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80章

作者:孤独麦客

梁、薛二人一唱一和,把朱瑄说得毫无是处。

邵伦、贺瑰都有些不自在。武人不都这样么?一个个老谋深算,以为是夏王哪?

见俩人有些尴尬,杜光乂连忙出来打圆场,只听他说道:“还是想想眼前的事怎么办吧。军士们刚刚在单州恶战一番,急需休整。我若不走,朱瑄会怎么对付咱们?”

“首先是下令禁止提供粮草、箭矢、伤药等物资,马骡亦不许采买。”邵伦说道:“昨日我已经接到幕府军令,切断对贵军的补给。”

不给你提供粮食、干草。

不给你提供治疗伤病的汤药,不安置伤病员。

不给你补充箭矢,修理器械。

不给你提供军营中日常需要的如篷布、绳索、锤子、陶罐、磨刀石等各种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不给你提供向导,不给你提供情报,长途奔袭消耗掉的马骡,也不让你就地采购。甚至你要补充用废掉的武器时,铁匠铺子也不给你打制。

这些后勤援助,看似不起眼,但却是必不可少的。真以为都是铁人呢?出去在敌后作战一段时间,就必须退回来休整,补充消耗,不然很难长期坚持。

“营中还有积存,一月之内无妨。”梁汉颙说道:“但这非长久之计。贺将军、邵使君,朱瑄丧心病狂,不识大势,可有解法?”

这话就问得赤裸裸了,在场之人谁不懂言外之意?

贺瑰眼中的野心一闪即逝,没有说话。

邵伦则有不好的预感。如果朱瑄真那么不讲究,要动武驱逐夏兵,梁汉颙、杜光乂二人肯定要反抗,因为他们不想走。

不是没有去处,事实上在朱瑄“请”夏兵走人后,梁汉颙他们完全可以北上魏博,罗弘信亦遣使而来,表示可以借道返回河阳,归路并未断绝。

但邵伦觉得他们不会走,很可能要搞事。搁几年前也许会认了,但现在是什么时候?邵树德进取天下之意,傻子都看出来了,关东诸镇是人人自危,他们内部是人人振奋,都急切地想着立功,梁汉颙会乖乖走人?可能性太小。

所以,在这个时候贺瑰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天平军马步都虞候,手握五千多兵马,且常年带着,控制力很强,同时在军中威望也很高,号召力很大。

反观他自己,就是一个濮州刺史罢了。有的藩镇刺史是给衙将兼任的,或遥领,或实领,同时刺史手里还有外镇军,这就是实力派,但他邵伦不是。

他能调动的,也就三四千州县兵,战斗力比贺瑰部差好大一截,而且还不一定完全听话。兵少,战斗力弱,影响力又仅限于本镇,怎么和贺瑰比?

如果夏人非要在他们二人中分个主次,那只能是贺瑰为主。邵伦想明白之后,有些失落。

“诸位放心,我刚刚收到河阳传来的消息,我军在蔡州大胜,俘斩一万余众,降奉国军节度使张全义以下将校数十人,梁贼南线岌岌可危,大败已成定局。”似是注意到了邵伦的脸色,杜光乂透露了一个经魏博辗转而来的消息,以稳定人心。

邵伦有些震动,贺瑰将信将疑,但他俩也不得不承认,以夏人过去几年凌厉的攻势来看,十有八九为真。而他们的这个进取势头,以及邵树德严格的削藩举措,也将越来越引起关东群雄的震怖和反感,成为公敌是必然的。

贺瑰突然间有些动摇了。他是想做节度使,但并不意味着想让天平军被人吞并了,但如今这个形势,唉!感觉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好生懊恼。

※※※※※※

正月就快过去了,朱瑄刚刚送走了堂弟朱瑾的使者。

郓、兖二镇,同气连枝,联系紧密,是正儿八经的“兄弟之镇”,掩有郓、濮、齐、兖、海、沂、密七州之地,是河南地界上不可忽视的一股势力。

兄弟二人这两年还算快活,朱全忠的兵力遭到了巨大的损失,各路兵马不断西调,如今压在东线的,就只有朱珍麾下的两万七千步骑。

这么点兵,天平军、泰宁军完全不怕。

朱瑄、朱瑾兄弟还分析了局势。邵树德拿下洛阳、河阳之后,即便在汝、许大败,被歼灭几万精锐,对他而言也无大碍。依托洛南三关、旋门关、黄河天险防御,就算他老而昏聩,昏招迭出,也可以撑不少年的时光,比西魏的格局还要强。

说难听点,邵树德现在已经可以据长安称帝,关起门来当个西魏圣人一点问题都没有,四塞以为国,要想灭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朱全忠注定了要将主力部队常年部署在西线,东线只能放弃,没有第二种可能。

他现在就是个大号盾牌,帮关东群雄挡住新关陇集团东征的人肉屏障。

人肉屏障常年征战,百姓困苦,钱粮产出会常年维持在很低的水平之上,这也注定了没有多余的物资支撑他多线开战——就目前这会,还要魏博、淮南接济呢,哪来的钱?

“乱世之中,安枕无忧是多么宝贵。”朱瑄回到了酒席之上,乐伎、舞姬花枝招展,文武将佐推杯换盏,多少年没见过这副场景了。

“七郎,此番赶走梁汉颙之后,可有什么想法?”朱瑄一屁股坐到齐州刺史朱威身旁,喷着酒气,满脸笑容。

齐州将朱琼、朱玭兄弟放下了酒樽,默默听着。

“兄长,梁汉颙怕是不会轻易就范啊。”朱威皱了皱眉,道:“若他肯走,那倒好了。兄长立刻督兵东进,咱们一起去抢王师范。若齐人暗弱,便与泰宁军一起分了淄青诸州。”

淄青镇,目前还有青、淄、登、莱、棣五州,商旅繁盛,户口殷实,着实是一块富饶之地。

齐州六县目前被天平军占着,三四十万人口的大郡,对于当年困难无比的天平军而言,算是大补了。而且这个地方没经历过什么战火,几乎堪比天宝极盛时期,不去抢一把可惜了。

“我确实不想与梁汉颙闹到交手的地步。”朱瑄摇了摇头,似要醒酒,只听他说道:“可他若不走,也不是个办法。我已让邵伦断绝粮草、器械供给,没了这些东西,梁汉颙维持不下去,只能离开。”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你不给,夏军自取,这就撕破脸了,不得不兵戎相见,有把握吗?

十几年前,天平军有三万兵马,如今还是三万军,但现在的三万军和以前真是一回事吗?显然不可能。真打起来,不一定有胜算。也就欺负欺负梁汉颙是外来户,粮草可以靠抢,器械却不能,一旦打的时间长了,损坏的刀枪没处补充,拉废的弓弦没法更换,射空的箭壶没地填满,战斗力不可避免受到影响。

但这还不保险。如果真动手了,朱瑾肯定会来帮忙,朱珍多半也会来,三方精锐尽集,再大量征集土团乡夫,凑个十五万大军,把握就大多了。

“兄长觉得梁汉颙会乖乖撤走么?”朱威问道。

“罗弘信同意借道,他过个河就可以走了。”朱瑄想了想后,道:“咱们多召集一些人马,要做好他不走的准备。”

还没正式撕破脸,兖州兵是不会来的。朱瑄盘算了下手头的兵力,道:“过几日你便回齐州,召集大军,严加操练。这可不是儿戏,关键时刻你的兵要能顶上来。”

“放心,当年李克用的兵都被咱们打得落花流水,没问题。”朱威应道。

大顺二年三月,邢州安知建因在朱全忠、李克用之间骑墙摇摆,为李克用所不容,欲杀之,遂投奔青州。后经朝廷斡旋,安知建入朝当神策将,行经郓州附近的黄河冰面时,遭到郓兵攻击,三千晋兵全军覆没。

“还是不太够。”朱瑄觉得不太稳当。

夏军这些年的声势太吓人了,连梁兵都被打得一败涂地,这战斗力实不宜低估。

“这样吧,你等先回齐州整备粮草、器械、兵员,我去濮州一趟,再与梁汉颙谈谈。能不动手就不动手。”朱瑄叹了口气,道:“另者,就近见一下朱珍的人。真要动手的话,没他们帮忙是不行的。”

第052章 一不做二不休

二月二春社节过后,朱瑄便离了郓州,带着两千骑西行。

郓州离濮州并不远。从理所须昌县出发,中经寿张县、范县,只要一百七十里便可抵达濮州理所鄄城。

“大帅,濮兵止有三千,贺将军所部亦只有五千余,咱们去是不是太冒险了?”衙将柳存策马追了上来,有些担忧地问道。

“何言兵少耶?”朱瑄大笑,道:“濮州百姓抗贼十年,多习武艺,我到城中振臂一呼,上万兵马唾手可得,何忧也?”

柳存心下稍安。

汴、郓两镇的战争持续了很多年,郓州是受攻击一方,战火几乎都在濮、曹、郓三州地界上展开,百姓确实时常被征发,战斗素质还是可以的,并不是一见敌人就逃散的柔弱之辈。相反,民间习武之辈众多,投军者甚众,风气如此,确实不用太过担心。

朱瑄瞟了柳存一眼,见他还有些担心,笑问道:“莫不是嫌邵伦没本事?是,他确实胆子不大,武艺一般,可当年魏人杀来,我领军征战,事后众军推选节帅,邵伦可是前几个支持的。这些年,他也尽心尽力筹措粮草,贡赋不断,有这份本事,也够了。上阵厮杀,不缺他一个。这年头,忠心的人不好找啊。”

柳存点头称是。

艰难以来,藩镇割据,武夫桀骜。邵伦却很恭顺,最近一年尤其如此。他还很会来事,很多人都收过他的礼物,柳存也收过一名舞姬,这人确实八面玲珑,和河南那个张全义有几分相似。

“大帅,末将听闻梁人围攻颍州,战事极为激烈。夏兵进展很快啊,这就杀到汴梁腹地了。”柳存说道:“昨日又收到消息,契苾璋在亳州,连破城父、永城两县,声势极大。末将不意他们打得这么快,梁地也实在太空虚了一些。”

“此诚可虑之事。”朱瑄说道:“看样子朱全忠是没什么办法了。这般打下去,别说反败为胜,不速亡就算好的了。”

柳存深以为然。自巢乱之后,天下大乱,诸镇互相侵攻,角逐至今日,快一步整合关西的邵树德已然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原本中原最强者朱全忠与其展开了惨烈的攻防战,六七年下来,已然支撑不住。

柳存想不明白,自穆宗朝以来,歌舞升平、武备逐渐废弛的关西怎么就突然能打了?不是看不起他们,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要工匠没工匠,而中原富庶,还不断有战争锻炼,怎么就被打成这副样子?

关西,应该绝无可能在这个乱世中崛起的。这不是国朝初年,时代变了,关东远远超过关西,无论是财富还是军队战斗力,怎么会这样?

“魏博罗弘信去年就提供了不少钱粮,今年或许会加大力度,会不会出兵助战?”柳存又问道。

“可能性不大,不是几十年前了。”朱瑄道:“河北诸镇,多年来一直对抗朝廷,简直成了本能。如今邵树德就是朝廷,宪宗元和年间有神策军十八万六千人,还算能战,树德今有兵二十余万,不比当年的神策军差,甚至更强,魏博对其有戒心很正常。但魏博也不是当年了,对抗关西朝廷是本能,这没错,可数十年来,军士愈发桀骜,节度使已无法决定所有事情。提供钱粮、战马、器械支援汴州,魏博武夫们可能乐意,但出兵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除非朱全忠快败亡了。”

其实,对抗朝廷的又何止河北藩镇?艰难以来,与朝廷讨价还价,保持自身独立或半独立地位已经成了北方诸镇的本能。朝廷数次出兵征讨骄藩、逆藩,每次看到这些藩镇快被打死了,跟随朝廷一起出兵的其他藩镇就出工不出力,甚至直接反水到另一边,让平叛打成了夹生饭,甚至打不下去,朝廷捏着鼻子招安了事。

基本上来说,各藩镇同气连枝,互有默契,谁强就打谁。以前是朝廷最强,那就联合起来对抗朝廷。朱全忠强的时候,进攻天平军、泰宁军,本来没有时溥什么事,人家就主动跳出来,救援此二镇。

李克用对河北有企图,幽州、成德、沧景等镇就联合起来,放下以前的恩怨,团结一致对付李克用。一百多年下来,这套合纵连横之术也已经成了本能。

魏博、宣武、淮南三镇,现在是把邵树德当朝廷来打,但朱瑄觉得,效果可能不如几十年前了。魏博的武人太桀骜了,节度使很难做。

二月初四傍晚,朱瑄带着两千骑抵达了濮州,刺史邵伦亲出城三里相迎。

一起入城之后,邵伦在永定驿置办了酒席,朱瑄欣然前往,席间自然是觥筹交错,歌舞不休了。

与朱瑄一同来的两千军士也有酒食慰劳,不过是在军营那边。

“明日我要检阅州兵,你好好准备。”永定驿内,朱瑄喝得微醺,笑道:“还有,把梁汉颙唤来鄄城,我要问问他到底几时动身。磨磨蹭蹭到现在还不走,莫非有企图。”

“有大帅虎威在,梁汉颙敢有何动作?”邵伦大笑,又劝了一杯。

朱瑄亦大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道:“比不得当年了,唉,那会是真的拼。”

中和年间,魏博节度使韩简率兵渡过黄河,攻郓州。其时魏军人多势众,装备精良,天平军节度使曹存实依然不屑于死守城池,率军野战,结果兵败身死,郓州被围。

值此群龙无首的危急之时,朱瑄挺身而出,率众守城,魏军攻城半年不克,后解围而去,朱瑄由此声望大涨,当上了节度使。

那时的朱瑄,豪迈勇敢,与这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但朱瑄没有吸取曹存实的教训。后来与梁军厮杀,他同样不守城,屡屡率军出战,试图以弱胜强,野战破敌,而战果总是让他很失望。

敢于野战的勇气可嘉,但应该清醒认识到实力的差距。朱瑄后来认识到了,但主力部队已经被歼灭,只能徒唤奈何。

这次来濮州,难道老毛病又犯了?这些个不怕死的武人哟!

“大帅何自贬耶?”邵伦又给朱瑄倒了满满一杯,笑道:“而今全镇上下,可都指望大帅撑起郓州的一片天呢。请复饮一杯。”

“你啊!”朱瑄心情舒爽,笑道:“打仗没两把刷子,就会捡好听的说。若非全忠大窘,已无力东进,这濮州我还不放心交给你呢。”

邵伦干笑两声,道:“仆也没别的本事,就给大帅牵马执镫,心甘情愿。”

“好!”朱瑄一饮而尽,脸色酡红,道:“放心,大伙子孙后代的富贵,包在我身上。只要朱全忠顶住了,这天下就还是老样子,便是换了天子也一样。”

这虽是朱瑄的酒话,倒还真让他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历史上的五代王朝,天子也就是最大的军阀罢了,底下还一堆小军阀,都没有做到真正统一。即便是版图最大的后唐,皇帝实控的地盘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不是他们不想,事实上从后梁朱温开始,削藩就是皇帝的头等大事。

朱温杀那么多老将,并不是他发疯,更可能是他感到自己时日无多,身体不太好了,儿子又没甚本事,不得已而为之罢了。结果搞得内部离心离德,士气低落,军队战斗力直线下降,让死灰复燃的河东捡了便宜。

五代朝廷,每一代都在削藩,每一代都在想办法消磨军阀的割据基础,每一代都在试图改变丧乱的人心,为此把自己玩死的皇帝不要太多,最后到了北宋,还最后削了一次兵权,最终成功。

朱瑄也看出李唐的天下不太行了,很可能要被邵树德取代。但他理想中的天下,便是邵氏称帝当天子圣人,但地方依然分封着诸多藩镇,大伙以土地传付子孙,继续快活下去。

不仅仅是朱瑄这么想,可能这才是武夫的主流思想。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狠人,在没有被杀怕之前,没人试图交出自己享有的权力。

他们追求的不仅仅是富贵,还有保障自己富贵的东西,比如武力。没有武力保障,富贵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说收回就收回,没有半点办法。

宾主尽欢的宴席散后,已经醉得不像样的朱瑄就在永定驿内歇息。

邵伦也有些晕晕乎乎,在亲兵的搀扶下离开。行至半路之时,他看到了同样出席了酒宴的贺瑰。

贺瑰眼神清亮,似乎没多少醉意。他微不可觉地朝邵伦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邵伦会意,回到府中之后,立刻让人打了盆冷水,洗完脸之后,清醒多了。他找来心腹仆人,低声耳语几句,仆人很快便出了府门,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