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土壤为什么贫瘠?除了诸如“黑土地”这种天赋异禀、营养元素十分充足的土地外,其他土地都是需要“调教”的。
湖南开发程度不够,基础设施不完善,水灾频发等等,可能是重要原因。
所以说,泄压阀也不是随便就能当的,前期投入很大,要消耗海量的物资乃至人命。
这还是湖南,如果是岭南、安南甚至台湾,又该是一副什么样的情景?反正邵树德是不会往南走了,长沙的湿热气候他都适应不了,更别说广州、桂州、邕州等地了。
但湖南的交通运输确实方便。
前唐藩镇割据时代,因为淮西老是叛乱,漕运受阻,荆襄水道的重要性有所降低,取而代之的是鄂州水道,并迅速进入黄金时代。
唐代宗时,鄂州一度成为东南钱粮转运的枢纽,专门负责转运钱粮的侍御史穆宁甚至加鄂州刺史的头衔,可见一斑。
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湖南的各色商品经湘水航道北输,最终一样是在鄂州集散。
“气候、土壤、交通……”邵树德将文册都放在桌案上,闭目养神之余,默默思考。
其实,来了以后,他就知道湖南没有造反的条件,甚至整个湖广道都没什么造反的基础。老底子差,人烟稀少,物资不够充沛,怎么造反?
理解这一点后,他非常欣慰,开始认真琢磨起了湖南的未来。
采矿之类的都不急,就湖南这个薄弱的底子,干啥都不好使。现在最需要做的,其实还是加强交通基础设施的建设,主要是湘水、资水两大水系的清淤、疏浚,提高航运效率。
任何时候,交通基础设施都是极端重要的。
交通方便,则政令畅通、调兵迅速。
交通方便,则商业繁荣、人文荟萃。
交通方便,还能充分发挥商品经济中的“比较优势”,降低物价,提高购买力。
湖南,朝廷不打算重点移民,但需要先把基础设施完善——主要是水运体系——然后可以坐看民间百姓的自发移民,把成本降到最低。
想到此处,他也不打算在长沙逗留了,决定休息调整完毕后,就沿着湘水航道北上,前往岳州。
※※※※※※
七月二十二日,临行之前的邵树德召见了特地赶来述职的湖广道转运使李愚。
李愚是建极末上任的,年头也不短了。与翁承赞一样,即将升任江西道巡抚使。
能脱离湖广,前往相对富裕的江西,对他而言,是仕途上的重要一步。
高大的漕船航行在湘水之上,顺流而下,直趋洞庭。
邵树德走出了房间,来到甲板上透透气。
这是个阴天,还起着风,倒是驱散了不少热气,让他感到非常舒服。
“听闻李卿在过去几年一直忙活两桩事,一曰茶,二曰瓷,可有成效?”邵树德问道。
转运使并不仅仅负责赋税征收,事实上民政都归其管理,故邵树德直接发问。
“回陛下,臣在岳州新开茶园数千亩,司农寺亦派员前来协助,已有六七年,初见成效。”李愚答道:“瓷器之事,长沙铜官窑年久失修,荒废大半,战乱之中又损失了大部分工匠。臣遣人遍访乡里,将工匠都请了回来,拨款修缮,现有窑15处、陶工千余人。赤竹窑稍小一些,亦有九百陶工。”
湖南共有两大瓷窑。
其一为潭州铜官窑,位于长沙县,因当地盛产陶泥而兴建。初唐年间就开始生产青瓷,中唐时逐渐发展,晚唐时趋于鼎盛。
其二为岳州赤竹窑,位于岳州湘阴县,几年前刚搬到赤竹城一带,故得名。这个窑的历史比较悠久,南北朝时期就有了,洞庭水匪邓氏兄弟占据岳州时受到严重破坏,现已恢复。
其实,这两大窑之间只相隔数十里,理论上来说位于一个窑区,使用的是同一片原材料产区,生产的产品都以青瓷为主。
李愚认真考察了江东、江西的产业,觉得湖广较为落后。
茶叶或可搞一搞(主要位于岳州),但不一定能竞争得过人家。于是,他把重点放到了瓷器上面,利用潭州、岳州交界处丰富的陶泥资源,花费大代价恢复两大窑的生产,对外销售。
就目前而言,整体情况还算不错。
铜官窑、赤竹窑的生产日益稳定,产品除本道消费外,每年还向南方的岭东、岭西二道外销三万余件。
邵树德避免直接评价李愚选择的突破口对不对,就他自己而言,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了。更何况,愿意做事的官员又如何能够过多苛责呢?
“除茶叶、瓷器外,李卿还打算做些什么?”邵树德问道。
“臣请陛下迁移河北织户南下。”李愚郑重说道。
“哦?想多产丝绢?”
“是。”
“李卿都要离任了,值得吗?”
“在其位谋其政。”李愚说道:“臣离开湖广之前,所思所想,皆为百姓生计。”
“壮哉!”邵树德赞道:“迁移河北织户可以,但数量多不了。最多五百户,朕可以从贝州调遣。”
“谢陛下准允。”李愚高兴地说道。
别看湖广道不小,但目前最主要的丝绢产区就位于澧、岳、潭三州。比起北方织户,技术水平是有点差距的。而贝州古名清河郡,清河绢又是一等绢,如果能从贝州招募织户,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离任之前,诸事交待好,别让一番心血付之东流。”邵树德闭上眼睛,说道。
在他的脑海中,湖南的形象已经愈发清晰。
人口少,荒芜之地众多。
气候炎热潮湿,北方人一时间难以适应。
土地质量不佳,或许是开发不足的缘故。
航运方便,运输成本低廉。
当地官员在中心城市艰难地发展商品经济。
一切都并不容易!
※※※※※※
同光八年(923)七月二十八日,圣驾抵达岳州理所巴陵县,一座位于洞庭湖出口附近的城市。
邵树德在城中转悠良久,试图寻找当年拉锯战之下的战争痕迹。只可惜一无所获,除了城内大量姓折的百姓外。
第二天上午,他来到了城外的洞庭湖畔,接见比他早到的湖广道境内的各路蕃人首领、洞主们。
蛮人献上了大量贡物,主要是:麸金、布匹、白银、丹砂、药材等,基本就是本部落的土特产。
湖南当然有大量未改土归流的部落了,主要位于与黔中道交界的西部地区。
那片区域群山连绵,民风彪悍,野性十足。
此番圣人西巡湖广,诸部头人提前旬日抵达,还携带了各色贡品,态度十分恭敬了。
他们被安排在了馆驿之内。好巧不巧的是,随驾禁军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每日训练、吃饭、训练,如此循环往复。
酋豪们不明所以,待看到禁军雄壮的军威时,又面露惊容,貌似十分震撼。
效果达到了。
套路不怕老,只要用对地方,用得恰到好处,就没人敢说什么。
湖南不比北方,各种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来历的羁縻部落多如牛毛。
他们互相之间也有仇隙,时不时互相攻杀,不知多少山寨毁于一旦。
蛮人畏威而不怀德,跟他们打交道,就得用这种相对不客气的手段,厉行震慑,让他们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头。
邵树德坐到了高台上的黄伞盖下,接受诸部酋豪跪拜后,拿起礼单看了看。
贡品中值钱的东西不多。不过这事本身就是看个态度,邵树德也没指望蛮人的口袋里有几个钱——这次没有来的部落,后面肯定要挨收拾的,无论花费多少精力。
他甚至都已经派了禁军一部,在州军向导的陪同下,前往西边,挑几个典型办了——这才开国二十年,你们就我行我素,不听号令,再往后发展,会到什么地步?
一整天的接见、交流完毕后,他又拿起了另外一份军报:张永、王黑子二人已快马抵达岳州东南,明日即可进城。
终于回到朕的眼前了。
第072章招待
洞庭湖畔,宫人们来往穿梭,布置宴席。
圣人不避暑热,亲自设宴招待远航归来的使者,没人敢轻忽。
好吧,其实也不是宴席,因为早就过了午饭时候,离晚膳却还有一段时间。准确来说,圣人请他们二人坐下来喝喝茶、吃些果品点心,晚宴另行筹备。
茶是岳州本地特产,唐代就小有名气,一度进献至宫中成为贡品,名“灉(yōng)湖含膏”——灉湖,即今岳阳南湖。
此茶还是比较好喝的。
邵树德第一次接触时,还是从皇宫中取得。当时唐廷威信大降,控制力也下降得很厉害,鄂岳节度使杜洪送了一批灉湖含膏入宫,很得圣人欢心。
唐帝东幸洛阳之后,邵树德都夜宿龙床了,当然能喝这种茶。不过他更喜欢义兴阳羡茶,下面人揣摩上意,再加上贡品配额的激烈竞争,不知不觉间,灉湖含膏就被人做掉了,从皇宫消失—以前交贡品是苦差事,但茶叶真不是,因为圣人会在公开场合称赞他喜欢喝的茶,因此地方上比较有动力。
今日来到岳州,邵树德又回想起昔日的岁月,同时也不介意为岳州本地茶代言,于是便让宫人们把其他茶都收起来,只喝灉湖含膏。
话说他在江南走这一圈,到每个地方喝的茶都不一样,都说好,说完好再接受茶商进献,也是绝了。
他走之后,茶商们立刻大肆宣传:圣人喝过都说好。言下之意速来买,问题是稍微有点名气的茶叶都这样宣传,就让人很是无所适从。有那心思清明的人就猜测,圣人到底收了多少钱?
邵树德当然也能想到这一层,但那又如何?湖南茶商联合进献了十五万绢钱、二十万匹绢,他也不介意帮他们一把,令其北销的茶叶在二十余万斤的基础上大增。反正,北方茶业日趋没落,产量、质量双双下降,南茶北贩是大势所趋,无可阻挡。
“含膏茶——”邵树德喝完一口之后,闭上眼睛,似在回味,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给出了一个评价:“甘香不减顾渚。”
韩昭胤又在构思腹稿了,怎么围绕这句话来引申出一片文章。
他知道,顾渚紫笋茶是常年进献宫中的名品。这次圣人虽然没去湖州,但湖州茶商也出钱了,比湖南茶商还多了那么几万绢。
圣人心里显然是有一本账的,因此这个评语就很有意思,既夸了含膏茶,又隐隐抬了紫笋茶,写文章时一点要契合这个中心思想。
他此时也有些感慨。
湖州一地进献的钱帛就抵湖南诸州,湖州茶也太厉害了,其间到底有多大利益,他不敢想。反正就湖南而言,岳州含膏、黄翎毛、衡州衡山、朗州芽茶四大名品及十几个小品类茶叶加起来,一年才卖二十多万斤。就这么个销售量,就值得进献这么多钱,那么湖州以顾渚紫笋为代表的各种茶叶,一年要卖多少?
另外,各地茶商也挺有意思的。他们以行会为组织,力推本地某一两种名品,打出名气后,带动其他次一等的茶叶销售,这个思路相当不错。毕竟,很多喝茶的人并不一定知道茶叶名字,只大概知道某地产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
张永、王黑子二人坐在邵树德对面,在他的示意下,也端起茶碗啜饮。
“如何?”邵树德问了一句。
“清香咧人,回味无穷,饮之劳顿尽消,神完气足,堪称茶中名品。”张永说道。
邵树德又把目光投向王黑子。
“不……不错,很好。”王黑子涨红着脸说道。
邵树德哈哈大笑,其他人也不觉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