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进攻和防守,难度完全不一样。
朔方军从陕州一路推到硖石堡,从渭北东进,吞并河中,再一路向东,进占河清,这是战略进攻,很好体现了军队的战斗力和精气神。
朱瑄、朱瑾是否有这个能力,值得怀疑?
“朱瑾去岁救援时溥,两万大军星散。朱瑄也在濮州附近吃了一场败仗。他俩的军队,就和那韭菜一样,被割了一茬又一茬。”邵树德端着茶碗,意态悠闲,一点看不出大战即将来临的紧张。
“让他们别费劲了。步骑配合,守好那七州之地(含齐州),实在不行,把齐州还给王师范。我看得出来,王师范不想打,但朱瑄那军纪,不提也罢,再折腾下去,王师范也压不住镇内反对的声浪,他才二十岁,威望不够,很多事情没法自主。”邵树德继续说道:“让朱瑄、朱瑾抓紧时间整顿部伍。新募的军士能不能打仗?兵甲是否齐备?农田是否荒废?尤其是农桑之事,今年好好整饬一下,不然怎么和朱全忠耗?”
邵树德这么说,卢嗣业记下之后,自然会交给赵光逢遣人办理。
“杨行密讨平歙州之后,大军已休整月余。如今似在收容淮南流民,恢复户口,劝课农桑。他应是比较缺粮的,前阵子遣使运茶叶和盐至汴州换粮帛,双方关系密切。但泗州刺史张谏降行密,行密遣兵北上接应,不知会演化成何事。”见邵树德不再说话,陈诚便继续介绍:“但应无大战。黄州刺史吴讨降行密,鄂帅杜洪怒甚,遣兵击之。吴讨求救于行密,行密已发大兵西进。”
什么叫一团乱麻?如今天下就是这么个狗屁倒灶的形势。藩镇林立,矛盾众多,很多事情你无法控制。
你定下了一个战略目标,一定要攻取某处,但中途总是会被各种事情打断。一个好的藩帅,一定要尽可能排除干扰,朝着自己定下的战略规划行动,尽可能不被干扰。
但有些时候身不由己。
朱全忠打二朱、时溥的关键时刻,派押衙雷邺去魏州买粮,结果人被杀了,钱被抢了,你说打不打?
还是打二朱的时候,李克用不断骚扰,结果有个断李克用后路一举歼灭他的良机,你说打不打?
朝廷召集多个藩镇围攻李克用,你打不打?
朱全忠其实算是理智的。当年庞师古南下淮南搜刮钱粮,被孙儒击败,后来也没报复。
换成李克用,怕是得把孙儒祖坟刨了才罢休。
“杨行密战略重心已西移。吴讨这厮,尽给我添麻烦。”邵树德对黄州刺史吴讨很是无语。
这人就是个地方土豪,趁乱崛起,不服杜洪管,可以理解。但你给点杜大帅面子啊,多多少少塞点钱,派点兵,能死吗?现在好了,逼得杜洪要杀他立威,结果投了杨行密,将淮南大军牵扯了进来,朱全忠南方无忧。
“河北方面,幽州引契丹势力南下,克用连番大战,两胜一负。瀛、莫大军勾连成德王镕北上,王处存第二次攻涿州,方获大胜,结果又与北上之幽州军对上,战败。”陈诚介绍起了河北局势,就一个特点:乱。
到了最后,他用总结性的语气说道:“河北大战,河东、幽州、成德、义武四镇卷入其中,乱做一团。又有魏博罗弘信,为报复李罕之劫掠,攻昭义山东三州,安金俊遭受无妄之灾,上告克用,克用严令李罕之出兵邢州助战。”
这是李罕之遣使来告的事情。但他在李克用军事集团内部,属于外系将领,未必像安金俊那么听话,说不定还是会南下找张全义报仇的。但在计算双方力量对比时,不可以将其计算在内。他来,是意外之喜,他不来,也无所谓。
“诸位。”陈诚说完之后,退到一旁,邵树德放下茶碗,起身到地图前,道:“汴军大举增兵河阳,此已是确定之事。虽不知兵力多寡,亦不知其决心如何,但料敌从宽,咱们就得做好汴军抽调五万主力北上的打算。”
“天德军昨日已至安邑县。”
三月三十那天,由蔡松阳、杨晟二人率领的天德军渡过了蒲津关浮桥。后经虞乡、解县抵达安邑,五天时间行军将近一百六十里,速度不慢了。当然,这也和邵树德没要求他们抛弃辎重,加快行军速度有关。
“丰安军已至虢州湖城县。”
钱守素、韩逊二人率领丰安军出潼关,五天时间走了一百七十七里,他们将在陕州经太阳浮桥北上平陆县,随后过虞坂颠軨道,预计四月十三日抵达夏县。
如果正常行走的话,十天内天德军将经绛州、含口、垣县故城、垣县,抵达王屋县,而王屋县离河清不过四十里罢了。
丰安军大体上落后他们六天的行程。
“天德、丰安二军,共有12500步卒、1500骑卒,此皆能征惯战之老兵。”邵树德开始盘算自己家底。
“武威军,7000步卒、2000骑卒,这些时日有所损伤,但主力仍在。”
“飞龙军大部,5000骑马步兵,情况与武威军略同。”
“八千户河渭蕃人,还有9000余众。”
“总计蕃汉兵马,不下三万五千人。”邵树德说道:“河清大局已定,让轵关那边不用打了。三千王屋县丁壮返回。河中土团兵退守齐子岭,开挖壕沟、折木断路,坚守不出。”
轵关东面十里就是孟州济源县,西面五十里是齐子岭。齐子岭本来无关隘,汉代箕关早就埋没于荒草之中,不过谁让汴军新修了一个呢。
两军分据箕关、轵关,颇有宇文周、高齐争锋的味道了——
“周文东至崤、陕,遣其行台侯莫陈崇自齐子岭趣轵关。”
“齐神武围玉壁,别令侯景趣齐子岭。”
邵大帅暂时没兴趣“趣”轵关,他只想保住河清县、蓼坞这两个胜利果实,同时抓紧时间拿下柏崖仓,得到屯粮地点。
轵关是下一步要攻占的目标,但绝不是现在。
“贼军便是来十万,我只要粮草充足,便与其战上一场又如何?”邵树德最后说道:“给邵州、王屋县、垣县传令,两县一万户蕃人,每户出丁一人,自备兵器、十日口粮及三束干草,至王屋县东集结,开始操练。带马匹者,州中给予粮草,另赐绢一匹。”
这三年间,邵树德花费巨大精力,在崤、渑池、垣、王屋四县安置了总计两万五千户横山党项、河渭羌胡、青唐吐蕃,给他们分地,并选派农学博士、学生过来指导耕牧,农闲时加紧训练,令其习惯军旅氛围。
这是什么?这是劣化版的府兵、加强版的卫所兵,是储备兵力。
面对有着巨大后勤优势和地形优势的朱全忠,邵大帅也是拼了老命了。王屋县去年才攻下,今年上半年是别想收获粮食了,垣县就要好不少,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收成,耕战体系勉强稳固了下来。
而且,两县的山间犄角旮旯、沿河荒地、丘陵缓坡,也撒了不少牧草种子,这会已经长了出来。前线的战马、役畜,可以随时拉到后方放牧休整,减轻粮食消耗。
为了这场战争,邵树德已经尽最大可能弥补己方劣势。
汴军来吧,最好不要给我机会,不然老子打到河阳去。
第034章 稳健
大顺五年四月十一,距离河清县城破已经是第十二天了。
夏军又付出了两千余人的死伤,柏崖仓内仅剩的七百余守军终于遣使接洽了。
诸将都打出了真火,纷纷要求屠尽仓城内守军。
邵树德用自己的威望将此事按下,表示守军若降,皆无罪,人赐钱一缗、绢两匹的承诺仍然有效。
当日午时,七百多守军战战兢兢下山,列队请降,邵树德信守承诺,一概不伤。
至此,此番出兵河清,三个战果都到手了,前后死伤一万一千多,杀敌四千余人。
算上杨亮偷袭俘虏的上千濮兵,总共还有两千余俘虏,几乎付出了两倍于敌军的代价。
这还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不管怎样,河清、蓼坞、柏崖仓三个战果,无论花费多大代价换取都值得。
而自从三月底、四月初第一批汴军渡河北上之后,十余天时间内,陆陆续续集结至河阳一带的汴军已达七万余人,且其兵力仍在继续增加之中。
与此同时,粮草、物资的运输更加繁忙。
河阳津、小平津、五社渡、洛口、汴口等等,几乎所有渡口都被利用了起来。
十几万大军所需的粮草、器械,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一般都要求营中有三月以上的物资储备,后方粮站有半年以上的储备,运输途中的还有一两个月的储备。
朱全忠虽然自信能击败夏军,但他并未奢望一战定乾坤。你想决战,夏军就一定愿意和你决战吗?
他们形势那么好,开辟了三个战场,还拉拢的朱瑄、朱瑾兄弟,稳扎稳打,疲敌之策都能把你玩死,为什么要冒巨大的风险和你一战定乾坤?
双方上十万人阵列而战,不说战场容不容纳得下,便是容纳得下,谁敢说自己一定能赢?
邵树德承受不起野战失败,损失武威、丰安、天德、飞龙四军及大量蕃人的后果,朱全忠也无法接受长直、保胜、雄威、飞龙、亲骑、捉生、踏白诸军覆灭的结果。
尤其是左右长直军,全军两万多人,一直由朱全忠亲任军使,是他最精锐的嫡系部队。此番被寇彦卿带来了一万五千人,这一旦损失掉了,老朱得气得吃不下饭。
小败可以,大败谁都不想见到,这注定了双方大战前会有一段高频率的小规模试探性战斗。
四月十三日,第三批粮食五万四千斛运抵蓼坞码头。
邵州刺史梁之夏组织壮丁将粮食运往柏崖仓,连带缴获的粮草,仓内堆放了二十万斛粮豆。蓼坞码头也存放了五万斛,河清县内存了五万斛,另有三万余斛临时存放于军营中,连同二十万束干草一起,由粮料使朱亮管理。
运粮漕船回程的时候,遭到汴军水师袭击,沉三艘、被俘四艘。
邵树德明白,抢运粮草的美好时光过去了。他下令陕州、渭口方面暂停运粮,避免无谓的损失。
“粮草完全够了。”柏崖仓城之上,邵树德看着正在河面上耀武扬威的汴军水师战舰,道:“便是丰安、天德二军赶至,一月也就消耗四万四千余斛军粮、草料若干。现有储备,足够我大军七个多月的消耗,朱全忠有本事和我耗到冬天。汴军气势汹汹,也不知道调动了多少人马,根据这些日子的情报,可能接近十万了。这么多兵马,排山倒海压来,好大的场面。”
汴军这次确实是下了本钱了,光他们铺天盖地的骑兵,看样子就在五千骑左右。济源张慎思那边应该还有千余骑,孟州张全义身边不应该一点骑兵都没有,这次他们是步兵、骑兵数量全面占优,压倒了朔方军。就连骡子军的数量,也不比夏军骑马步兵少。
更别提纵横大河的水师了,优势看起来似乎是压倒性的。这是他们内线作战、投射能力的优势。
在后世,投射能力体现在两栖攻击舰、战略运输机的数量上,没有这些,纵有几百万大军,你能调动几万人到外国作战?
此时的投射能力,就体现在船运上。
“大帅,不可掉以轻心。我担心庞师古、张慎思在麻痹我军。河阳那边,斥候已很难靠近,到处是贼兵。河清距其不过数十里,须臾可至。”陈诚说道:“河阳往东,渡口众多,渡河后多在怀州武德、武陟、获嘉、孟州温县境内,如今多半都已赶至河阳。之所以未西进,一则摸不清我军兵力,二则还在等待器械、粮草。”
“轵关那边会不会有动静?”
“有可能。”陈诚沉吟了一会,说道:“或可调河中军上来,戍守箕关?总比土团乡勇能战。”
箕关、轵关之间,邵树德遣人挖断驿道,折木断路。这个计策是封渭献的,邵树德采纳。
但现在他后悔了。
或许过于露怯,让汴军看破了北路无精兵的虚实?
“我不放心王瑶。”邵树德叹了口气,道:“铁林军一万三千步骑,这么大一股力量,我为何不调来前线?河中那帮武夫,始终是个隐患,不得不防啊。”
“大帅,李唐宾手下兵力不少,不如檄调一批北上,驰援河阳战场?”陈诚建议道:“河阳汴军中出现了骡子军。按照听望司的情报,此为戴思远所部,共八千人,一直屯驻在洛阳、新安一线。此时出现在河阳,定是朱全忠调来的。李唐宾大军屯于渑池县、千秋城一带,攻硖石堡,根本展不开兵力,无需那么多人手。”
“李唐宾禀报,其欲南攻莎栅城、回溪坂,打通到洛水河谷的道路,威胁葛从周、杨师厚侧背,或需在此用兵。”
“大帅,此妄言也!”陈诚不客气地说道:“羊肠小道开辟于山体斜坡之上,一侧高山,一侧深涧,这等险地,如何用兵?贼兵北上困难,我军南下亦难,此非用兵之所。”
“好。”邵树德被陈诚说动了,道:“那便调归德军北上。”
归德军,本有五千兵,皆横山党项山民。后来挑选了数百表现突出的青唐吐蕃勇士,王瑶也拣选了两千河中精兵,最近又补入了五百濮、徐降兵精壮,已有八千之众。
之前一直在胡郭城练兵,时不时与汴军展开些不痛不痒的小规模战斗。邵树德也不知道为何李唐宾不喜欢用符存审,既如此,调来王屋山行营吧,归高仁厚指挥。
箕关那边,确实需要一支能打的部队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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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沉沉的夜幕之中,雨水如从九天倾倒下来一般,浇得人心烦意乱。
伤愈归队的刘三斛顶着袍泽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昂首行走在河堤之上。
身上的蓑衣根本挡不住风雨,巡视了一圈,浑身就已经湿透了。
但他现在没有资格偷懒,出了名就是这样烦恼,时时被人盯着,一不留神就会被人告黑状,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美好。
不过还是值得的!
当年大帅赏的舞姬,前后替他生了三个孩儿。前些时日又赏贼官之妻,并且特地放了他假——不放也不行,受伤躺在那里。
那女人知书达理,似乎也认命了,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他的饮食,让刘三斛非常满意。
跟着大帅拼杀,就是这么有奔头!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雨好像更大了。刘三斛低声咒骂了一句,不过很快住了口。
一闪而逝的电光之中,他似乎看到了黑压压的船只。
船舷两侧好像还有女墙,上下皆有窗、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