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卢大郎是村里第一个盖砖房的人,三间堂屋,窗明几净,让人十分羡慕。闲来无事之时,他喜欢进山打猎,今日便是了,得了两只野兔。以王二郎对他的了解,一会他定会去山下食肆沽点老酒,再把野兔整治一番,回家自斟自饮,日子不要太快活。
唉,说到底,过得快活的都是武夫,日子不是普通人能比的,虽然他家也出了武夫,但儿子毕竟已经出去分家另过了,比不得。
“原来辎重都用船运走了,唉,有点浪费。”卢大郎够着头又看了会,叹道:“水这么宝贵,不趁机多运点货,可惜了。”
“这会秋雨连绵,怕是不怎么缺水。”王二郎说道。
他知道,卢大郎与几个同袍从军中退下后,在县里收药材,卖去洛阳。从他的立场出发,应该是希望襄城漕渠一天到晚运货的,而不是运输军中辎重。
“说得也是。”卢大郎说道:“不过还是浪费。”
“兴许圣人要看一看漕渠怎样呢?”王二郎说道。
卢大郎张了张嘴,终于没说什么。确实存在这个可能,而且还不小。
他在军中之时,听闻圣人非常精明,不会全然相信下面人的话,凡事一定会躬行,亲自验证后才放心。如此说来,将一部分辎重用船运走,测试一下漕渠,似乎也说得通。
正想着,驿道上又出现了大群马车,车上满载辎重。
“果然,正如你所说。”卢大郎笑道:“圣人把一部分辎重装到船上,看看漕渠顶不顶事。”
王二踮起脚尖,仔细看着。
霞光之下,马车络绎不绝,直往北去。除辎重外,车上似乎还装了许多铜钱、绢帛,让人十分眼馋——这应该都是武夫们随驾得到的赏赐了。
“赶紧过完兵吧。”卢大郎收回目光,嘟囔道:“老子还急着运货呢。”
王二心中嫉妒,忍不住说道:“这漕渠,历时十余年,若非圣人坚持,怕是早废弃了吧?”
襄城漕渠之时,在汝州、邓州两地算是“月经”话题了。拖的时间太长,期间还出过事故,有时候雨水少了,陂池干涸,漕渠甚至为之中断。
听说宛叶走廊内还有人骂,说自从修了十几个陂池保障漕渠船闸蓄水、放水,他们的农田灌溉都成问题了。
但即便如此,圣人依然想着将其开通,丝毫不让步,可见完全是凭他的个人意志在推动。
“你这么说也没错。”卢大郎点了点头,道:“若无今上,漕渠是不可能修建起来的。无今上,邓州也不会有今日这般光景。你家在京兆府的时候,就五亩地吧?现在分了二十余亩,日子不错了。”
王二随口附和了一下。
日子好还是坏,不都是对比出来的?再怎么样,还是没法和禁军武夫比啊。
“我走了,你下不下山?”卢大郎紧了紧手里的野兔,问道。
“下山。”王二郎已经检查完了筐里的蘑菇,决定一会就卖给山下的食肆,也买二两小酒回去,犒劳一下自己。
夕阳西下,二人一前一后下了山。
※※※※※※
东侧的另一个山坡上,黄伞盖高高立起,邵树德坐在虎皮交椅上,看着繁忙的漕渠。
想当年第一次拆分山南东道,唐邓随三州被剥离起来,折宗本出任节度使。
在那会,紧邻汝州的邓州还是前线,折家军以此为基,屡次北上,攻入朱全忠腹地。
坐镇汝州的丁会也是员能将,被朱全忠委任为佑国军节度使的他凭借着手底下不到两万人马,多次挫败折家军,甚至攻入唐、邓境内,大掠而归。
或许,也正是那些艰苦卓绝的战斗,让原本心高气傲的折家军意识到了他们的不足。
你厉害,还有人比你更厉害。
丁会所部甚至都不是梁军嫡系精锐,但依然能把你死死压住,甚至以少打多,占据上风。
折家军最后成了一支劲旅,那也是因为有更厉害的部队和他们“陪练”。若打的都是山南东道这种货色,估计到现在还没练出来。
折家最后乖乖移镇淮西,你固然可以说他们忠心,但未尝没有清楚认识到自己的能力,选择屈服这种因素存在。
往事如烟,邵树德也只是随便发散一下思维。毕竟他这种“老阴逼”整天就在算计人,揣测别人内心的想法。
“有了襄城漕渠,洛阳的地位愈发不可动摇了。”邵树德指着那些满载货物的船只,说道。
“此皆陛下之功。”萧蘧说道。
邵树德恍若未闻,继续看着远处排队等着进闸的货船。
“在江南走了这么一圈,大概也知道了。”邵树德笑道,“湖南白糖、瓷器,江陵药材、漆器,鄂岳鱼干、茶叶等等,甚至还有蜀中转运而来的各色货物,通通可经水道运至龙门以南。今后南方人口渐多,襄阳、南阳成为财赋重地,洛阳就更不缺什么了。”
萧蘧捋着胡须,心中也很是感慨。
圣人很喜欢坚持,往好听点说叫意志坚韧,难听的就是刚愎自用,听不得劝。
但他所坚持的东西,事后证明,大部分都是对的。
这个襄城漕渠,修建过程中失败过很多次,但最后还是花费大代价完成了,如今已成交通枢纽之一,有力保障了洛阳的供给。
这也就是开国皇帝、马上天子才能办到了。若换个威望没那么大的天子,失败一次,整个工程就危险了,失败两次,大概率彻底放弃,再不提这事——即便你想做,群臣也不给你机会了。
“现在含嘉仓城的粮食,主要靠的还是河南、河北,但将来么,朕也说不好。”邵树德说道:“或许南方会后来居上吧,尤其是江汉之间,千里沃野,平坦无比,最适合种粮食了。”
萧蘧听了也有些怔忡。
他原本不觉得有这个可能的。南朝时代,荆襄地区固然是重地,屯驻大量兵马,但从没听说过那地方单靠自己就能养活那么多军队。但跟着圣人走了这么一圈,他也不得不承认,鄂、岳、襄、郢、复等州的条件十分优良,如果大力开发,是可以成为供养洛阳的后方腹地的。
也许有朝一日,从南方运来的稻米将超过北方运来的粟麦,成为含嘉仓城百万石储粮的主流。圣人所设想的洛阳“粮道”,确实都有依据,非常靠谱。
即便不运粮食,全部改运果子、药材、瓷器、绢帛、茶叶、生漆、竹器等物资,以南方物产之丰富,亦可让洛阳百姓大得其利。
说到底,河南这片大地上,就洛阳、汴州、徐州三个地方运输条件最好,可作为都城。
国朝选择了洛阳,从这里往南,一路延伸到荆州的水运路线,自然是重中之重了。
不过,这大概与他们无关了,需要一代代人接力,才能最终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
邵树德在邓州逗留了五天左右。
十月初三,圣驾继续北上,数万人水陆并进,穿过宛叶走廊,越过人烟愈发稠密的汝州,于月底返回了洛阳。
绕了一大圈,历时年余的出巡就此结束。
第078章 休养生息
回到京中之后,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就纷纷扬扬洒落了下来,两日方止。
雪方停,邵树德便打算去神都苑打猎,无奈身体不适,便留在上阳宫内休养。
他果断停止了服用海狗丸。
张居正晚年吃了很多这玩意,最后死了,可能是积劳成疾,也可能与海狗丸有关。
邵树德从一开始对这玩意不屑一顾,到出巡途中暗示太医局制作此物进献上来,以便临幸嫔妃,其间服用了多少枚,他已经记不清了。
反正自有了此物后,他雄风大振,在高昌王后锲氏、渤海王后高氏、契丹王后述律氏以及种氏、小储妃等人身上折腾了好多回。
虽说他自认身体比读书人张居正强了不是一星半点,但年纪也比张居正大了好几岁,再吃下去,整不好暴毙啊。
他现在也想通了,有些事强求不得。
李嗣源能在65岁生下儿子李从益、66岁生下一个女儿,这个身体素质确实不错,虽然他只活到了67岁。
不要羡慕别人。
海狗丸也不一定就非吃不可,多休息休息,拉长间隔,还是可以振作一下的嘛。
“陛下,该吃药了。”种氏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汤,轻声说道。
“好。”邵树德端起碗,一饮而尽。种氏欲言又止。
她现在挺着个肚子,已经怀孕数月,对圣人这般年纪还要纵欲,为此不惜求助虎狼之药十分不满。但又很矛盾,她反对圣人荒淫,但又把服侍男人当做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
“好了,朕心中有数。”邵树德轻抚了抚种氏隆起的小腹77,讪笑道:“这可能是朕最后一个孩子了。”
锲氏拿着本书,在一旁看着。她怀孕比种氏还要早,谁让圣人一想到她的身份,就把持不住呢。
“陛下要爱惜龙体。”种氏叹了口气,然后走到邵树德身后,轻轻为他按压肩膀,说道:“波斯那边有使者过来,等了陛下数月了。”
“听闻他已经在京中置宅,所为何事?”邵树德问道。
“妾听闻那人在波斯写了一本书,惹得波斯君王龙颜大怒,通缉那位使者。”种氏说道:“使者也算人缘不错,有人通风报信,于是就逗留在洛阳,不敢回去了。”
“写的什么书?”
“就那本。”种氏指了指锲氏,笑道。
锲氏听到他俩的对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只见她把书一合,道:“粟特语的书,陛下看得懂吗?”
“小心朕吃两粒海狗丸,狠狠收拾你。”
邵树德本来是开玩笑,但看着锲氏隆起的大肚子,竟然不用吃药也有点那啥了。
锲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用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先放你一马。”邵树德笑道:“书名叫什么?”
“《胡大之鞭》。”锲氏说道。
说完,又节选了几段她认为有趣的,读给邵树德听。
邵树德听了也忍俊不禁。
此书作者塔姆,他召见过几次,因其熟知各国风物,又通晓多国语言,一度想留他在大夏做官。无奈塔姆想回到家乡,便作罢了。结果他竟然因为一本书而被通缉了?
“波斯官府通缉还是教会通缉?”邵树德问道。
“都通缉了,但官府的人给他通风报信。”种氏说道。
“波斯公卿贵族的信仰也不虔诚啊。”邵树德笑道:“他们与教会并不是毫无矛盾的。事实上,矛盾还不小。权力之争这种触及灵魂的东西,没有丝毫退让可言。”
种氏看了邵树德一眼。
波斯人如此,圣人又何尝不是呢?
若无鄂州那场大病,怕是也不愿意交权吧?甫一回京,立刻召太子前来问对,了解军国大事,指点得失。随后,又下令草原诸部酋豪、诸奴部宫监前来洛阳,明年二三月间举行祭天大会——这次是由太子代为主持。
交托家底的态度十分明显了。
但在此之前呢?又是什么态度?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大范围染指禁军是绝对不允许的,太子要是敢这么做,六皇子直接就会被一纸诏书,从八平城召回洛阳。接下来就是腥风血雨了,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圣人往军中一站,跟了太子的军将们都得跪地弃械。
世情变幻,就是这么让人猝不及防。太子多年等待,终于得到结果了。
想到此处,种氏内心深处突然升起一股感伤。
虽说她是被家族“献”上来的,但与圣人相处十余年,心中又怎么可能没有感情?至少,行事方正的她非常认可圣人的功绩,认为他是为天下百姓带来福祉的英雄,也是真心做事的人——这个天下,做官的多,做事的人太少了。
如今连圣人也——确实有点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