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没去催肥地?”
“催肥地是什么?”
“嵬才氏的草场。从草原来的牛,一般会提前数月抵达那里,喂养一个夏天,到秋天就膘肥体壮可以卖了。”
沙碛蕃人不意还有这种门道,顿时有些傻眼。
李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进了坊市大门。
这年头,长途转运牲畜,就是这个样子。牛走上一个月,即便沿途供给干草,到地头后也会瘦得皮包骨头,肚里的油脂完全消耗殆尽,必须喂养三个月才能缓过劲来。
牛如此,骆驼、羊、马一样。刚转完场的战马是绝对用不得的,必须用精料喂养几个月才能恢复,才可以骑着上阵厮杀。
每一次牲畜长途迁徙,都要事先与人讲好干草、粮食的在途供应,到地头后,还得有草场“催肥”。嵬才氏手里就控制着不止一个这样的“催肥草场”,很是赚了不少钱。他们甚至都不用亲自下场做牲畜买卖,坐地就能收钱。
一个草场,一般也只会供应一家,毕竟牧草数量有限。
嵬才氏的草场就非常抢手,每年赚多少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但从各自的生活起居看来,绝对是豪富之家:在灵州起了豪宅,生活奢靡,奴仆成群。
偏偏还没人打他们的主意,因为家中往往不止一个嫡女被送到夏王身边服侍,靠山十分强大。这几年还花大价钱培养族中子弟练武、读书,一个又一个后生被送到军中效力,或者想办法进经学读书。
而往关中贩羊的商人,一般也会经过没藏氏、野利氏的横山草场,同样能坐地收钱,分润好处。
这些个羌胡贵人啊,和当年夏王初镇夏州时完全变了样了。单纯论家底而言,便是在汉地,也没几个比得过他们的。
所以,他们是真心实意支持夏王。草原上、横山中有哪个不开眼的想造反,他们自己就先弄死了——头颅做成酒器,非常野蛮,但很有震慑力。
李四进了牛市后,入眼所见全是膘肥体壮的肉牛。不用说,都是本地牛。
李四在灵夏生活多年,如今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种粮食的地方一旦养起牲畜来,草原完全比不过。
这主要指的是数量。
草原牲畜的优势在于便宜,牧草是自己长的,而不是像灵州一样是自己种的。而且草原人一般都比较穷,愿意卖低价,还是有市场的。
随意看了几头肉牛,基本都在两千钱以下,按说很便宜了,但李四想了想后,有些贪心,想看看有没有更便宜的。
实在不行的话,再去瘦牛市场那边转转,与那些蕃人砍砍价,说不定能得个令他惊喜的价格。
“李四,我看你在这转悠半天了,也不买,是何道理?”一个洪亮的大嗓门在身后响起,市场内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原来是卢队副。”李四扭头一看,大喜。以前军中的袍泽,年岁大了后便退下来,到牛市里当个市帅。
一个坊市,一般有市令一人、市佐二人、史二人、市帅一人,视规模大小略有增减。
市令最大,所有人都是他的下属。市帅负责维持坊市秩序,手头一般有二十来个服徭役的乡勇,刀枪齐备。
市帅月俸千钱,和在军中时不好比,但收入也足以令人满意。
“莫要再叫队副了。”市帅摆了摆手,笑道:“怎么,想买牛?”
“自是想买牛。”李四答道:“千金驿最近多了不少胡商住宿,这些人出手大方,喜食牛肉,便想着买两头。”
“跟我来。”市帅招了招手,让李四跟上。
李四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这是范二郎,他家正好有两头牛要卖。一头1800钱,很便宜了。”市帅直接将李四领到一人面前,说道。
李四仔细端详着范二郎的牛,有些老了,怕是寿数已完,不得不拉出来卖掉。
一般来说,他不太愿意买这些很可能活了十年之久的老牛。不过,他不清楚范二郎与市帅的关系,市帅卢队副又是以前的军中袍泽,实在抹不下面子,便打算买这两头牛了。
范二郎察言观色,心中喜甚。
两头牛3600钱,今年的赋税应该是出来不少了。
上次听一位读书人讲,国朝盛时一户百姓一年交三斛粟、不到三匹绢、250文钱,算下来就是三千余钱。
艰难以后,这赋税是蹭蹭往上涨。到处在打仗,到处都是盘剥,一年缴的户税、地税、青苗钱、赋外科敛等加起来,算成钱的话,大概在八千余钱的样子。
如今邵大帅在外镇打仗,对朔方镇收的税少了一些,因为收得多了也未必运得过去。但不管怎样轻赋,七千钱还是要的。
执行三茬轮作制的农家,如果养足了二十头牛,一年可售卖两头老牛,值3500-4000钱。再出个八九斛麦,差不多就凑够一年的赋税了。
四十亩粮田一年收40余斛麦子、20斛杂粮豆子,全家五口人,如果一日两餐,那么一年要吃掉二三十斛粟麦,如果一日三餐,那就要三十七八斛。
扣掉税后,粟麦差不多刚刚够吃,剩下20斛杂粮豆子,则可以拿出去卖。家里还有其他用钱的地方,比如衣物、农具、家什之类,20斛杂粮绝对够用了,甚至有不少剩余。
还有18头牛,绝大部分是奶牛,每年都产乳,还很多,这也是钱。做成酥、酪,吃了顶饿,可以少吃点粮食——如果牛乳产量再大增的话,日子简直可以红火得难以想象。
不知不觉,从十余年前百姓每年要靠糠菜、瓜果充饥,渡过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到现在一年能剩下好多奶、粮,为此大量拿到市面上换钱,然后修缮甚至重建房屋。
十几年的变化,真的非常巨大!
如今的灵夏大地——
部落酋豪非常满意,献女服侍邵大帅,献子弟从军,以维持权势富贵。
编户百姓非常满意,缴完赋税后有许多余粮,开始改善自己的住房需求,甚至看其家庭条件,省吃俭用的话,可以供养一个孩子练武,为家族博取更进一步的可能。
城里的百工非常满意,一些大户人家雇佣仆人,如果你够勤快,在牙行里名声好,“佣作之直五百”,包吃住,也就是每月五百钱,一年六千钱,可以买15-20斛粟麦。
军士们更不用说了,天底下无论哪个藩镇,百姓再苦,军士们不可能苦的。
这个“夏国”,确实已有几分气象了。
但夏国的经验可以在灵夏搞,可以在河陇搞,甚至可以在河阳、河南府、汝州等地搞,其他地方就难了。光一户六十亩地就很难做到,江南甚至只有几亩、十余亩,而且是精耕细作的水田,经验不能照搬,以后还得想办法。
但不管怎样,采用了先进的农业生产方式,北方地带粮、肉、奶、皮、毛的产量大大增加是可以做到的,如果再整合草原经济,甚至可以做到富足,每个人的生活都可以得到改善,前提是结束战争,尽快推行统一的政策。
第004章 仙术
叮叮当当的钟声响起,两艘从灵州东城码头北上的船只一前一后抵达了永丰县码头。
两艘船只吃水很深,在码头力工的帮助下,费了好大劲才调整好方向,停靠在了栈桥一侧。
船舱内所载的不是什么贵重货物,而是红砖。
丰州永丰县的城墙年久失修,今年雨势连绵,一下垮塌了很大一片。
在上报幕府后,同意拨款重修。最近开始全面执政的夏王府仓曹介入此事,决定修建一座内部夯土、外层包砖的城池,一如怀远新城,就是规模没那么大罢了。
其实在这会,传统的夯土版筑城墙慢慢不太流行了。随着战争的需要,重要城市的城墙越来越多地使用砖石,比如成都刚刚修缮的新墙——这些城墙在2018年被考古出来了,“该城墙最早筑于晚唐时期,残存长度约170米,宽8.9-12米,整个墙体内为夯土,外砌包砖”,可能是历史上王建入蜀后所修。
舍得在城墙上花血本,说明了战争烈度的提高,以及战争方式的转变。
关北十五州,城池质量最好的应该是夏州,不光地面上坚如铁石,甚至就连地下一段距离内都做了防护,挖地道时“铲凿不能入”,赫连勃勃当年花的血本更多。
其次便是怀远新城了,规模不小,相当于中等偏上的州城,内层夯土、外层包砖,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灵、丰诸县百姓应该对此记忆犹新,轮番被征发过来取土、筛土、制砖、烧砖、砌墙等等,可谓苦不堪言。
永丰县新城墙的修建同样征发了徭役,不过仅限于本县。
砖头部分由本地建窑烧制,部分由外地通过水路运来,眼前这两艘船就是了。
“萧家的砖。”码头之外的凉亭下,录事孙昌低声向县令孙图禀报。
孙图,丰州孙氏族人,彰义军节度使(泾原)孙霸的近亲,担任永丰令已经三年。
“萧家哪个人?幕府右行军司马萧茂?”孙图问道。
萧氏在朔方镇的影响力不大不小。
萧遘当了七八年陇右节度使,从京中招募了一大批贤才,尤其是水部,从郎中以下,端掉了三分之一的人,这都是极其熟悉水利事务的官吏,将陇右的陂塘沟渠狠狠整饬了一番,让夏王极为满意。
如今虽已调任王府谘议参军,看似失了节帅之位,但那是亲近位置,在夏王左右出谋划策,提供建议,影响力不可低估,此为萧氏第一人。
萧蘧,转任绛州刺史。早年当过河中府永乐令,后来到陇右,幕职、州官都干过,现在当了绛州刺史,这也是亲近提拔。另外,所有人都知道,他女儿是夏王枕边人。
此为萧氏第二人。
萧茂与萧遘、萧蘧兄弟其实不太熟,也不是一支的,从幕府营建司判官干起,转任地方职务两年,再回幕府担任两大行军司马之一,现在更是王府士曹参军事,七曹实权官员之一,严格来说,并不比萧遘兄弟差到哪去。
“正是萧茂。”孙昌低声答道:“萧茂妹婿在回乐县开了个砖场,产砖量极大,还便宜,日进斗金。”
国朝士人,并不耻于做买卖。他们并不像后世明清的士人那样,既舍不得巨大的利润,但同时又在表面上看不起,遮遮掩掩,让家中的奴仆下人出面当白手套。
此时的士人,看到好买卖,甚至直接上阵,还经常写诗表达得意之情。涉商诗一直是诗坛经久不衰的流派分支,有的还描写得惟妙惟肖,风气可见一斑。
“王府有没有掺一手?”孙图又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这却未打听到,或是有的。”孙昌苦思了半天,道:“夏王一直有私家产业在经营,此砖场或也有份。”
孙图点了点头。连圣人都有内库,汉时还有少府这种庞然大物,夏王有私产在经营,也很寻常。
能够明面上看得出来的,大概就是魏氏铁匠铺、赵成的商队,王府不参与日常经营,但占份子,分润好处。另外,洪源、沃阳、榆林三宫部属也是邵氏私人部落,这也是一笔“产业”。
萧氏开砖场,王府占点份子,完全有可能。
“此砖场所产之砖为何价廉?”
“听闻起得很大,几有二十门。”
“二十门?”孙图疑惑道。
“乡间土窑谓之‘一门’,萧氏砖场之窑有二十门,谓之‘轮窑’。”
“轮窑有何神异之处?”
“这却不知也。”孙昌答道:“萧氏已经在怀远县起第二座轮窑了,广募工徒,月给三百钱。”
其实,轮窑在“硬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创新之处,它的“神异”主要体现在设计上面。
传统的乡间一门小土窑,制完砖坯后堆进去码放好,封上门后就开始焙烧。砖成之后待其冷却,然后一一取出。
轮窑则是一种连续生产的砖窑。
其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烟气可以预热前面的砖坯。一座20门的轮窑生产时,4门在焙烧,7门在预热,5门在冷却,剩下的4门已经在出砖了。随着火焰在窑门间的移动,可以做到连续生产,效率比小土窑不知道高了多少倍。
简单来说,轮窑充分利用了废热、余热,节省煤炭、时间,连续出砖,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利用旧有技术条件,搞设计上的创新,是一个提高生产力的有效手段。
但在使用水力机械锻造铁甲方面,完全遭遇了可耻的失败。
什么水力锻锤,力量完全不够,也生产不出那么大块的铁。邵树德曾经提出过这个建议,但都作院的工匠们告诉他朝廷曾经试着用水锤打铁,但失败了,所费极多,质量很差。
邵树德想了想,他后世曾经看过一本牛津大学的书,似乎欧洲的板甲早期全是手工打制的,根本不存在什么水力锻锤反复锻打形成大块板甲这种事情。
到了16世纪末,欧洲人在炼铁、炼钢技术上取得了突破,能生产出大块的钢铁,这一点十分关键,因为这给水力机械锻打提供了条件。但即便如此,一副板甲绝大部分的工作也是后期完成的,所花费的时间和成本依然巨大。
真正让板甲成本降下来的是更先进的冶炼炉。欧洲人16世纪末、17世纪初的冶炼炉的设计已经极为先进,产量获得大幅度提升,成本飞速降低,同时还在钢铁生产过程中进行化验,对材料方面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开始逐步提炼理论,指导生产——对比下几十年后欧洲原版的“红衣大炮”和明朝的仿制品就知道了,欧洲人在此时取得了技术优势。
历史上朝鲜、日本用水力机械锻所谓的板甲,质量极差,缺乏最基本的防护能力,原因在于他们和明朝一样,生产不了大块的优质钢铁板。面积越大,越薄脆,这个只能靠材料来解决。
如今的灵夏,稍微大一点的铁板都制造不出来,你打个锤子哦!提前七百多年学欧洲人用水力锻锤打板甲,你确定你们打的是同一种材料吗?那么大的优质铁板你能做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