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340章

作者:孤独麦客

小江口之战俘获了一万七千众。折宗本将其中临时征召的土团乡夫放回去了,实在没啥用,都是农闲时训练的田舍夫。枪术、箭术水平很一般,他根本看不上。

剩下的都整编了起来,目前威胜军已经膨胀到了两万人,其中步军一万八千,骑兵两千。

人数是大大膨胀了,但战斗力却断崖式下跌。不光是山南东道降兵本身技艺荒疏的因素,也有人心未固的影响,还需要时间整顿。

“抵达襄阳城下后,立刻扎营。”折宗本下达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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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儿你还敢来见我?”襄阳赵府内,赵匡凝看到孤身前来的赵岑,勃然大怒,道:“你也是赵氏族人,为何降夏贼?先父在世时,可亏待过你?就连汝妻,亦是先父帮忙说上的,你怎么敢降?”

“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挽回。”赵岑面有愧色,但还是说道:“叔父,我入城之时,见城内行人稀少,百业凋敝。稍稍一打听,方知前些日子,城中豪富权贵,已经大车小车出城躲避。此等祸乱人心之举,叔父为何纵容?是不愿耶?还是不能耶?”

赵匡凝语塞。

从小江口惨败而归之后,本就应该立刻召集人马,将城外粮草运进来,将百姓疏散,做坚壁清野之举,然后紧闭城门,一心死守,待敌自退。

可他一样都做不了。也就得知夏贼骑兵出现在襄阳左近之后,才勉强关上了城门,为此还惹得很多人不满。

城内但凡有点影响力的,基本都在得知消息的当日就跑出去暂避了。他们知道夏贼不胡乱杀人,也就四处派捐,损失点财货罢了,这都是小事。

相反,如果留在城中,一旦大军围城,日夜猛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守军军士们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冲进你家奸淫掳掠,军官能制止吗?未必。

城破之后,万一夏贼伤亡过大,要报复呢?

留在城中俱死,是很多人不愿意的。

但他们的出城逃窜,很显然会影响守军的士气,赵匡凝连这点都制止不了,或者说不愿制止,很显然是无能的表现。

“叔父,我也不诳言,随州四县已降,今日我是来做说客的。”赵岑很光棍地说道:“想必叔父亦知,事到如今,不出点血是不行了。钱帛之事就休提了,没用的,人家也看不上这点。襄州七县,遍地稻熟,折宗本便是不攻城,只遣人去割稻,便可军中足食。邓城、谷城、宜城等县纷纷请降,钱帛亦是不缺。叔父所有者,无非是襄阳这座孤城,外加一点人心罢了。”

“邓州赵璆、唐州赵璠,或还顾念一点叔翁当年的栽培提拔之恩。将士们,或还记得叔翁带他们打进襄阳,人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的旧情,这便是叔父所据有的人心了。”赵岑说道:“然恩情薄脆,人心易变,这世道多的是狼心狗肺、不念旧情之辈,时间拖得长了,让人看到叔父的虚弱,便没人听话了,这人心也就成了泡影。”

赵岑所说的人心,可以是藩镇,也可以是朝廷。

朝廷虎皮被扒下之前,大家都很听话。得了好处的还很感激,上供不辍。

可虎皮被扒下之后,人人嗟叹,原来朝廷到这副地步了。

这时候人心就开始流失了,但不是一下子流失的,因为人的思想变化需要一个过程。但无论如何,这是个趋势,时间一长,忠心不可避免减少。这从如今上供的藩镇每年都在减少就能看得出来,朝廷在慢慢失去天下人心。

小江口惨败后,赵氏在山南东道的统治遭到了巨大的危机。

若不是驻守各地的刺史、军将,要么是赵氏族人,要么是赵氏提拔的旧人,凝聚力相对较高的话,早就分崩离析了。

赵匡凝仔细咀嚼着这番话。

赵璆、赵璠现在还听话吗?现在或许还能听,但将来呢?时间拖得越长,人家就越为自己打算。世道人情如此,没什么对错,很正常。

“或叔父想求援于汴州。可朱全忠是什么人?雄猜多疑,外宽内忌,投之乃自蹈死地。安师儒、郭璠怎么死的,叔父难道不清楚吗?”赵岑不给赵匡凝思考的时间,步步紧逼道。

“然全忠或可令我继续坐镇襄阳。”赵匡凝说道,气势已经没之前那么足了,看来刚才赵岑那番话终究还是起到了点作用。

其实,历史上朱全忠第一次攻山南东道,赵匡凝大败,遣使求和,表示臣服,全忠罢兵。

这一次是他的运气。因为当年朱全忠攻李克用所据之河北昭义三州,虽然葛从周率军大破李嗣昭、周德威,但李克用仍在继续增兵,战事并未停歇。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薨,这个向汴州臣服的重要藩镇面临着敏感的权力交接。

王珂、王珙争河中帅位,王珙引汴军入河中。

发生了这么多大事,朱全忠没精力料理山南东道,这才让他侥幸逃过一劫。

不然的话,结局难测。

“树德亦愿叔父继续当忠义军节度使。”赵岑道。

“哦?此言当真?”赵匡凝精神一振,不过还是有些犹疑。

“叔父。”赵岑察言观色,又道:“可还记得当年山南西道诸葛仲方之事?诸葛爽病死,仲保、仲方争位,树德起大兵至兴元,稳定局势,并未贪占山南西道之州县。其人素来言而有信,宽厚仁德,不杀降,不杀俘,若投他,无忧也。”

赵匡凝的神情活络了不少,问道:“树德言而有信,我信矣,然其到底是何打算?”

“灵武郡王遣一招抚使名裴远者,授以全权,言叔父可任忠义军节度使,领襄、郢、复三州。”赵岑道。

“什么?”赵匡凝大惊失色,道:“而今我尚有襄、郢、唐、邓、房五州在手,安只给我三州?复州亦在那个伶人手中。”

“叔父。”赵岑提高了声音,道:“房州孤悬于外,早晚要降,襄州七县,而今还有几县在手?郢州空虚,怕是要被一鼓而下。另,折宗本已遣骑卒北上唐州,接洽赵璠,若赵璠主动来降,叔父还有何物可恃?”

“唐州不会降的。”赵匡凝摇了摇头,道:“便是赵璠降,亦只能他一人降,唐州将士不会降的。”

“便是唐州不降,叔父亦只有襄、唐、邓三州。折宗本在招降纳叛,其军已至五万,只要花费点时间,唐州未必攻不下。”赵岑道:“叔父,先叔翁留下的恩情,越往后越少,此时还能卖点价钱,后面可就没人要了。”

赵岑这话说得难听,但却也是实情,赵匡凝又陷入了两难之中。

赵岑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给他思考的时间。

第035章 定局

赵匡凝手抚过一卷卷书册,暗自叹息。

这都是他的私人藏书,多年来花费巨大精力搜罗所得,有数千卷,其中不乏孤本、珍本,都是他的心头肉。

喜爱收藏书籍,似乎不是一个武夫的爱好。但赵匡凝是一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武夫,也确实喜爱收藏书籍,时时阅览,这就是武夫中的异类,一如喜欢穿儒服,与书生们高谈阔论的谢彦章。

赵家在襄阳、宜城、邓城三县有不少田庄。按说即便失去了权力,当个富家翁也足以优渥地生活下去。但这是乱世,可不敢这么想!

没了刀把子,这些产业就是肥肉,任人抢夺,没有丝毫办法。

裴远给了他一个继续掌权的机会。

襄、郢、复三州,去掉还在那个伶人手里的复州,襄、郢二州仍有十多万人,可以养一万衙军,让他继续维持权力和富贵。

但地盘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是让他心里很难过,对不起已经过世的先父啊。

“罢了,让雀儿进来。”赵匡凝坐了回去,随手拿起一卷古书,说道。

“叔父可是想通了?”赵岑大踏步走了进来。

“昨夜我与匡明商议,欲任其为郢州刺史。”赵匡凝神情疲惫,脸色晦暗,唯有手中的古书,才能给他带来一丝安慰。

“这……”赵岑有些沉吟。

事情确实比较复杂,因为牵扯到的利益众多。

邓州六县,近九万口人,郢州三县,不过三万余口。之前商量好的是让邓州刺史赵璆转任郢州刺史,赵璠任复州刺史。

邓州军力完整,虽然有很多是襄州派过去的兵马,赵璆并不能完全控制,襄阳方面对其影响力很大,但从一个富庶的地方调任相对贫穷的郢州,赵璆完全有可能鼓动邓州本地兵马趁机作乱,甚至投向朱全忠。

只给一个郢州刺史都可能作乱了,结果你竟然连这三县都不想给,这是怎么想的?

“叔父,某想了想,不如让赵璆去房州?房州户口比郢州还多,刺史孙典并非我赵家人,不如将其罢职。”

“房州已置于昭信军治下,如何之官?”

“这……”赵岑也抓瞎了,没有足够的官位安排啊。

“罢了,你再去与裴远商议一下。我遣使召赵璆、赵璠来襄阳,忠义军出了这么大的事,赵家子孙本该同舟共济。”赵匡凝也知道此事为难,无奈地说道:“唐、邓大军,多有襄州子弟,家人皆在襄阳。有我父当年的情分,总不至于立时就反。”

赵岑当日便出了城,随后直奔城外大营,裴远已经从枣阳抵达了此处。

双方一见面,自然又是一番密谈。

折宗本懒得管这事,他带着随从出了大营,登高望远,瞭望地势。

“好一块膏腴之地。”折宗本赞道:“今日便写信给吾婿,去关北、河陇招募壮士,举家搬来,充实户口。”

后汉时南阳郡户口百万,但国朝最盛时唐邓随三州的人口也没达到这个数字的一半,也是奇哉怪也。

到了这会,唐州九万余口、邓州八万余口、随州四万余口,也就二十来万人,甚至不到四分之一。

这已经不能用战争来解释了,因为开元年间人口就不多,太多空地,以至于先后安置了几万户突厥人、昭武九姓等胡人到唐、邓、蔡、汝、许、陈、申、光等州,一度将其胡化。

朝廷在这片区域设置了几个胡州,划分牧场,胡人“习射猎”、“牧羊马”,“不事稼穑”,可见当地人口密度之低。

天宝年间那四五十万人,怕不是一半以上是胡人,几万户呢!

淮西叛乱之后就更不用说了,这片大地屡遭兵火,随后又有黄巢、秦宗权蹂躏,人烟稀少,州县残破,眼下休养生息了五年,稍稍恢复了点元气。

听折宗本这么说,谷城令敬道欲言又止。

“淮夷”可是困扰了朝廷数十年,到现在还没消化利索,这是又要迁移羌胡过来?若羌人还罢了,他们多半会种地,可若是胡人,岂不是自寻烦恼?

“发青唐吐蕃一万户、河渭羌人五千户、河西诸族五千户,总计两万户至唐邓随。正好帮女婿解决点麻烦,省得他整日担心有人造反。”折宗本大笑道。

“大帅,河陇羌胡素来难管,若迁来唐邓随,恐生变乱。”敬道提醒道。

“开元年间于河南设三胡州,大谬矣。”折宗本道:“就得编户齐民,训以华风,不得再以游猎为生。专事稼穑,种田垦荒,如此数十年后,还有谁记得自己是吐蕃人?”

开元年间在河南设诸胡州,那可真是脑残之举。

从河曲之地迁移叛乱胡人到河南,目的是什么?就近管制,兼且同化。

可你倒好,设胡州,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很多人农业生产习惯不改,不会种地,朝廷也不管。

这些突厥、昭武九姓本来长相就与汉人不太一样,大部分人有白人血统,或者干脆就是白人,天生与周围人就有一定的差别,生活习性、生产习惯也不一样,官府也不强制改变。

弄到最后,再与东北南下的平卢军那帮胡化汉人和胡人(契丹、奚人、高句丽为主)合流,胡化当地原有百姓,割据淮西数十年,诸州百姓不闻天子,不知朝廷,直到被镇压后才认认真真开始同化。

至今又数十年,淮西之地仍然有很浓烈的胡风,百姓骑骡放牧的比比皆是。

这已经是个烂摊子了,还来?

“不迁人口过来,光靠唐邓随三州,如何与朱全忠斗?”似是知道敬道在想什么,折宗本道:“三州之地,也就养个一万多军,这还是不打仗的情况。若战事绵延,百姓岂不是要被榨成人干,纷纷逃亡?”

敬道一想也是。

灵武郡王往河陇、河西迁汉人,从河陇、河西迁胡人至内地,和太宗、高宗、玄宗朝的政策别无二致,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又酿成一个淮西割据势力。

敬道看了看折宗本的脸色,不敢多说话,内心猜测不已,莫不是想拥羌胡之众自立?

要不要私下里告发给灵武郡王呢?好像不行啊。人家是翁婿,你一个外人挑拨离间,是何居心?

敬道纠结不已,忐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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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岑在两日后回到了襄阳。

“叔父,大事定矣。”赵岑喜滋滋地说道:“裴使君有言,匡明叔父可至均州任刺史。折宗本就任唐邓随节度使之后,均州刺史之职会卸任,可交由匡明叔父。”

“均州刺史?”赵匡凝喃喃自语。

听闻折家军不少将士在均州成家立业,均州至今还有威胜军留守。这个均州刺史真有实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