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379章

作者:孤独麦客

铸钱是非常费铜的。

唐玄宗那会,最多一年铸造了32.7万缗开元通宝,费铜二百多万斤——算上其他消费,当时一年大几百万斤铜的产量还是有的。

但这就够了吗?还是不够。

比起盛唐,晚唐的金银乃至各类消费品如茶叶,产量大大增加,是超过天宝盛世的水平的,铜则不然。

唐宣宗时,仍在运营的矿监只统计到66万斤铜的产量。

五代略微有所下降。

北宋一统后,铜产量立刻爆发式增长,至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已经达到1461万斤,超过唐玄宗年间。

大夏朝去年只产了三百万斤铜,还不如唐玄宗那会。主要原因是北方的铜矿历经唐代开采,大多面临储量枯竭、产量下降等严重问题——这还是在新加入了云南、辽东铜情况下的产量,不然还要更低。

如今,必须在广阔的南方想办法了,加强勘探、开采力度。

北宋应该就是大力开采了南方的铜矿,不然绝不可能比唐代产量翻倍。

想到此处,邵树德说道:“卿是榷铜使,诸铜监皆归你管,有些事不能马虎了。老矿要想办法增加产量,无论你用什么办法。另者,多派人手寻找新矿。江西绝不止这么点铜坑,伱们要多用点心。”

“臣遵旨。”

“旧矿增产,可有方略?”

“臣以为,唯有两途。一者多募坑户,二者多用奴工。”

邵树德沉吟不语。

“坑户”就是承包者。多招募坑户,就是把更多的矿坑承包出去的意思,矿监与坑户谈好分成比例,然后派人监管,不再直接参与开矿。

从历史经验来看,承包是比自己直接下场收益更高的方式——当然,税还是不能少的。

使用奴工是另一条增加收益的办法。北方煤矿上其实已经大量使用奴隶了,波斯奴工遍布关北、关内诸道,下坑挖煤,下窑烧砖,下河挖泥,简直无所不能。

还吃得少,干得多,比诸矿监临时招募的本地百姓好使多了。

“先找矿吧。”邵树德说道:“江西、云南二道,不该只产这么点铜。好好做,若立下功勋,朝廷自然有封赏。”

“臣遵旨。”

挥手让榷铜使退下后,邵树德继续喝茶,随后挑了几个饶州官员、士绅过来问话。

茶喝完后,问话也就结束了。

他起身在茶市内仔仔细细转了一圈。

里头大致分为几个区,每个区域由一个行会把持着,出售当地所产茶叶。

行会这种东西,自唐代以来非常根深蒂固了。

彩帛行、帛练行、谷麦行、米面行、果子行(水果)、菜子行(种子)、铛釜行(五金)、凡器行(容器)等等,应有尽有。

银行,当然也是有的,不过是做银器的。

行会制度有利有弊。

好的一面是加强了商品的生产组织、运输流通、品牌建设,一个行会内的成员互相帮助,抱团对抗官府的勒索,在朝廷面前有更大的议价权,如果哪个成员缺钱了,还可以拆借资金助其渡过难关,或扩大生产。

坏的一面是容易形成垄断,强买强卖,虚定高价,投机倒把,囤积居奇等等。

总体而言,目前是利大于弊的。没有行会,就不可能有目前的商品经济规模,可能一个变乱,就直接让各种产业归零了。

行会是有能力雇佣武夫的,自唐以来屡见不鲜,即便是盛唐时期,都有大量挎刀持枪的商行护卫穿州过郡,朝廷也不管这些所谓的“动乱之源”。

或许是自信,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是懒得管。

邵树德也懒得管。

四十年前,他随军前往河东平定李国昌父子叛乱。战败的昭义军残部劫掠晋阳,一开始很顺利,最后当他们抢到坊市头上时,被“坊市民”杀得溃不成群。

没必要什么都定得死死的,加强监管就是了。藩镇割据一百五十年,还没听说过哪个商人造反成功的,他们也没这个心思。

六月初一,邵树德离开了浮梁茶市,往饶州理所鄱阳县而去。

一路行来,乡野之间满是金黄色的麦田,看着十分赏心悦目。麦田之间,还有部分种满粳稻的水田,稻子长势良好,七月即可收获。

运气不错,又是一个大稔的年岁。南方,越来越成为小冰河时期的“避难所”了。或者,气温降低对他们而言,其实不是坏事。

六月初十,圣驾抵达鄱阳县,邵树德泛舟湖上,欣赏万顷碧波之盛景。

第069章 江西的作用

鄱阳湖在唐代叫做彭蠡湖。

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意思是鄱阳湖就像大瓢一样。

但这个其实是古彭蠡的形状。

现在的彭蠡湖,面积已经大为缩小,很多湖面要么变成陆地,要么变成了长江的一部分,地理变化太大了。

唐代有关鄱阳湖的诗很多,有赞美的,但贬谪诗似乎更多……

比如“更向鄱阳湖上去,青衫憔悴泪交流”。

至于被贬专业户刘长卿——这位天宝年间的进士,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和贬谪有关——更是少不了与鄱阳湖有关的贬谪诗。

邵树德泛舟湖上时,却是心旷神怡,悠然自得。

其时南风劲起,碧波荡漾,浩浩荡荡,横无际涯。

沙渚之上,鸟鸥云集,遮天蔽日。

又有奇峰突出,晚霞映照之下,美不胜收。

闲适、淡然、宁静,这地方确实能让人心胸开阔,再无争强好胜之心。

不过,再优美的风景,又怎么可能改造得了邵树德这种利欲熏心的老武夫。在安逸地欣赏了一番美景后,他在座船上置酒,召见了奉命前来的江西道转运使翁承赞,专门听他汇报江西经济情况——其实主要就是富庶的鄱阳湖一带。

翁承赞其实将要离任了,前往扬州担任淮南道巡抚使。

对他而言,这是苦求多年后实现的梦想,非常不容易——他没有派系,又是闽人,在官场之上无依无靠,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当然,就能力而言,他还是不错的。

唐末考中进士,得第三名,被选为探花使,从京兆府司录参军事(正七品上)做起,今年已是沉浮官场的第二十八年,本身也六十五岁了,洞悉世情,精于实务,算是一个实干派。

汇报之时,各项事务娓娓道来,详略得当,直击重点,效果极佳。

邵树德听完,对鄱阳湖一带的情况了解得更深了。

鄱阳湖北为江州,东有饶州,西达洪州。

在这三处地方中,西侧的洪州是毫无疑问的核心:“钟陵奥区,楚泽全壤,控带七郡,襟连五湖,人推征赋之饶,俗擅鱼盐之利……”

大夏朝治下的洪州,如今有六万一千余户、二十八万余口,虽不比前唐盛时,离得却也不远了。

唐德宗贞元年间,关中缺粮,令取湖南、江西米十五万石至长安。

唐宪宗时,又取江西、鄂岳、湖南米三十万石赈济他处。

自安史之乱后,唐廷屡次取用鄂岳、湖南、江西粮食,要么“赈济灾害”,要么以救“长安饥馑”,少则三五十万石,多则百余万石——没办法,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唐廷也只能调用各观察使辖区的资财,节度使辖区就比较麻烦了。

江西米之中,洪州七县是大头。而这,或许也是唐夏两朝江西理所设于洪州南昌县的主要原因——除了南昌,其他地方是真比不了。

北边的江州稍差一些。一个原因是地域面积较小,不如洪州大,第二个原因是滨江靠湖,开发起来困难,唐代大力开发之下,所筑堤坝仍然比较有限,至今只有一万多户。

滨江靠湖,固然易受水灾侵害,但同时也非常便于水上运输,能从商业上找补回一部分收益。

如果今天不是邵树德泛舟鄱阳湖上的话,这会定然会有大量船只南来北往,要么从江州出发,要么前往江州,非常繁忙——嗯,水匪们也会很忙,但他们最近倒了血霉,洪、江、饶三州倾力会剿,甚至还从袁州、抚州以及江北的蕲州、舒州借调兵马,将他们杀了个人仰马翻,很多藏身多年的“大哥”级人物直到身死,都不明白狗官们到底发了什么疯。

以浮梁茶市为例,北方商人一般先至浔阳,然后过鄱阳湖,溯昌江至浮梁,购茶而归。

鄱阳湖,其实真的是一条黄金水道,且有越来越繁忙的趋势。

鄱阳湖以东的饶州,其实农业条件也还可以,但当地经济并不纯粹依靠农业。

浮梁、乐平以及歙州婺源县,是江西道产茶最多的三个县。

当地还有发达的矿冶开采、冶炼,以及依托金属矿藏而发展起来的手工业。

得天独厚的农业条件,丰富的自然资源以及便利的交通条件,三大优势集于一身,实力非常强劲了——当然,无论怎么折腾,还是撼动不了洪州的政治中心地位。

邵树德与翁承赞的君臣问对持续至深夜方止。

临了之时,他问道:“翁卿觉得江西最大的作用是什么?”

“陛下其实已经在做了,不是么?”翁承赞笑道。

邵树德亦笑:“有了江西,确实可以做很多事,这是前唐的功劳。”

“其实不然。”翁承赞摇了摇头,道:“前唐并未开发完整个江西。及至唐末,仍然在往虔州贬谪官员。大夏开国之后,虔州多了大量关西、河北、河南移民,二十年下来,沼泽变良田,天堑变通途,荒野炊烟袅袅,闾里人声鼎沸,此皆陛下之功也。”

又是个马屁精。邵树德哈哈大笑,道:“诚然,朕也出了力,但也只是把虔州归于王化罢了。”

“虔州之重,甚至过于洪州。”翁承赞又道。

还来?邵树德有点吃不消,一个老头拍马屁也拍得这么厉害,到底有多想进步啊?

“为何这么说?”他问道。

“有了虔州,便可沟通岭南、漳潮,将天威布于边鄙之地。”翁承赞一脸肃然道。

邵树德哑然失笑。拍马屁好像也拍得有理有据!

虔州大致位于后世的赣州一带,确实扼守着通往岭南的交通要道。

历史上杨吴政权攻取江西,为防备南汉,于虔州置百胜军节度使,庐州人王绾领之。

夏朝对虔州的开发确实有相当成果了,算是把唐朝未竟的事业向前推了一大步。如今当地田亩、人口大增,驿道整修得漂漂亮亮,采矿事业蓬勃发展,瑞金监日进斗金……

诚如翁承赞所说,虔州发展好了,对朝廷深入控制岭南是有好处的,甚至可以说是关键。

另外,最近虔州西南方的韶州也发现了金矿、银矿和铜矿,朝廷正打算从北方诸道迁移三千户百姓南下,定居韶州,做一期开发——其实,就岭南东道而言,韶州已经是仅次于广州的第二好的地方,目前有十余万编户人口,开矿的基础相当不错了。

“还是说说江西吧。”邵树德将岔远了的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陛下,臣在江西多年,亦曾奉诏去湖广督办粮草。以臣观之,湖广十分凋敝。在天宝年间旧江南道中,户口也就比福建诸州多一些。有了江西,往湖广移民才有可为之处。”翁承赞说道。

唐代最开始的时候,江南人口较少,经济落后,故江南道的地域范围十分广阔。安史之乱后,逐渐划分为浙东、浙西、福建、江西、鄂岳、湖南六个藩镇。到了夏朝,演变为江东、江西、福建、湖广四道——人口、经济渐渐上来了,故予以拆分。

在大江南道中,福建毫无疑问是垫底的,但湖南、鄂岳又能强到哪去呢?整个江南道的人口、经济,大抵是自东向西,逐步衰减。

所以,要开发湖广,非得有江西做后盾不可,这就是翁承赞心中江西的最大作用。

在这件事上,邵树德其实也是赞成他的看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