着双眼,带着亲兵来回巡视,仔仔细细盯着营内的每一个角落。
一有苗头,即行诛戮,手段之狠辣,让人不寒而栗。同样地,也激起了军中将士的逆反心理。
梁军再乖,再听话,那也是和其他藩镇比。但他们终究是武人,终究是桀骜的武夫大爷,作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不是靠严刑峻法就能压住的。
初六一大早,战事毫无悬念地再度展开。
郭绍宾、张筠、赵麓、赵岩四人卯足了劲,坚锐、忠武二军知道不能再像昨天那样攻一阵就溃下去了,今日的攻势格外猛烈,几乎超过他们在颍东前线过去一整年的表现。
战至午后,寨内的匡卫军已不足六千,满营都是伤兵,哀嚎不已。
萧符悄悄溜到了康延孝身边,低声密语。
康延孝刚刚从寨头厮杀回来,正喘着粗气,闻言静下心来,默默听着,时不时说几句,萧符连连点头。
未时,战斗愈发激烈,坚锐、忠武、武威三军屡次攻上寨墙,一些匡卫军士卒不愿死于此地,纷纷从北面越寨而出,逃进野地里,守军不能阻。
庞师古刚刚杀退了武威军,亲斩军校一员,闻讯大怒,带着一百亲兵,怒气冲冲地赶向寨北。
行至半途,突然一箭射出,正中其脖颈。
庞师古亲兵大惊失色,立刻将其团团护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