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64章

作者:孤独麦客

李唐宾很快便走了进来。进门前,扫了一眼牛礼,牛礼也看了他一眼。

“大帅有何吩咐?”李唐宾行礼道。

“拣选两千精兵,交可靠之人统带,即刻启程,三日内抵达南郑。”

“遵命!”李唐宾很快退下。

“蒋书记、牛将军,明日咱们便一同启程,前往南郑。”邵树德又说道。

二人自无不可。

二十三日,大军拔营启程,沿着汉水一路向东,经定军山、黄沙水口、褒城县,于二十七日上午抵达了兴元府理所南郑县。

“大帅!”符存审从城内走出,轻声道:“诸葛侍中知大帅前来,甚是高兴,已经传令召集军府文武将佐,至节堂议事。”

“城内是个什么情况?”

“我等两日前入城,只觉气氛有些怪异。诸将各有心思,都在观望。”

邵树德惊喜地看了符存审一眼。能注意到这些东西,便不是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有点意思了。

“传令,铁林军整队入城。某要让那些装着一肚子小心思的人看看,诸葛氏的基业,也是他们能觊觎的?”邵树德一甩马鞭,说道。

“蒋书记,且随某一起入城。牛将军,是否需要回去约束部伍?放心,铁林军入城,秋毫无犯,只为震慑宵小。”邵树德又问道。

“回灵武郡王,右厢兵马使王虔裕尚在城内,无碍。”

“好,那便入城。”

今日天气不太好,细雨连绵,如丝如雾。

笔直宽阔的街道上,大群士卒迈着整齐的脚步前进着。他们队列整齐、甲叶铿锵、气氛肃然,与兴元府兵将之间的差别,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是久经沙场的劲旅老卒。

街道两侧的高门大宅、酒家阁楼内,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邵树德嘴角含着冷笑,他仿佛听到了诸多野心家内心破碎的声音。有的豪族,几代人积累、拼搏,就为了等一个机会,而当机会出现,正打算孤注一掷时,定难精兵的入城给了他们致命一击,一切谋划、勾兑、拉拢,花费了无数心血的布局,在绝对的武力优势面前,全部烟消云散。

至节度使衙后,邵树德下马。大门内外全是先期抵达的天柱军士,邵树德勉励了他们一番,然后在大群亲兵的簇拥下,进了院子。

“侍中。”邵树德躬身行了个大礼,然后快步上前,搀扶住欲起身的诸葛爽。

侍立在一旁的诸葛仲方一同搀扶住。

“还是和以前一样。”诸葛爽将邵树德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笑道:“气度更沉凝了,有不怒自威之感。也是,手握重兵,杀伐决断,人之富贵生死,皆决于一念之间。有此气度,不足奇也。”

“侍中还需静养。镇内之事,可尽付于将佐。放心,翻不了天。”邵树德扶着诸葛爽坐下,然后让人搬了张胡床过来,坐于一旁。

比起数年前,诸葛爽的形容憔悴了许多,人也消瘦得不行。这是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燃烧殆尽的老人,如今所牵挂着,唯子孙及一班跟随多年的老部下。

他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跟了自己几十年,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撒手不管。

“无妨。”诸葛爽坐到帅位上,喘了两口气,然后扫视堂下,军府内的文武将佐基本都到齐了。

“诸位有的是汝州老人,跟了老夫二十年了。有的是河东来的,也七八年了。亦有老夫持节山南西道后的新人,情分也不浅。”诸葛爽慢悠悠地说道:“当今乱世,朝不保夕,山南西道本是一片净土,惜也罹遭兵火。某老矣,浮浮沉沉数十年,自知本事低微,大限将至。今已上表朝廷,辞去山南西道节度使之位,镇内之事,悉由节度留后、吾儿仲方决之,尔等是何想法?”

邵树德坐在诸葛爽右手边,目光所到之处,人人低头,不敢直视。

“既无意见,便尽心辅佐吾儿,可否?”

“大帅镇山南数年,有恩泽于十州军民,吾自当尽心辅佐。”蒋德温、牛礼、王虔裕三人一齐上前,行礼道。

而有了他们的带头,幕府僚佐、军府衙将们也一一上前行礼,当众表态,算是定下了名分。

诸葛仲方脸色涨红,神情有些兴奋,双手微微颤抖。虽然早就是留后了,但这么多将佐一齐向他行礼,仍然让他感到有些头晕,浓重的幸福感铺天盖地而来。

“亦需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此言一出,仿若一声惊雷。

诸葛仲方脸色一白,将佐们面面相觑。

第023章 诸葛、韦

“镇内尚有吾逆儿不肖人所据诸叛州,尔等可能讨平之?若不能,还不速速向灵武郡王行礼?”诸葛爽咳嗽了两声,喘了口气后,道:“都等着诸葛仲保入城后,再来招抚尔等吗?”

邵树德看了诸葛爽一眼,见他脸色有些殷红,暗暗叹了口气。依诸葛大帅的脾性,一般来说不会这么明显地斥责部下,也是时间无多了,可叹!

“多谢灵武郡王援手之德。”有些事,总要有人来做,蒋德温第一个上前,躬身行礼道。

有他带头,众人就没那么不好意思了,纷纷上前行礼。

“仲方吾儿!”诸葛爽又喊了一声。

“大人。”诸葛仲方脸色不是很好看。

“从今日起,当以兄事灵武郡王,若有召,必从之。”诸葛爽又咳嗽了一声,道。

诸葛仲方见父亲的目光愈发严厉,知道这是来真的。父亲的为人,别人不知道,他可很清楚。别看幼弟才十来岁,但真到了那份上,直接换人又如何?

“少弟见过大兄。日后兄若有事,只需书信一封,弟必至矣。”诸葛仲方躬身上前,行礼道。

邵树德坦然受了这一礼,既是为了定下名分,也是为了安诸葛大帅之心。

带这么多兵马至山南西道,并不仅仅是为了帮诸葛大帅稳住局面,顺利完成藩镇权力交接,也有谋取好处的目的在内。

今日受了诸葛仲方一礼,兴元府诸将都看在眼里。以后再搞什么事情,就得掂量掂量后果。

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诸葛仲方亲口说有召必从,今后若食言,定失人望。届时将佐离心,也是咎由自取。

“办完这件大事,老夫心放下了大半。”诸葛爽的脸上露出了点笑容,道:“多事之秋,诸将且先退下吧,左右厢兵马使留下,掌书记亦留下。”

衙将、僚佐们告退而去。

“这么多年了,连个表字也不取,都郡王了啊。”诸葛爽看着邵树德,越看越满意。若不是人家已经娶妻,都想招为女婿了。

这年头,女婿也是有继承权的。女婿上位,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多会容忍、照顾妻族。

“武夫罢了,以后再找幕府僚佐想个吧,小事。”邵树德笑道。

国朝武夫,文化水平有点低,名字像样就不错了,遑论表字?况且国朝见面称呼,即便是文人,也习惯称排行,比如封渭就喜欢喊黄滔“黄二”,而不是黄文江。

当年华岳寺“三巨头”,王重荣就没表字,李克用到现在也还没取,邵某人也懒得取,因为已经不流行了。

“这位是左厢兵马使牛礼,想必树德已经见过了。这位是右厢兵马使王虔裕。二人皆为吾之乡党,颇有才具。”诸葛爽将二人召唤至身前,一一介绍道。

邵树德看了二人一眼,没有说话。以他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只有审视别人,而很难有别人来审视他。

“见过灵武郡王。”王、牛二人拱手道。

二人一个遥领扶州刺史,一个遥领果州刺史,都是实权在握的大将。

“两位将军位列一镇兵马使,这才具应是没问题了。”邵树德说道。

“山南西道还是太安逸了。后面南征那逆儿,便让二将随树德一起出征。若看得上,便收入帐下,随便给个都虞候、游奕使就行了。”说了这一连串话,诸葛爽有些气力不支,于是轻轻靠在胡床上,道:“若不能跳出这个小池子,怕是要一辈子终老兴元了。”

诸葛爽留下两位大将时,邵树德就隐隐有些猜测了。此时看王、牛二人的面色,估计他俩更是早就知晓。

蒋德温面色也无变化,或许直接参与了此事。

诸葛仲方的脸色就有些精彩了。这可真是亲爹啊,一上来就把两个大将送人,以后还怎么玩?

“既是侍中的心腹,某如何能夺爱?”

“镇内还有数将,皆昔年汝州老人,才具固然一般,然守着山南西道却不成问题。”诸葛爽道:“唯此二人,树德……”

“既如此,此番便随某一起南征吧。”邵树德说道。

其实,诸葛爽的心思他完全了解。山南西道眼看着完全上了定难军这条船,诸葛爽担忧他故去之后,情分不再,诸葛仲方的地位会越来越低,越来越无足轻重。真到了这时候,可以说诸葛家就已经有点危险了,诸葛仲方若犯了什么错,上头再没有帮着转圜,那日子可就难过了。

牛礼、王虔裕二人的本事,诸葛爽是清楚的,也认为他们可以在定难军中有立足之地。日后一旦荣升高位,但凡念点旧情,都可以帮忙照拂一下。

“树德答应此事,某放心矣。”诸葛爽一笑,道:“老夫年少之时,总觉得自己气运不佳,倒霉透顶。今日始悟,非气运不佳也,实是引而不发,皆用来遇到树德你了。”

“侍中还需多多静养。待南征归来,某还要当面请教棋艺和兵法。”邵树德示意了一下,两名婢女上前,将诸葛爽扶到了塌上。

生老病死,凡人所不免。任你如何英雄盖世,到老仍然免不了缠绵病榻。

※※※※※※

离开节衙后,邵树德带着亲兵回到了营中。

他的大帐现在就是移动的办公室,信使们数百里疾驰,将较为紧急的公函送至军中。

这才刚离开一会,就又有军报传来。

岷州行营指挥使杨悦率领万余兵马,先跟成州方面扯皮了一段时间,待能够借道时,听闻兴州已降,凤州又被主力打下,于是派人报告:武州吐蕃寇掠岷州,欲率军讨伐。

我信你个鬼!邵树德看到军报时都气乐了。

杨悦,跟吐蕃人耗上了是吧?

不过武州也陷蕃很久了,一直没能收复,同时这里也是入蜀的重要交通线,即汉时的阴平道是也。

让杨悦去折腾吧,打下来是喜事,打不下来也无所谓。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南征壁、通、开三州,剿灭诸葛仲保势力。

而说起诸葛仲保,邵树德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当年在关中讨黄巢的岁月。

在他的印象中,此人还是有点武勇的,头脑也不差。能有如今这个局面,说明他身边聚拢了一批实权军将,不然怕是早就败亡了。

只是,乱世武夫就这个德行。别说义父子了,便是亲父子,相残的都不在少数。诸葛仲保趁着义父病重无法视事,且朝廷谋夺山南西道的所谓有利时机跳出来,不能说没有见识。只是他漏算了邵某人,或者说想到了,但有侥幸心理,想上位想疯了,最终落得个被诸镇围剿的下场。

运气不佳,如此而已。

此番南下,大军又是兵分数路,一路由南郑直下,进入集州、巴州,消灭进入当地且盘踞不走的通州兵马。两路从洋州南下,翻越大巴山脉,进入通、壁二州。

三路大军齐出,诸葛仲保的下场不会比杨守忠好到哪里去。

“大帅,长安有消息传来。”正对着地图思索呢,赵光逢突然走了进来,禀报道。

“什么消息?”

“朝廷见武定军败局已定,便遣宰相韦昭度出京,任剑南道招讨使、西川节度使,带着五千关东籍神策军,朝兴元府来了。”赵光逢答道。

“哪来的消息?”

“中官韩全诲传来的消息,进奏院那边亦有公文上呈,皆言宰相韦昭度在开远门惜别友人,互赠诗留念,然后便带着五千人马出师了。”

“朝廷好生心急!”邵树德有些惊讶。

洋州还没攻破呢,朝廷就迫不及待把目光投向蜀中了。这骚主意,也不知道是谁出的,多半是南衙的朝官吧。

“大帅,此事需警惕,朝廷至今仍有振作之心,这次是东、西二川,下次就是山南西道和凤翔府了。”赵光逢提醒道。

“赵随使,此番入蜀,韦昭度能成事否?”

“怕是成不了。此人带不了兵,蜀中战乱,兵事不休,韦昭度即便当了节度使,多半也控制不了衙军,这川中,最后还是要便宜了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