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毛队头,你立刻前往营房,将弟兄们都喊起来。”
“崔队副,你带两人去撞钟那里,等待消息。”
“其余人,跟我走!”刘三斛一口气下了三道命令,然后便带着一头雾水的四十余人往河边冲去。
又一道闪电落下。
这次看得更清了,女墙上的窗口射出弩矢,河边响起数声惨叫。
“狗贼,这么大的雨,弩弦还这么有劲!”刘三斛大声咒骂道。
身后军士们已经明白了,这是有贼兵从河上攻来,还专挑了这么个下雨天。
跑到撞钟处的崔队副也明白了,他带着两名军士,三人一起用力,毫不犹豫地撞响了示警大钟。
沉闷的钟声在夜空中飘出很远。码头各处立刻“活”了起来,嘈杂声四起。
河面上也传来了气急败坏的咒骂声,人家干脆也不遮掩行藏了,大张旗鼓了起来。
铺天盖地的弩矢从河面上射来,河边空旷的野地里几乎没人能立得住脚,巡哨的军士惨呼不断,不知道多少人中了招。
第一艘船只缓缓靠近。
八十名水手在底舱喊着号子,奋力划桨,舵手瞪大眼睛,仔细看着码头位置,操控方向。甲板上站满了军士,手持刀枪,跃跃欲试。
谁也没想到,夏、汴双方的第一战,竟然在蓼坞码头之上。
弩矢清场之后,汴军水师近战军士顺着踏板冲上了码头。
守卫码头的武威军将士反应很快。钟声响起之后,基本就开始披甲、集结,然后在军官的带领之下,迅速增援厮杀地点。
“杀!”狭窄的码头之上,战斗几乎呈白热化。
不断有尸体掉落河中,血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刘三斛最先赶到,他挺着一杆长槊,连连刺击。
身后四十余名军士配合默契,死死挡住贼兵前进的方向。
援兵次第到来,码头上挤满了人,双方都摆不开阵势,人挤人碰上就砍。
天空阴云密布,下着雨,没有月光,没有星辰,除了河面上密密麻麻的灯火之外,码头上竟然伸手不见五指。
杀到最后,双方几乎全乱了。
刘三斛将一名汴军士卒踹入河里,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已经分不太清周围的黑影到底是自己人还是敌人了。
“我是浚仪县的。”他想了想,用跟人学的汴宋口音喊了一句。
“兄弟,原来是自己人,差点就对你动手了。”对面一人放下警惕,说道。
“噗!”一槊捅出,正中此人腹部,刘三斛毫不停顿,抽出长槊后,挥舞拍开了捅过来的一杆长枪,然后大步前跨,挺槊一刺,对面黑暗中又传来一声惨叫,竟是连毙两人。
“诸位,汴贼水师无甲,碰到无甲之人,不要客气,直接杀,不会错的!”
“卢将军已带人赶来了,不要慌,稳住阵脚。”
“贼兵没多少人的,咱们五万大军屯于码头,一人一口唾沫都把他们淹死了。”
黑暗中不断有人用灵夏口音大声喊叫,鼓舞士气。
这就是下级军官的主观能动性,一支军队战斗力的源泉。他们能合理阅读战场形势,及时作出变通,并且充满旺盛的士气和饱满的战斗热情,那么就很难被打败。
远处的山坡之上亮起了两道火把长龙,鼓角之声响彻夜空。
正在厮杀的武威军将士们士气大振,而汴军水师则有些气沮。
水师军士,一般无甲,或者顶多身穿皮甲,战斗起来本就十分吃亏。
他们趁着雨夜前来,意在偷袭,如今既然被发现了,偷袭不成功,夏军援兵还在不断汇集,那么就注定了他们的失败。
河面上响起了连续不断的击钲声,这是汴军水师发出的撤退信号。
正在厮杀的汴军士卒纷纷溃逃,扔了器械就往河里跳。
这场一地鸡毛的偷袭登陆战,猝不及防地开始,又稀里糊涂地落下了帷幕,让西北旱鸭子出身的夏军将士们好好领略了一下什么叫水陆夹攻。
说起来还是有价值的。
第035章 你来我往
“一场乱战。”清晨,邵树德来到了蓼坞。
码头上到处是人,正在收集散乱的器械,抬走僵硬的尸体。
当然抬走的也仅仅是地面上的。掉河里的尸体,一晚上还不至于浮上来。昨晚人挤人,完全打乱了建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掉入河里的不知凡几。
斩首三百余级,这是武威军报上来的数字,敌军真实伤亡,可能还要翻个倍。
邵树德看着远处的河面,空空荡荡的,一丝动静也无。
“蓼坞少样东西。”邵树德说了句,陈诚疑惑地看向他。
“将那四具绞车弩抬来,找地方安置好。”邵树德吩咐道。
近代舰队攻港口,一般都是在侧翼登陆,绕道攻击要塞后方。因为港口正面、两侧高处一般都有炮台,军舰与炮台对射,实在太过吃亏。
如果没有炮台,那么舰队的第一选择就是直接靠近港口,舰炮犁地,掩护步兵登陆。
有现成的码头栈桥,可比你趟着齐腰深的水,在淤泥中艰难跋涉成为活靶子方便多了。
古代没有炮台,大部分港口也不是专业军港,舰队喜直攻水寨。
绞车弩是朔方军用来攻城的。射程很远,威力较大。兵书上说它能摧陷城墙,有所夸大,但确实有一定作用。如果城墙年久失修,或者敌军在战斗中不敢出城厮杀,民夫没法跟在后头趁机修复破损城墙的话,那它就能发挥大用。
说到底,这是看你守军实力的。守城死守,必然完犊子。
下次汴军水师再来的话,看你敢不敢和我的“炮台”对射。
至于砲车,也就是投石机,国朝一般也就守城的时候准备几具,有的将领干脆就不用,因为“炮弹”不好打磨,砲车损坏率极高,精度更是感人。
便是蒙古攻宋用的回回砲,硬砸城墙,破樊城外城花了多少时间不好说,估计一年多,反正破内城又花了八个月。这还是在之前已经进行了五年战争,樊城城墙破损不堪,且外围断绝,修补城墙的材料没法运进城内的情况下。
用蒙古人二十多万大军的人力物力,造海量的回回砲,砸一座全新的坚固城墙,给你三年时间,砸得开吗?反正给元军回回砲技术的旭烈兀攻城主要靠传统战法。
再者,这年月谁攻城攻三年?一年差不多就是极限了,不是围城兵马撤退,就是守军投降,很干脆。
巡视完蓼坞码头后,邵树德又去了柏崖仓,现在这里是他的驻地。
武威军还剩将近六千步卒,一千五百守码头,外加一千五百蕃人协助;一千五百守柏崖仓,配两千蕃人;三千守河清县,配三千五百蕃人。
武威军还有一千多骑兵,与飞龙军四千余骑马步兵一起,归属杨亮指挥。这五六千有马的军士,屯于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垒中,位于河清县西北方一处高地上,作为反击力量。
河清县、蓼坞、柏崖仓、营垒,正好组成了一个四角菱形。河清县凸出于外,位于最东面,其西北是营垒,西南是蓼坞,而蓼坞西北柏崖山上还有柏崖仓。
这个部署,汴军其实很为难。如果大军攻来,他们很难彻底包围河清县。但如果无法围死城池,夏军后方就可以源源不断往里运守城器械、修缮材料、增补兵员,甚至连伤员都可以运出来到后方休养。
那你还打个什么劲?
“来而不往非礼也。”邵树德坐在狭窄逼仄的仓城内,直接说道:“快马给契苾璋传令,让他在怀州搞点动静。李罕之那厮,到底来不来?再遣人问下。高将军?”
工具人老高出列,应道:“遵命。”
高仁厚起身离去,传完令之后,他要亲自坐镇河清县指挥守城。卢怀忠坐镇蓼坞,杨亮屯于营垒之中。三人各司其职,做好分内事即可。王屋县那边已经有一万蕃人土团乡勇在陆续集合操练,丰安军、天德军还在往这边赶。
这一仗,邵树德怎么想都不觉得会输掉。
“大帅,汴军来了。”高仁厚刚走,陈诚便走了进来,说道。
听望司、大通马行以及军中斥候得来的情报,理论上都要先给他这个“宰相”过目。不过听望司、大通马行也有直接通过亲兵十将郑勇送来的,这些是什么内容,陈诚不知道,也不敢过问。
“昨夜方攻蓼坞败走,今日就从陆上前来,这帮贼子!”邵树德令人摊开地图,仔细审视。
“来了近万步军、三千骑卒,正在设寨,位于河清县东十里。”陈诚指着地图上某处,说道:“还是很谨慎的。”
“初来乍到,没摸清我军成色,当然要谨慎一些了。总不能大军全涌到城下,一旦被袭扰得没法立寨,难不成露宿野外?”邵树德笑道:“让杨亮带骑军出动,摸一摸他们的成色。呃,通过高招讨使下令。”
“遵命。”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邵树德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干涉前线大将的次数太多了,这不好,容易削弱高仁厚的威望。
他决定稍稍遏制一下微操的欲望,只把控大方向。剩下的,让高仁厚这种打了半辈子仗的老武夫来指挥吧。
※※※※※※
白水交大营内,契苾璋带着两千多人倾巢而出。
他们顺着丹水南下,至沁水后折向东,一直行到武陟县北。
这是契苾璋早就踩好的一处点。
沁水出太行山后,蜿蜒流淌至武陟县。隋代在此开渠口,分沁水东北流,与长明沟(今小丹河)水合。长明沟水自鄈城故城(今博爱县北)之西北,由丹水分津东流至修武县南,东北流注入吴泽陂。
陂南北广二十里,东西长三十里,西至修武县北,东至获嘉县西北。
这一段,其实是隋代所开广济渠的最西段。但因为沁水较为浑浊,泥沙含量大,慢慢变得不堪使用。国朝初年还疏浚过几次,安史之乱前,沿河还有备边资财之仓库,军粮、器械储量巨大,供应幽州,称为“北库”。
艰难以后,因为政治格局的变动,这段渠算是废掉了,没人有兴趣清理。如今还维持航运的,其实也就沁水了,但也只有丰水期可勉强行船。
永济渠废掉了,但水还在。
吴泽陂附近开辟了很多良田,算是怀州境内人口较密集的区域了。
但最近来了一些官员,连番催促他们丢弃家业,迁往黄河以南。
其中一个新上任的叫张继丰的怀州司马,最为焦急,直接以河南土地相诱惑,说汜水、河阴两县荒地甚多,愿意去那边的,一户多给二十亩地。
但谁信他啊!
河阳百姓很是凶悍,毕竟这里以前就是一个纯粹的军事堡垒区域,百姓多为军士家人,一代代繁衍生息。家中都有刀矛弓棓,有些人家里甚至还有甲、马,官吏们很快就被驱赶走了。
但张继丰今日又来了。
他带来了整整两千怀州州兵,分成数批,要用武力将百姓全部迁走。
百姓再凶,也分散居住在一个个村子,一般也就二三十户,多的三五十户,两三百全副武装的州兵压过来,如何抵抗?最关键的是没有人组织他们。
“官人,三日来已迁得四百余户。”吴泽陂北岸的一处树荫下,具体办事的杂任吏员正在向他汇报。
“赶紧送往渡口。”张继丰不耐烦地说道。
最近几日,他可是遭了大罪了。河阳百姓根本不听劝,就觉得你在害他们,非得动用手段才行。但这些人,唉!简直大胆!张司马屁股上中了一箭,现在还骑不得马。虽说拿箭射他的那百姓全家男丁被诛,妻女罚为营妓,但这又如何消得了他心头之气。
在洛阳,谁不对他客客气气?从兄张继业是衙内,他张继丰是幕府法直官,谁敢惹他们张氏兄弟?
河阳百姓,不是讨安史叛军、河朔三镇,就是平昭义刘稹的各镇军士的后裔,都是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