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四路大军南下,一路克凤州,剪除洋州羽翼;一路走子午谷,出其不意,连克黄金、西乡两县;一路突入二十四孔阁,即将从侧后对洋州理所兴道县发起攻击;一路入骆谷,克骆谷关,马上就要攻真符县。
这武定军,当真是数面受敌啊,败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历史上能以数千人敌数万大军并成功的,都值得大书特书,可惜杨守忠没这本事。
吃完烤肉,凤州一众降官被押着前来拜见。
邵树德懒得看这帮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直接将他们关押了起来,日后任凭朝廷处置。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
在这一点上,邵大帅其实一直十分恭顺。之前击破原州吐蕃,抓获了数百人,统一送往长安,朝廷将其流放岭南。后来西征河渭,前后抓获了近千名吐蕃贵人及其家属,同样械往长安,朝廷斩了首恶,余众流放吴越,让他们去江南排沼泽,治良田去。
凤、洋二州官员及其家眷,如果无法将功折罪,那么也将被押往长安论罪,最后多半被流放至会州定西县。
第二日,邵树德进凤州城看了看。
登上城楼之后,入目所见,是一处又一处险峰,以及夹杂在险峰中的河道及山谷。
“兴、凤二州,一定要控制在手中。”邵树德指着远处的崇山峻岭,道:“有此二州在手,山南西道对咱们就是不设防的,亦可自此南下三泉,入剑门。”
入了剑门,蜀中会如何,不问自知。
“大帅,那武定军是一定得罢废了。”赵光逢说道:“兴、凤、洋三州并入凤翔镇,秦、成二州并入河渭,重置陇右镇。今朱全忠已领两镇节度使,大帅不妨上表朝廷,将夏绥、朔方、天德军、振武军合并为天宝年间之朔方镇,身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为朝廷西北屏藩。”
“过了,过了。”邵树德失笑道。
“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赵光逢道:“求兼朔方、陇右两镇节度使,朝廷必不许。那么退而得其次,任朔方节度使可也。”
邵树德想了想,没给出最终的回答。此事,可以是一个努力的方向,但还得观望下朝廷风色以及天下局势,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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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郑县的暮霭烟雨中,诸葛爽勉强起身,坐到了胡床上。
“蒋二郎,何如此悲切耶?人生数十年,还没看透吗?生老病死,时至则行。”诸葛爽淡淡地笑了笑,眼睛看向窗外,一时间陷入了回忆。
年少时家里很穷,经常吃不饱饭。虽然父亲曾自豪地说,他们是琅琊诸葛氏的后裔,出身名门,但实际上济不得甚事。中山靖王之后都能织席贩履,他这个诸葛氏的后人,为了混口饭吃,还是去投军了。
人生经历的一幕幕,遇到的一个个人,有些他自己都忘了,但此时一一记起,恍如昨日。
有少年时光大门楣的宏愿:年少的他,总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一个,以后一定前程远大,可以匡扶社稷,令天下人仰望。
有青年时投身军旅的意气:青年的他,实际了一些,但自恃勇力,看不起这人,看不起那人,总觉得他们蝇营狗苟,若自己身居高位,会怎样怎样,一定比他们做得更好。
有沦为乞丐时食不果腹的悲切:年少时的理想已经远去,而今只想活着,同时也深深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用。
有加入乱军朝不保夕的彷徨: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步田地,正路走不通,只能奋力拼一把,走邪路了。
有归顺朝廷时妻儿同贺的喜悦:小小的汝州防御使,就令自己欣喜若狂,再回想起二十年前自己指点江山、愤世嫉俗的丑态,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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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一出戏,而今我该退场了。”诸葛爽回过神来,笑道:“蒋二郎,昔年汝州之时,你自言习得文武艺,却无人赏识。某见你是同乡,便募你做幕僚,而今快二十年了吧?”
“十八年了……”蒋德温神色感伤,仿佛也陷入了追忆。
那时的自己,方才十七八岁,大言不惭,自比管仲,简直可笑。而今十八年幕僚做下来,方知年少时的浅薄,知世事之不易,知世间大才何其多也。
两人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诸葛爽叹道:“今后,二郎便尽心辅佐树德吧。”
“大帅……”
“人之将死,看得愈发清楚。”诸葛爽笑道:“我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保我诸葛氏家业是一回事,为一班老兄弟谋条后路同样重要。二郎你还春秋鼎盛,有未酬之壮志,跟着我这个行将就木之人有何好处?吾儿仲方,也没那个本事进取开拓,跟着他,只会蹉跎岁月,荒废时光,甚至……”
“你也不用多说了。”诸葛爽叹道:“牛礼、王虔裕二将,皆吾青州乡人,有勇力、有见识、善带兵,继续留在山南西道,只会埋没了他们的本事。明日,某便会与他俩详谈。树德并无门户之见,只要忠心,有本事,皆可重用。这对他们而言,也是条出路。”
“大帅……”
“呵呵,某老矣,将死矣。有些事情,看得淡了。”诸葛爽轻轻地靠坐在椅背上:“树德业已三十了,这年纪,或还有机会……”
蒋德温离开大帅府邸后,在门外撞到了牛礼。
“蒋书记。”
“牛将军。”
“将军行色匆匆,可是有军情禀报?”
牛礼不答。
诸葛大帅对牛礼的评价是木讷、忠诚、勤勉、谨慎、要强,对他非常放心。长期相处下来,蒋德温对牛礼的印象也不错,这是一位作风扎实兼且忠诚要强的将领,同时也很勇猛。如果让他独领一军,别的不敢说,一般情况下不至于大败、惨败。
当然这都不是最可贵的,对这时节的节帅来说,忠诚比什么都重要啊!
若牛礼来辅佐留后诸葛仲方,断不至于发生欺主之事。但看样子大帅要把他举荐给灵武郡王,或许是为了他这个乡党的前途,或许也有为子孙后代考虑的因素。
牛礼的用兵风格,颇对大帅的胃口,自然也很对灵武郡王的胃口。一旦投过去,说不定就要受重用了。
回到节度使衙后,蒋德温查阅了部分军报。他重点关注的是灵武郡王邵树德的动向,得知其前锋已收两当县,主力已过马岭寨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兴元府,如今正需要强兵过来压阵,不然何时才能剿灭诸葛仲保那个叛徒?
第022章 行礼
文德元年五月初五,两当县、河池县之间的大道上,信使追上大部队,给邵树德送来了一堆公函。
夔峡节度使李侃攻占荆南!
此地原本被秦宗权部将赵德諲攻占,不过打成了一片白地,百姓流散,赵德諲也没兴趣派重兵驻守,因此被李侃出兵占领,并收蔡将常厚、许存,王建肇则率部逃奔黔中。
天子下诏,以夔峡节度使李侃兼荆南留后、江陵尹,王建肇为武泰军节度使(黔中)。
朝廷对李侃还是非常信任的,这是邵树德的第一感觉。
“赵随使,夔州李侃,这两年上供吗?”邵树德找来了赵光逢,问道。
“回大帅,夔峡五州,上供不断,并未短少。”
“怪不得。”邵树德有些佩服李侃。这是有想法、有见识的人,到底在朝堂和藩镇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在大局方面确实可以。
不过也可能因为他是上个时代的老人,老人一般对大唐比较有感情。新一代军阀嘛,就很难说了。
不过或许所谓的新军阀还是好的,还算讲点规矩。等到了五代,风气还要更加恶化,更加没有底线。至少,这年头的军士,只会在战前闹,一旦上了阵,便会老老实实厮杀。而五代的军士,被彻底惯坏了,战前闹,战时也他妈闹,临时要加赏,不给就哗变。
风气其实是慢慢变坏的,人也是一点点变烂的。军头野心家无底线煽动、讨好军士,把他们养成了一群欲壑难填之辈,要引以为戒!
“李侃得江陵府,就要对澧州、朗州等地动手了吧?估计还有连番大战。”邵树德将这份情报放下,那里太远了,隔着三川、金商、山南东道,手还伸不过去。
不过他也进一步认识到,李侃的野心应是不小。当初让他拿俘获的蔡兵换马,他都不愿,只把郭禹(成汭)送了过来。此番又趁虚袭占江陵府,看样子是想兼并邻镇了。
“乐从训在洹水战败,被斩。其父乐彦祯亦被杀,父子二人之首悬于军门。诏以罗弘信为魏博节度留后。”这一份军报所提的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权力之争,毫不容情,最是血腥。乐彦祯已经去当了和尚,结果还是难逃一死。积累的万贯家财全便宜了别人,府邸、妻女一个都保不住,全成了别人的战利品和玩物。
不过魏博镇这么快完成权力过渡,其实也算不错了。避免了长时间的内乱、消耗,不然朱全忠就有可能把手伸进去。
对了,有一份情报与朱全忠相关。此人已经率军南下,先至河南府,张全义出城拜迎。随后兵发许、蔡,目标对准杨守宗、秦宗权二人。
邵树德看到这里也有些傻。合着自己把杨复恭扳倒,反倒给了朱全忠方便,让他可以名正言顺攻打许州?
不过可能也没多大关系。以朱某人那面厚心黑的样子,即便不那么名正言顺,也照打不误。
朱全忠南下对陈诚、折嗣裕等人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募民之事已经完全停止,前后总计募得了四万余人,大部送往了陕虢。
有了朱全忠撑腰,张全义的态度也强硬了起来,坚决要求定难军离开河南府。如果就这,陈、折二人可能还不太会搭理他。但陕虢王珙亦要求他们赶紧撤军,并且在送了最后一批粮草后断供,这就让他俩很无奈了。
没有粮,什么事都办不成。于是陈诚也从许州赶了回来,之前的十天时间,他顺利募得了万余兵——其实有朱全忠助攻的因素,大张旗鼓进入河南府,并且打出了南下的旗号,汝、许、蔡等州百姓惊慌失措,募兵之事非常顺利。
河南之事,差不多告一段落了。
邵树德大概算了算,从第一次派人去河阳接军士家属起,五年以来,总共也从河南弄了二十多万民人、两万余新兵。朱全忠一定不知道这个账,知道了怕是要暴怒。
“传令下去,华州行营不解散,折嗣裕指挥的四部兵马退往陕虢。如果王珙派人驱赶,就退回潼关以内,等待下一步命令。”邵树德想了想,觉得让大队骑卒撤回来没必要,不如让他们继续留在那边,说不定还可与义兄做笔交易。
将命令书交给信使后,继续向前行军,四天后抵达河池县。初十,过青牛岭,十二日,抵达长举县。此县已是兴州地界,与凤州的环境差不多,区别就是早早归顺朝廷。
十六日,过兴州城,二十二日,至西县,正式进入兴元府地界。
“恭迎灵武郡王。”蒋德温、牛礼二人,带着一群乡绅耆老远远高呼。
“蒋书记,长安一别,已是多年未见。”邵树德直接走到蒋德温面前,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道。
他是个念旧的人。诸葛大帅持节夏绥时,蒋德温作为首席幕僚,对自己释放过善意,也帮过一些小忙。随后,还亲自跑麟州,帮忙说媒。有这份交情在,关系自然不同一般。
“灵武郡王声名赫赫,威震西陲。某在兴元,亦多有耳闻,恨不能亲至夏州,恭贺一番。”蒋德温也十分高兴。
邵树德念旧情,讲信义,有恩必报,这是大家公认的。即便他不是手握重兵的郡王、大帅,就是单纯当朋友,也非常不错。
“这位是……”邵树德看着蒋德温身旁一位高大魁梧的军将,问道。
此人面相忠厚,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有些木讷。如果情报不差的话,应是诸葛大帅倚重的大将、青州乡党牛礼。
“此为衙军左厢兵马使、果州刺史牛将军。”蒋德温介绍道。
左厢兵马使是本官,果州刺史多半是遥领的兼官。
“山南将牛礼,见过灵武郡王。”牛礼躬身行礼,道。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不傻,只是不喜欢说罢了。这样的性格,若是没人赏识,那就有可能在底层浮浮沉沉一辈子。所以他果断投奔同乡诸葛爽,可见内心还是很有主意的。
唐人的乡党情结很重。一人发达,乡党纷纷来投,而发达之人也很喜欢提拔、重用乡党。没办法,社会价值观就这样,亲族、妻族、师生、同年、乡党之类的关系,算是比较稳固的。在这个乱世,大家需要一点稳固的可以信赖的关系。
西县距兴元府理所南郑县有百里之遥,诸葛大帅遣二人来迎接,足见其重视。
赵光逢冷眼旁观,反倒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诸葛爽可能是在安排后事,看蒋德温热切的态度,怕不是还想向大帅托孤,虽然诸葛仲方的年纪并不小。
大军先锋义从军右厢三千步卒屯驻于城北,天柱军在汉水北岸扎营,邵树德率铁林军进驻了白马驿,并在附近下寨。
“蒋书记,侍中身体如何?”打发走了一众官僚士绅之后,邵树德找来了蒋德温、牛礼二人,问道。
“不太好。半月前尚可下床走路,最近几日,一直卧床不起,饭食也吃不了几口。”说到这里,蒋德温也连连叹气,神色哀伤。
他是有热切的功名心,这不假。但诸葛爽于艰难之时伸手扶了他一把,用为幕僚,蒋德温还是非常感激的。
“昔日一别,竟至于此。”邵树德叹道:“在富平之时,每有不明之事,皆请教诸葛侍中。侍中知无不答,悉心教导……”
蒋德温亦叹气,牛礼在一旁沉默不语。
“镇内局势如何?”邵树德又问道。
“人心纷乱,暗流涌动。”蒋德温答道。
牛礼嘴张了张,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这帮杀才!”邵树德冷哼一声,道:“待某尽起大军入南郑,看看这些人又是一副什么嘴脸。”
说罢,他又吩咐了一声:“让李唐宾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