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大食人饮茶乎?”邵树德又问道。
“臣等在大食数年,未见得茶肆。大食、波斯所购之茶叶,多在药房售卖,售卖极贵。”张永说道:“臣遣人询问,各有各的说法。最常见的用法是给即将归真之人饮用,据闻可消弭病痛。”
“无稽之谈。”邵树德笑道。
张永点头称是。
“陛下,臣等驾船离开巴士拉前,当地贵人伊兹密尔已开设茶肆,可能是大食第一家茶馆。”王黑子突然说道。
“哦?”邵树德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张永。
“这……臣却不知。伊兹密尔确实用十个奴隶换了一批茶叶回去,臣以为他只是自己饮用。”张永汗颜道。
“张卿却不如王卿交游广阔。”邵树德点评道。
王黑子一听,面露喜色。
张永不着痕迹地瞄了他一眼,心中不悦。“若大食人能多买些茶叶,国中有多一大笔收入,园户的日子也能好过不少。”邵树德说完说道。
“陛下圣明。”不待王黑子发言,张永抢先说道:“臣游历大食诸城,听闻他们四海为家,到处贩卖货物,富庶已极。一年花个十万斤银子买茶叶,对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他们那喝茶的人……”王黑子忍不住说道。
张永悄悄瞪了他一眼。
邵树德不以为意,道:“王卿说的是事实。茶叶放在药店里卖,又能卖出去多少?纵然卖得贵,量也太少了。更别提,这个贵也只是对大食人而言,他们在大夏买的茶叶可不贵,尽挑最便宜的买。”
“陛下所言极是。”张永立刻应道。
“陛下……真的圣明。”王黑子情商稍稍有所恢复,也跟着说道。
邵树德看了他一眼,忍俊不禁。
记得上次会面的时候,王黑子说话毕恭毕敬。当时他还有些感慨,一个在海上闯出偌大名声,多半也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在进了象征帝国最高权力机构的皇宫时,也被震慑得战战兢兢,不敢说错一句话,不敢犯一点错误。
这次远航五年归来,心性又变了。看样子之前的奏疏没夸张,一路上遇到的艰难险阻乃至人生绝境,实在太多了。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王黑子的心性已经变得十分坚韧了一一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此时不在皇宫,没那无处不在的威压。
“吃点果品。”邵树德结束了茶叶的话题,挥了挥手,吩咐道。
宫人立刻将切好的橘子、甘蔗端了过去。“谢陛下赏赐。”张永、王黑子二人齐声道。张永是鄂州人,对湖南有所了解。
事实上,无论是湖北还是湖南,橘子都是特产。想当年,荆南节度使进献的土贡之一就是橘子。就此时而言,荆州橘子的名声远大于湖南诸州。洛阳人提及湖广道的橘子,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江陵橘”,可见名气之大。
湖南还在追赶,而且速度很快,唐代就有以橘命名的乡里。
张说《初入湘中有喜》里就提及:“征鞍穷郢路,归棹入湘流……两边枫作岸,数处橘为洲。”
杜甫《酬郭十五受判官》中亦有“乔口橘洲风浪促”之句。
在此时的湘水、洞庭湖流域,“橘子洲”之类的果园越来越多,发展十分迅速,很多果农倚此发家致富,收益比种粮食还高一一当然,受限于湖南的人口、经济规模,这类人还不够多。
与历史悠久的橘子相比,甘蔗种植则是大夏朝的功劳。
司农寺在衡州设立分院,培育新品种,各地官府则从外地引进品种,扩大种植。
历史上湖南甘蔗大发展,应该要到马楚中后期了。史载马楚鸡狗坊某卒长“善种子母蔗,灌劳有法,繁殖蔓衍,遂为圃人冠。”
既然是种植冠军,那么当时一定有成规模的甘蔗园,这是毫无疑问的。
所谓“子母蔗”,其实就是宋代、元代流行的“蔗茎裁节埋种法”,种植水平相当高了。
邵树德也是近两年才关注到湖南蓬勃发展的甘蔗种植业的。老实说,他有点惊讶。但在来了长沙一趟,对此地湿热的气候有了直观感受后,他彻底信了—实在太热了,与后世两广有的一拼,这尼玛还是小冰河气候吗?比21世纪的湖南热多了好嘛。
湖南目前主要种植三个品种:蜡蔗、荻蔗、赤昆仑蔗。在同光五年的时候,湖南白糖已经成为贡品。而这,对于湖南甘蔗种植及榨糖产业而言,或许是一大促进,对北方的甜菜糖产业也是一大打击。
原因无他,湖南甘蔗的威胁更大,比岭南大多了,因为湖南白糖可通过湘水—洞庭湖—长江—汉水—唐白河水系,然后过襄城漕渠,经山顶运河之后,再通过汝州水系运至洛阳。
整个运输成本比起关北甜菜糖来说,只是稍高一些—后者通过黄河水运,距离更短,成本更低—但架不住蔗糖产量大啊。产量一大,生产成本就会降低,竞争力就会变强。
目前洛阳糖市已经看得出一些苗头了,等到将来湖南开发程度加深,冲击会进一步加大,北地又一个财源。
经济重心的南移,其实就是由这么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商品构建起来的,人力似乎完全难以挽回。
邵树德端起他让人特别榨制的甘蔗汁,美美地喝了一口。
比起后世的甘蔗汁,不够甜,而且差距有点远。他知道,这是品种的原因,含糖量太低了。
他不会天真到以为,古代的甘蔗含糖量能和现代一样,但差了这么多,还是让他有点失望。只可惜,塔希提岛在南太平洋,这辈子都不可能派人去那里取回后世风靡全球的含糖量最高的塔希提甘蔗了。
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后,他放下杯子,看了张永、王黑子二人一眼,道:“与朕说说巴格达见闻。”
第073章收获
要说出使见闻了,张永自然当仁不让。
王黑子虽然跃跃欲试,但他口拙,也不知道圣人最关心什么,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犹豫了一下之后,便让张永抢了先。
“陛下,臣等至巴格达之时,曾遣人至一宫殿,曰‘智慧宫’,索要书籍。”张永说道。
“可是被拒了?”邵树德问道。
“是。”张永说道:“大食傲慢无礼,不识大夏天威,蛮横……”
“行了,别扯这些。”邵树德打断了他,道:“说重点。”
“是。”张永一个激灵,立刻省下了那些口水话,直接说道:“后求见宫廷官员,也未见到说话算数的。”
“没考虑使钱吗?”邵树德问道。
张永微微有些惊讶,作为大朝天子,今上还真是务实,一点不觉得花钱贿赂有失颜面。
他说道:“花了不少钱,但多是收钱不办事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张永有些惭愧。出使的三条船,路上损失了两艘,最后一艘也在进港前触礁搁浅,后沉没,虽然抢回了很大一部分物资,但损失仍然不小。也就是说,他们能动用的资金其实很有限,若非那些瓷器、绢帛、工艺品、茶叶卖了个不错的价钱,简直寸步难行。
“出门在外,很正常。”邵树德说道:“大食亦是大国,富甲一方,态度倨傲是很正常的。前唐之时就有大食使者入长安,虽然史书上都喜欢说他们是来入贡的,但那是真的吗?未必。甚至于,就连日本都不是来入贡的啊。在他们自己看来,完全是平等交往。你们在巴格达的遭遇,属实寻常,朕很清楚。”
张永心下感动,遇到一个通情达理的天子,何其难也。
这一趟出使,确实也很开阔眼界,至少知道了外人对大夏的看法。不然的话,在家中读书,读到的尽是本国人写的东西,认知有些偏颇。对照起来看,就很有意思了。
原来,大夏并不是唯一的天朝上国。
原来,世上居然有那么多国家、那么多部族。
原来,世上有那么多奇妙的东西,外国也有心灵手巧的工匠,也有不朽的艺术。
原来,对同样一件事,不同的人居然有不同的看法,仔细想想,也未尝没有道理。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以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张永自认为有深刻的理解了。但出去五年之后,他的理解更加深刻,进入到了一个很深的层次。
坚持对外交流是有用的,而且有大用。
“陛下,臣等在巴格达四处找人,最后终于传至大维齐耳中,他下令智慧宫拣选书籍五百本,赠予我等。”张永继续说道。
“这五百本书,是抄录的吗?可有讹误?”邵树德问道。
“并非抄录。”张永解释道:“智慧宫内有印书局,直接印刷了五百本书交予我等。”
邵树德点了点头。
看来,巴格达的印刷业应该很不错。想来也是了,智慧宫本来就是一个翻译、收藏书籍的地方,有时候也向大食各地派发书籍,没有成规模的印刷业是不可能的,光靠抄录得累死。
说起来,人家赠送五百本书,可能也就是随手为之,甚至大食辖下某个藩镇——如萨曼波斯一一去求取书籍,得到的都不止五百本。
想到此处,邵树德也不得不承认,大食确实很傲慢啊!
但人家就是这么做了,你也不可能去打的,能咋地?更何况,说不定在巴格达权贵们的眼里,他们那个国家也是天朝上国、四方来朝呢。
简而言之一句话,人家没有巴结你的义务。
“后来,我等又在巴格达找了很多书店,四处搜罗书籍,买了千余本。也看不太懂,先买了再说,慢慢找人翻译,至今尚未翻译完毕。”张永又道。
他知道圣人最关心书籍,于是首先挑的就是这个来说。
“一千五百本书,不错了,多是哪方面的?”邵树德问道。
“天文、地理、航海、数学、建筑、乐舞无所不包,就连大食语、波斯语、突厥语词典都各买了一本。”张永说道。
“很不错。”邵树德赞道。
张永听了喜上眉梢。
圣人先赞“不错”,再赞“很不错”,他就知道,这次做对了,此刻已是龙颜大悦。
“王卿有什么要说的?”邵树德看向王黑子,问道。
“那词典是临走前,我让人买的。”王黑子觉得话都让张永说完了,心中不忿,于是说道:“离开巴格达之前,我使了钱,让他们的人带我们去天文台转了转。”
邵树德又笑。这家伙,情商忽高忽低,让人忍俊不禁。
“天文台怎么样?”他问道。
“不太懂。”王黑子说道:“不过,我觉得很有用,可以用来航海。天文台还有一种很大的物事,他们叫做‘四分仪’,太大了,没法装船上,于是我又使钱,让人画了一幅图,回来可以找人制作。”
说到这里,他微微有些得意。
“哦?四分仪?”邵树德眼神一凝。
听这名字,可能与六分仪这种航海定位利器有关,于是有了兴趣,立刻说道:“即刻进献少府。”
“遵命。”王黑子大声道,顿了顿后,又说道:“陛下,臣还抄了一份星图。”
“何为星图?”
“便是天上星宿分布之图。”王黑子说道:“智慧宫天文台常年观测成果。臣与不知与钦天监观测之星宿有何不同,于是便抄录了下来,或可取长补短,互相印证。”
“好!”邵树德的声音也提高了不少,笑道。
星图是航海必备之物。茫茫大海之上,只能靠星宿辨位,因此这玩意的准确与否是非常重要的。阿拉伯人在北半球大部分海域航行,到处做买卖,无论是西欧、东非、印度、东南亚还是中日朝,他们都去,很少出现问题。
由此可见,他们的星图是十分准确的,这或许是他们敢于跨大洋航海的重要原因。
反观中国,从明州出发前往日本的商船,被大风一吹,直接去了朝鲜,邵树德都不想说什么,在没有陆地参照物的情况下,一旦进入深海,中途重新定位、调整的能力太差了。
即便有船只能去大食,也是沿着近海航行,靠海岸定位,但阿拉伯人敢直接跨洋,横穿整个深海,走捷径。
这个技术水平的差距,不是一般大。
“陛下。”王黑子又道:“光有星图还没用,臣又从大食买了一些小器件,此刻还在路上,都是用来测量星宿的。”
邵树德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