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81章

作者:孤独麦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邵伦毫无睡意,静静等着。

丑时初刻,濮州北门缓缓打开,大群军士手持包了黑布的兵刃,悄悄进了城,直朝永定驿杀去。

百余年来各镇频繁上演,底层武夫们喜闻乐见的保留大戏,又在濮州拉开了帷幕。

第053章 变天

大军徐徐入城,足足五千人,一声不吭,杀气盈胸。

从安禄山叛乱到现在,国朝已经发生了一百多次军乱,可谓惊人。毫无疑问,濮州如今正在发生军乱,参与者为天平军衙将贺瑰、濮州刺史邵伦所部。他们可能还勾结了外人,但夏兵并未直接参与,显然没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

不过,飞龙军将领薛离带了五千人离营,埋伏于几条主要道路旁边,以防万一,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五千天平军分成两部。一部三千人冲向军营,那里有朱瑄带来的两千骑兵。战马多寄放在城外的羊马墙内,两千骑卒晚上敞开了肚皮吃喝,一个个醉醺醺的,睡得跟死猪一样。贺瑰部三千人冲过去时,濮州兵千人已经抵达,总计四千人破开了营门,直接涌了进去,大砍大杀。

另外一部两千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永定驿前。

守在外面的朱瑄亲兵有些懵,但他们素养不错,第一时间退到了驿站内,利用围墙、房屋阻挡,同时把朱瑄摇醒,试图保护他冲出重围。

很快,濮州兵千余人也杀至,总计三千兵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瑄丧心病狂,竟然与朱全忠修好。”

“忘了战死的弟兄了吗?杀了他!”

“终日修豪宅,收美姬,赏歌舞,春社的赏赐竟然还是以前那么点,杀了他!”

“这人已经没用了,换个人当节度使。”

“贺将军骁勇善战,居然被发配到濮州,有家难回,杀了朱瑄,拥贺将军入军府当留后,人人有钱拿。”

军士们不断鼓噪,群情激昂。驿站大门很快被攻破,汹涌的人潮冲了进去,见人就砍,逢人就杀,亲兵、驿卒死了一地。

朱瑄在十余贴身亲随的保护下,甲都没披,赤脚冲进了冰冷的花园。

地上的泥土冰冷坚硬,碎石很扎脚,但朱瑄全然无感,他现在只想逃命。只要逃出永定驿,逃出濮州,就还有翻盘之力。届时带着两万大军杀回来,兴师问罪,邵伦、贺瑰不死何待?还有那个梁汉颙,他多半也参与了,夏人可恨,也要碎尸万段!

花园之内同样响起了激烈的喊杀声。

包围驿站的军士们大声喊着号子,竟然把薄薄的围墙给撞塌了。

“朱瑄在那!”一名军校拿出步弓,拈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矢飞过二十余步的距离,稍微偏了一点,射中了朱瑄身旁的廊柱。

朱瑄看着兀自震颤不休的箭羽,心中涌起一股绝望之情。

“你们是雁子都的军士吧?贺瑰何在?我把雁子都精兵交到他手上,就这么对待我的?”朱瑄嘶吼道。

“别和他废话,杀了他!”一名军官挥了挥手,数十名弓手上前,拈弓搭箭。

朱瑄吓得又往前院蹿。

身后不断传来惨叫,耳边还有箭矢破空声传来。朱瑄宿醉未醒,走得跌跌撞撞,好不容易穿过连廊,前方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走投无路之下,朱瑄躲进了假山后面。

冲过来的是濮州州兵,带队的是邵伦之子邵志超,他大声呼喝着,往各个方向分派军士,命令他们仔细搜捡。

朱瑄愈发绝望。这个样子,肯定是跑不掉了。

雁子都的人又追了过来,一路上骂声不绝,看样子非得揪住朱瑄不可了。

朱瑄情急之下,竟然从假山后走了出来,大声道:“可是志超侄儿?”

“朱瑄?”邵志超眼神一凝,却见一人披头散发走了出来,看形体容貌,与朱瑄无异。

不用他吩咐,很快有人上前,将朱瑄抓了起来。

是抓捕,而不是乱刃分尸,朱瑄松了一口气,这下搏对了。

刚才他脑海中灵光一闪。邵伦、贺瑰叛乱,从实力上来说,定然是贺瑰为主、邵伦为辅。叛乱成功后,贺瑰当仁不让要当节度使。而天平军三州,齐州断断不会投靠他,濮州如果还在邵伦手里,贺瑰也就能控制郓州一地了,他愿意吗?

这两人之间,定然还会起矛盾。如果非要死中求活的话,不如让邵伦抓了,只要邵伦还想着自保,就不能轻易杀了他,否则贺瑰找个茬,领兵杀过来时,濮州危矣。

朱瑄情急之下就只想到这么多,也不管里面还有没有问题,有没有漏洞,眼看着贺瑰的人追过来了,竟然殊死一搏,主动走了出来。

“快,把人悄悄带走,立刻出城,送往灵津关。”邵志超吩咐道:“出去后给他换身衣服。”

灵津关在城北二十里,是一个黄河渡口,飞龙军的临时营地就在那边。

朱瑄没有反抗,顺从地被带走了。

邵志超下令士兵们靠拢过来,缓缓向后退去。

※※※※※※

贺瑰冷笑着看着邵伦,道:“大事未成,使君便欲刀兵相向么?”

朱瑄被谁抓走了,他很清楚。

其实贺瑰对于杀不杀朱瑄也很矛盾。

如果不杀,只是驱逐了事,那么朱瑄还有可能回来兴风作浪。尤其齐州还有朱威、朱琼、朱玭三兄弟,朱瑄跑过去的话,四人沆瀣一气,也是个麻烦事。

如果杀了,很可能惹恼了兖州朱瑾,事情再无转圜余地。

说白了,这是个死结。

艰难以来的军乱,时人用“杀将逐帅”来形容,就是因为有的将帅在军乱时被杀,有的只是被驱逐了事,下场是有区别的。

朱瑄在镇内有没有威望?应该说是有的。但他最近也得罪了很多人,威望急剧下降。

贺瑰不确定到底是杀了他好,还是不杀他好。杀吧,得罪朱瑾,不杀吧,很多本镇武人想要他死。他本来不想管朱瑄死活了,因为进攻永定驿的时候军士们很可能收不住手,当场就把朱瑄杀了,因此他打算听天由命,无论怎样都坦然面对。

但邵伦半途抢人是怎么回事?这让他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贺将军,朱瑄在夏兵营中,言欲入朝为官,此非皆大欢喜之事?”邵伦摆出一副笑脸,道:“他去了长安,再不会回返。贺将军自入主郓州,我在濮州,你我二人还需同舟共济,并肩抗敌。”

“敌在何方?”贺瑰面色不虞,问道。

“一在齐州,一在兖州。”邵伦说道。

贺瑰有些恼怒,但火又发不出来,有心拔刀斩了邵伦满是假笑的狗头,却被理智所阻。

“贺将军还不速速整兵,前往郓州?”邵伦催促道:“朱瑄、柳存就擒,但张从楚还在郓州,虽说他比不上贺将军的威望,但迟则生变,不得不防啊。”

不得不承认,邵伦说的话有道理,贺瑰无从反驳。当下最紧要之事,还是赶紧把位置抢下来。趁着这会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先打着回来休整的旗号,带兵入郓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局面,逼幕府将佐表明态度,定好上下尊卑,如此方有对抗外敌的本钱。

“我若去郓州,邵使君待如何?”贺瑰咽下这口气,问道。

郓州九县,目前人口不足四十万,但仍为第一大郡。齐州六县,本有三十多万,现只有二十余万。濮州五县人口与齐州差不多,可能略少一些。

三州二十县,这会只有约九十万人了,但玄宗鼎盛时期人口可是超过一百六十万的,差距巨大。

当然,九十万其实也不少了。在与朱全忠交恶前,天平军治下人口比河东还多。河东是一府七州,天平军只有郓、曹、濮三州,可见河南人口的稠密。而且富裕程度也更强一些,河东当时养了约六万衙军,天平军只有三万人,百姓负担更轻。

难怪贺瑰还做着春秋大梦,河南、河北的每一个藩镇,确实都有在乱世立足的底子:民风尚武,百姓好斗,全境平原,粮帛众多,更兼户口殷实、商旅不绝,其他地方拿头来比?

“将军可速至郓州,整顿军府,控制大局。我愿拥将军为天平军节度留后。朝廷见此,想必也不会多事,收到表章后,天使旬日内便可离京,授予将军旌节。”邵伦躬身一礼,道。

贺瑰脸色稍霁。

在夺权的关键时刻,如果邵伦立刻表态,会产生不容低估的带动作用,对于他控制镇内局势大有裨益。如果朝廷再正式下旨,授予他节度使旌节的话,那就更稳了,留后的帽子也可以摘了,是正儿八经的节帅、使相。

这其实就是一笔交易,大家都明白。

“好!望邵使君记得今日之言。”贺瑰冷哼一声,上马离去。

时间紧急,他没空在濮州耗下去了,赶去郓州控制局面才是紧要之事。

贺瑰走后,杜光乂从某个阴暗角落走了过来,低声道:“使君做得不错。贺瑰兵多将广,这节度使之位让他坐了便是。夏王仁德宽厚,他日给你寻个去处,节度使之位并非没有可能。”

“我知道。”邵伦苦笑道:“郓州那个位置,我争不过他。武夫们可能会服从贺瑰,但未必服从我,这是最大的问题。乱世之中,一身好武艺才是立足的根本啊。”

杜光乂默然。

他熟读史书,别的朝代末年文人都有可能上位,指挥诸多武将开疆拓土,一统天下。但在国朝,艰难以来文人当节度使的例子也有,但基本上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原因就是武人不服。后汉末年一介世家子,哪怕武艺稀松,也能用权术控制局面,但本朝武人不认你的权术,他们会掀桌子杀人。出头的多是战阵上呼风唤雨的武人,在军中有极大的威望,能得军心,不然屁用都没有。

这就是此时的风气,无解。

第054章 坐寇

梁汉颙来到了濮州。

他抬头看了看永定驿前残留的血迹,叹道:“铁打的衙兵,流水的节度使。有时候我都弄不清楚,一镇之内做主的到底是节帅还是大头兵了。吃得不好要造反,拖欠赏赐要造反,连年累月见不到家人要造反,争风吃醋要造反,甚至博戏输光了钱也要造反,节度使还真是不好当呢。”

本来心情不算太好的邵伦听了哈哈大笑,道:“梁将军说得好。若真侥幸让我当了节度使,每天都要绞尽脑汁伺候三万武夫的吃喝拉撒,生怕他们不高兴,这日子真是苦乐难言。如今看来,我管不了三万军,管三千足矣。”

濮州州兵要尽快整顿起来,杜光乂已经和他交过底了。三千军士,严格训练,不要偷奸耍滑。他们本身的底子很好,也有过不少战争经验,再练一练,还是有成为强兵劲旅的可能的。

“濮州兵变,朱瑄被执,若贺瑰成功夺位,齐州必反。兖州朱瑾的态度也不好说,唉,本来不想这么快与他们撕破脸的。”梁汉颙有些郁闷。这朱瑄好不晓事,我都没想去动你,为何非赶我们走呢?现在倒好,你自己被赶走了,亏不亏?

至于贺瑰,老实说梁汉颙不是很信任他。虽然他名义上臣服夏王,但观他所作所为,绝对不是省油的灯,野心还是不小的。

好在他现在也没别的路能走,除了背靠夏王之外,还能怎样?朱全忠那边很长一段时间内不可能投靠了,朱瑾不容他,王师范态度可疑,难不成投魏博?更不可能。所以,也就那样了,对贺瑰不用太客气,使唤就对了。

“梁将军接下来欲往何处?攻曹州?滑州?单州?可需我准备粮草?”邵伦问道。

“暂时不走。”梁汉颙看了看西面,道:“我担心朱珍趁乱攻过来,还得防一防。兖州朱瑾这会还没得到消息,待他知晓了郓镇的变故,万一怒而兴兵,也是个麻烦事。暂时不走啦,在濮州练兵。对了,朱瑄带来的那些战马还在吧?”

“被贺瑰拿走了千余匹,我只抢得七百。”邵伦回道。

“没关系,送五百匹至我营中,再准备一批草料、豆子。”梁汉颙一张口又拿走五百,只听他继续说道:“再遣使往郓州一行,打探消息。如果贺瑰成功上位,便献上一批钱帛,具体数目你看着办。我营中还有一些抢来的金银器,一会你派人来取下,挑合适的送一些至郓州,剩下的你留着吧。”

马骡甚至驴子,一直是飞龙军最紧俏的物资,是他们机动性的保障,十分重视。

托当年李正己、侯希逸的福,老淄青镇范围内都有不错的畜养战马的传统,尤以青州为甚。世事变迁,斗转星移,已经过去百年了,传统不可避免有所变化,郓、兖、青三镇的马政大不如前,只剩部分残余。但不管怎样,有还是有的,就是数量大不如前,不像河北那样一以既往地维持着相当规模的官营马场。

契苾璋、梁汉颙在郓、兖二镇补给马骡的时间不短了,因为战场上剧烈的消耗,使得两镇民间的马骡驴的数量大大减少,都快支撑不起飞龙军右厢这一万余兵的消耗了——涸泽而渔,大概就是这样吧。

“梁将军,马骡数量不济,恐影响贵军征战啊。”邵伦很敏感,听到梁汉颙要走了五百匹战马,一下子就明白了,进而说道。

“你可有解法?”梁汉颙也很忧虑。

他曾经考虑通过魏博大规模转运马匹,但一来长途转运牲畜需要途经州县提供大量粮草养膘,二来魏博武人会不会抢劫也是个问题,三来人家可能根本不会同意,最后只能作罢。

“老淄青三镇中,青镇马骡最多,若能杀进去劫掠一番,必大有所获。”邵伦建议道。

“不行,这样影响对梁战事。还白白树敌,智者所不为。”梁汉颙第一时间否决了邵伦的馊主意,道:“或可花钱采买。”

邵伦有些为难,因为没有那么多钱。

梁汉颙一看邵伦的脸色,也明白了,只能说道:“这事慢慢来,不急。郓镇与全忠厮杀多年,州县残破,可以理解。先弄好眼前的事吧,越是关键时刻,邵使君可越要站稳啊。夏王的势头这么好,往后投过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抢功劳的人也越来越多,能不能抓住机会,可就看使君自己了。”

小小一个濮州刺史,连竞争节度使都玩不过人家,邵伦也该抛弃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帮夏王牢牢守着濮州这个桥头堡,当楔入郓、兖、青、魏诸镇的钉子,就是一份稳稳的功劳。天下大定之时叙功,这都是可以摆到台面上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