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532章

作者:孤独麦客

太谷关之战,又参与了。

这种高强度的战斗,死伤不会轻的,非常考验军士们的心理素质。

铁林军将士们缺的是什么?

不是武艺。事实上即便是那些蔡人新卒,基础技艺也不差,更何况苦练了一年,水平又提高了不少。

也不是纪律和装备。夏军的训练还是很正规的,又处于长期的战争之中,没人敢在这方面偷奸耍滑,故这些从来不是问题。

缺的还是那股子刺刀见红的凶悍劲。这个练不出来,必须在与敌人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才能产生蜕变。

攻城战的惨烈,能够快速磨去新兵心理上的幻想、幼稚,让他们更快地向一个杀人机器转变,而且还是一个技艺娴熟、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

打完太谷关,再把他们拉到伊阙一带杀上几场。

这些年铁林军骨干失血过多,扩编又太快,虽说仍有许多老人传帮带,能够缩短新人成长的时间,但终究要多上阵,多战斗,如此才能更快地提高。

劝降似乎起到了那么一点效果。太谷关北城楼上,涌出来了不少人。便是方才大战之时,也没这么多人挤在城头,看样子在城内休整的军士也涌了上来,军官也无法阻止,或者有些下级军官乐见其成。

劝降的人更卖力了,齐声高呼道:“降了吧。定远军马上要从南面进攻了,你们算算汝州到这里多远?这个烂泥地,旬日内能赶到吗?”

“给朱全忠卖命得钱几何?放心降吧,夏王明年就能破了汴州,届时都是夏王治下百姓,尔等可各回各家。”

“今日不降,两面夹击之下,尔等皆成齑粉矣。勿谓言之不预也。”

劝降的时候,城头的喧哗声更大了。

“长直军的兄弟们也不用担心。灵州新建黑矟军,洛阳投降的军士都入军啦,而今月领粮赐两斛,一年发五次赏,还有春秋衣赐,正儿八经的衙兵,不用担心生计。”

“去草原上杀贼人,抢回的牛羊都可以分,不知道多自在。”

“若抢了妇人,还能重新安家。”

“吱嘎”一声,城门打开了。城头的军士哗然,纷纷涌了下去。

正在准备下一轮攻势的顺义军官兵面面相觑,这就拿下了?

※※※※※※

阳翟县外,赵霖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道路泥泞,斥候都放不了多远,待接到消息时,敌军往往已在近处,他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么一个情况:方才斥候来报,南方五六里外,发现了夏兵,大约有七八百人的样子,牵着大量马骡,正在赶路。

他稍稍想了一下便知,这是之前绕过登封县南下的飞龙军,大概有一万人。看他们那样子,莫不是正在撤退?目标是阳翟县?

赵霖看了跟在他身后那些泥猴也似的军士,加起来还不到两千人,都是一路上陆陆续续收拢的。

“唉,打不了!”赵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王彦章、杜宴球,道:“二位,贼军势大,这阳翟还进不进?”

赵大军使的威望在这几天急剧下降,王彦章、杜宴球都对他横眉冷对,显然意见很大。赵霖觉得很没意思,我那是贪生怕死吗?我是为破夏军数千将士的前途考虑啊!出征时六千人,个个兴高采烈,士气昂扬,这会连两千人都凑不足了,个个垂头丧气,士气低落,再打下去,全军覆没是必然的。

王彦章闻言迟疑了一下,慨然道:“军使,贼人谓我兵少,必不敢战。不如反其道行之,主动迎上去,与贼人大战一场。贼众惊讶之下,或为我军所败。末将不才,愿为先锋,率死士冲杀在前。”

杜宴球却有不同意见,只听他说道:“不可!若在数日前,我愿与王将军一同上前杀敌。然这会已经不能战了,战则必败,徒造死伤。”

王彦章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杜宴球,似是不理解数日前同样慷慨激昂、敢打敢拼的杜十将,怎么突然就不想死战了。

杜宴球苦笑了一下,道:“赵军使、王将军,你等不妨看看,将士们身无三日之粮,甲胄、器械多有遗失,怎么打?”

赵霖、王彦章下意识看了看那些累得不管不顾,直接坐在泥地里的军士们,相顾无言。

“那还是不打了。”赵霖立刻说道。

其实他本来也不想打,如今得到杜宴球支持,立刻下令道:“咱们向东跑,去许州。干粮省着点吃,还是可以坚持跑回去的。实在不行,路上再搜集一点,够了。”

王彦章默不作声。

杜宴球叹了口气,道:“军使、王将军,你们走吧,带上愿走的将士,我不走了。”

王彦章刷地抽出了腰间横刀,斥道:“杜宴球你欲降贼乎?不怕弟兄们将你绑起来,押回汴州问罪?”

杜宴球指了指那些七零八落瘫坐在地上的军士们,道:“王将军不妨问问大伙是什么看法。”

赵霖眼皮子一跳。

这几日亡命奔逃,大伙实在太狼狈了。体力、精力都消耗到了极点,说有三日粮,那是平均,很多人其实连半日粮都没了,都指望着进城再搜刮一番,吃顿饱饭呢。

若夏贼以粮诱降,他不敢保证军士们是什么态度。

另外,杜宴球降了夏王,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往日大伙一起饮酒作乐,交情还可以,今后事有不谐,或许还能有人帮着说话。

想到这里,他连忙拉住了王彦章,道:“王将军,此番军败,皆我之过也。将军奋勇杀贼,勇冠三军,我知矣。回去之后,定向大王请罪,并具陈将军勇战之功。这会还是先走吧,将士们疲累无比,无甲无枪,弓也没几张,这样子没法打仗的。”

说罢,硬拉着王彦章,招呼了下愿意跟他走的军士,踟蹰着向东行去。

第057章 要跑

画师坐在案几后面,泼墨挥毫。很快,一副美丽的图画便展现了出来:夏王手按佩剑,立于关前,无数降卒掷甲弃械,跪拜于地。铁林军将士威武雄壮,簇拥在夏王身侧,随时准备开启下一场战斗。

老实说,这种风格的画在大唐非常少见,作画的技巧也不全是中原的,可以说是杂糅吧。

夏王庞大的随军文吏团队中,画师的人数绝对不可忽视。除了日常画人像、地图之外,最多的工作就是吹捧夏王的丰功伟绩了。

没办法,夏王就爱这套。每一幅画都仔细收藏着,打算传给子孙后代。后世研究美术、历史的人,面对数以百计的“马屁画”,估计也要头晕目眩吧。

“攻城近月,杀贼两千三百余,俘三千四百余,定远军亦俘千人。太谷关之贼军,已尽数歼灭。”野利遇略、安休休、马嗣勋等将纷纷上前恭贺。

邵树德微微一笑,道:“此皆诸将之功。后面如何用兵,还是让李都头来吧,我就不越殂代疱了。”

众人皆笑。夏王这把确实没有“越俎代庖”,看起来更像是操练铁林军来的。

攻太谷关以来,损兵七千余,超过四千为洛阳土团乡夫。那批人差不多已经崩了,还军乱过一次,被斩首数百,镇压了下去。如今还剩下两千多,全数编入马嗣勋部,他们在战斗中也损失了千人左右,重编后增长到三千余,邵树德让这支河南府州兵留在太谷关练兵,不用参加下一阶段的战斗了。

告成县那边俘虏的两千余破夏军也送到了登封县,正往洛阳押解。

第二阶段战事开始以来,已经杀贼近四千,俘六千五百人左右,攻占太谷关、登封县、告成县、阳翟县三地,开局还可以,但总觉得没达到预期。

邵树德想来想去,可能还是心太大了,丁会那个“新佑国军”三万人没被歼灭,始终不太满意。

这三万人,前身都是宣武衙军,战斗素质非常不错,若能尽灭之,对朱全忠的打击可不小,也能更好地瓦解梁军的战斗意志。

赵光逢到一边去接洽太谷关的降将,陈诚察言观色,注意到了邵树德的脸色,立刻上前笑道:“恭喜大王,汝州之战,势如破竹,俘斩万余,灭梁指日可待。”

“都烂泥塘里打滚了,也叫势如破竹?”邵树德没好气地笑道:“在原本的计划里,飞龙军直插襄城,截断汝水、颍水航运,定远、经略二军继之,巩固此处,将口袋扎牢。洛阳行营、唐邓随大军南北对进,不断挤压贼人,将丁会部尽数歼灭。这才叫势如破竹,荡气回肠。”

陈诚笑着摇了摇头,道:“大王须不能把梁军当死人啊。他们也征战多年,亦有才智杰出之士,岂能看不穿我军方略?再者,天公不作美,也没有办法。”

“朱全忠到底是如何应对的?连日阴雨,斥候也放不出去多远,没得消息,也是急人。”邵树德皱眉道。

说罢,把目光转向了正在忙活的赵光逢。他是王府司马,东、西二阁祭酒都归他管,看来得问问了。

“大王,王将军来了。”李忠走了过来,低声禀报。

邵树德闻言立刻上前,拉住王遇的手,道:“大郎连日征战,可感身体不适?”

“这把骨头,还能为大王再拼杀一番。”王遇豪迈地笑道。

邵树德看着他日渐消瘦的面庞,叹道:“太医就在大郎军中,还是多注意身体。”

这个年代的医学就这样,太医也治不了多少病,事实上他到现在都没弄清楚王遇得的是什么病。

而随着早年跟随他的大将年事渐高,身体陆陆续续都会出一些问题。他也密切关注着,目前看起来一切还好。

前阵子他还到伊阙关北的天雄军大营之内,看到牛礼时,想起他历史上可能是得糖尿病死的,但牛礼也不是什么大胖子,只能旁敲侧击叮嘱他注意了。

“打下太谷关后,诸军先休整一下。泥地行军,浑身湿漉漉的,我还不至于如此苛待士卒。再者,引发军中疫病,就更不妥了。”邵树德与王遇一同前往关城,道。

他本来想在关城上置酒的,但一想到王遇的身体状况,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王,伊阙关打算如何处置?”王遇问道。

“遣人招降张归霸,大军先休整一下。”邵树德说道:“天降大雨,鲸吞不得,那就零敲碎打。丁会这次,不死也要扒层皮下来。”

伊阙关离太谷关并不算太远,数十里罢了。什么威戎军,名字取得好听,还不是七拼八凑的?

天气是公平的,既阻止了夏军的大规模推进,同时也对佑国军的撤退造成了阻碍。当然,如果他们不撤退,决意死守汝州,那就更好了。待我十多万大军陆续集结过来,将你这三万众吞吃得一干二净。

※※※※※※

丁会在听取幕僚们的意见后,愈发心神不定了。

洛南三关以南的地形,西边是熊耳山、伏牛山,北边和东边是嵩山山脉,南面是方城山,只在东南方向有个敞口,直通许州。

西面根本不用考虑,群山连绵,没有什么威胁。

北边和东面的话,有几条谷道,如果防住的话,没什么大问题。但棘手之处在于,轘辕关已被夏军在正月里攻占,现在他们已经从此前出,攻占了登封、告成等地,太谷关战事正烈,但也不太乐观。伊阙关则相对平静。

唉,北面防线,一点被突破,则全局糜烂。

出轘辕关后,如果夏人有心,定然会前后夹击太谷关。拿下此地后,或西进包抄伊阙关南侧,或从山间小路斜插至汝州城下——后者不太可能,阴雨连绵,山路湿滑,那是要饿肚子的。

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已经很危险了。

南面的危险之处在于三鸦谷、宛叶走廊。折宗本已大举北上,攻叶县,摆明了不想让他们走。三鸦谷相对平静,还没见到敌军攻来。

佑国军五宅兵马使丁知朝见父亲神色犹疑,起身道:“阿爷,是战是走,如今也该拿出个章程了,儿觉得该走。”

“说说看。”丁会坐了回去,用鼓励的目光看向儿子,说道。

这是他的次子。长子丁知沆在汴州做人质,不得擅离。

“梁王已令阿爷撤至陈许,此时撤军,并无不妥。”丁知朝说道:“况且孔将军已离郏城,阿爷心中已有决定,何疑耶?”

“孔将军”是孔勍,也是梁军宿将了,目前已带五千精兵及三千颍州土团乡夫,携带海量的辎重、粮草,乘船前往襄城,稳固后路。到襄城后,他们还会进一步前出至颍桥,将襄城交给后续赶来的兵马。

“汝州基业,就此放弃了?”丁会问道。

“这几万百姓的基业,不要也罢。”丁知朝笑道:“连三万衙军都养不活,还面临夏贼南北夹击的威胁,不如舍之。”

丁会又把目光转向其余几人,都是心腹部将和幕僚,大家可畅所欲言。

“大帅,二郎说得没错,而今却该走了。”说话的人身份特殊,非幕府职官,但颇得丁会信任,经常向他问计。

嗯,他的名字叫张濬。曾经把圣人坑出翔的张相,因为与朱全忠有旧,于是躲到河南,这会算是丁会的私人幕僚,为他出谋划策。

“张先生也这么看?”

“大帅,保存实力要紧。”张濬并不多说,但话语直中要害。

丁会缓缓颔首。如今这个形势,保住手头的兵,其实比保住地盘更重要。毕竟他的地盘实在太差了,名为佑国军节度使,实则汝州防御使,治下还没几个人,留之何用?

“大帅,留下来怕是要被夏贼咬住,前途难测。”

“邵贼不知道出动了几多兵马,若有十万众,可真的危险了。”

“现在走,还能挽回大部,若晚了,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