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刘三斤也不说话了。这一整天,尽受打击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回去后也是一笔谈资啊。喝酒闲谈之时,和相熟的人吹吹牛,讲讲禁军都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模样,一定能把那帮兔崽子都唬住。
江西近四十年来,只吃过几次兵灾。
第一次是黄巢大军从南向北过境,打穿整个江西。
第二次是孙儒残部刘建锋、马殷等人从东向西,二度打穿整个江西。
第三次是杨吴大军进攻江西。
第四次就是王师从北向南,第三次打穿整个江西。
草!
各路人马进进出出,不把我们当人是吧?
算了,老实给朝廷提供钱粮好了,少受点兵灾,过好自己的小日子要紧。
太阳渐渐落山,东边的驿道尽头,又冲来一批宫廷侍卫,直接把他们这些州兵给赶到了三百步之外。
圣驾抵达了浮梁。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下过雨的泥地上,饶州及浮梁县官员、耆老们跪拜于地,齐声贺道。
“免礼,都起来吧。”邵树德从马车上下来,双手虚扶道。
众人纷纷起身。
大军过境的声威,他们也看到了,而且比州兵们看得更清楚,更直观。
南征北战一统天下的大夏禁军,果然威武,让人生出一出莫敢阻挡的无力感。
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圣人带着几万大军巡视江西的意图。但看穿又能如何?你不还是生生吃下这一套?
走了这么一圈,二十年内江西不会有任何反意。至于二十年后嘛,大夏正统深入人心,那时候甚至无需出动大军宣示兵威了——这就是阳谋,邵树德堂堂正正,就玩这个,你服不服?
“浮梁,久仰大名了。”邵树德看着左近的茶园、商埠,笑吟吟地说道。
白居易一句“前月浮梁买茶去”,就已经点明了这个堪称南方最大茶叶集散地的商埠的地位。
产自江西、宣歙等地的茶叶,莫不在此集中,然后分销至各处。
产量巨大,客流量巨大,提供的税金自然也十分庞大。
江西,确实开发出来了。在这件事上,有唐一代三百年是出了大力的,这是历史功绩,毫无疑问。
宫人们献来了几团茶叶,邵树德拿起看了看,甚至轻嗅一番,非常满意。
“去年浮梁县榷茶钱几近三十万,朕闻之也十分惊讶。”邵树德将茶团放回托盘内,说道:“天下榷茶钱总共才百五十万缗,浮梁一地就占了两成,不简单啊。”
隶属税务监的浮梁榷茶使立刻说道:“天下安乐,方能有此盛景,此乃陛下丰功伟绩。”
邵树德摆了摆手,没说什么。到处都是马屁精,不过他也很受用就是了。
“同光八年(923)是新税制改革第一年,尔等宜勉之。”邵树德鼓励了一句。
“臣遵旨。”
“一切按规矩来,不得横征暴敛。”邵树德叮嘱了句。
“遵旨。”榷茶使汗颜。
他听出了圣人的意思,刚想今年怎么多收点税,在圣人面前搏个头彩呢,结果就被敲打了。
邵树德笑了笑。
今年榷茶钱肯定是要比去年多的,但多到什么程度则不好说。他也不想给底下人太多压力,刚才那番话说出来后就有点后悔了,于是补救敲打了一番。
浮梁茶市这种经济商品的大型集散地,向来是国库的重要税收来源。涸泽而渔是不行的,只会让税款越来越少——一旦茶商们失去信心,分散至各地交易,反而不利征税。
之前在宣州的时候,他鼓励当地建成宣纸、毛笔的集散地——其实已经是了——规模越大越好,最好做到全国第一,让税务监在当地单独开个分院,一如浮梁茶市。
而在南京那边,离开前他与五郎好好谈了谈,让他别试图与扬州争夺胡商了,尽可能发展自己的特色产业。
也不用局限于什么商品,能做什么就什么,一种不行就两种,两种不行三种……
长江沿线,越来越显露出财赋重地的峥嵘气象了。
听闻荆州那边兴起了个全国规模最大的药材集散地,税务监都去开分院了。
襄阳水陆要冲之地,坊市的规模也一再扩大,交易金额屡创新高——好吧,这个是在汉水流域。
总之,因为气候、地理等因素,长江流域的优势开始慢慢增大。
邵树德丝毫不怀疑,在他建立的大夏朝存续期间,南方人口、经济会逐渐超过北方。
这是历史的必然,端倪已经初步显现。
“让榷铜使过来见朕。”他举步向前,来到了茶市内,吩咐道。
第068章 铜
“洪州,铜坑一。”
“袁州,铜坑一、铁坑一。”
“抚州,金坑一、银坑一。”
“江州,铜坑二、银坑一。”
“饶州,铜坑三、金坑一、银坑一、铁坑一。”
“信州,铜坑二、金坑一、银坑二、铁坑一、铅坑三。”
“虔州……”
邵树德一页页翻过榷铜使带来的账册。
他没有太过关注产量、坑户,这些太繁琐、太细碎,他主要看矿产分布。
总体而言,江西道诸州的矿产资源是十分丰富的。自唐代江西大开发之后,矿产迅速进入朝廷视线,采矿业得到了蓬勃的发展,规模十分巨大。
再加上江西本身的粮食产量较为庞大,水运也相当便捷,因此可以支持大量诸如手工业者、坑户、园户、商徒之类的脱离农业生产的群体存在。
夏朝在江西的采矿业基本沿袭自唐代。
建极年间,王师收复江西全境后,虔州雩都县象湖镇因“掘地得金,金为瑞”之故,于此县置“瑞金监”,负责金矿开采的同时,也负责管理当地银坑、铅坑、锡坑、铁坑、铜坑的生产。
旧江西镇八州,除吉州外,其余七个州共置矿监九个,其中七个主要负责铜矿的开采冶炼。
江西道铜业生产之兴盛,可见一斑。
“铜多在何处交易?”邵树德看完后,问道。
“回陛下,铜多在江州彭泽县交易。”榷铜使答道。
“都是江西的铜吗?”
“不止。大江之北亦有。”
“比如呢?”
“比如淮南舒州亦有铜坑,所产之铜悉数运至彭泽。”
邵树德点了点头,彭泽县的位置很不错,濒临大江,水运便利,无论运往何处,成本都非常低廉。
另外,其他诸州所产之金属,都可以通过水道,非常方便地过彭蠡湖——也叫宫亭湖,今鄱阳湖——运至长江。
与江南一样,江西的水运条件实在太好了,好的让人眼红。
邵树德手一伸,一份地图就被送了过来,他的目光在上面的山川水泽、城邑乡镇间转来转去,始终无法与后世的江西对上。
无他,沼泽、湖泊、河流太多了,森林也太多了,城镇则太少了。
他突然想到,初唐年间造河阳三城浮桥,就是在江西洪州(今南昌)造船。因为南昌附近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参天巨木极多,品质也上佳。
但现在么,洪州已是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辖下七县在前唐天宝年间有三四十万人,所产粮食有力支持了有唐一代三百年对江西及邻近的湖南等地的开发。
洪州已经提供不了河阳三城浮桥所需的优质木材了。
前几年浮桥更换船只,就是在虔州伐木造船。但现在虔州也在大开发,采矿业十分兴盛,木材消耗量很大,再加上移民数量的增多,很多森林遭到砍伐,化为良田,再这么搞下去,虔州也够呛。
所谓开发,不就是人向大自然要地么,说穿了就是那么回事。
“彭泽铜市,比起浮梁茶市如何?”邵树德问道。
“有所不如。”榷铜使老老实实答道。
“铜主要用在何处?”
“一半以上拿去做铜器了。大到佛像,小到铜镜,无所不有。”
说完,有宫人进献了几件铜器。
邵树德拿起一个看了看。
这是一面瑞兽葡萄镜。上有缠枝葡萄花纹,八只高浮雕瑞兽成双戏斗,神态各异,栩栩如生。镜面本身十分光洁,照出的人影十分清晰。
旁边还有几个镜子,风格不同,比如有佛教宝相花主题的,有仙鹤主题的。
“都是矿监所产?”
“正是。”榷铜使小心翼翼地回道。
与金银一样,铜既是货币原材料,也是商品。朝廷并不强制所有铜都拿来铸币,历朝历代都没这规矩。事实上,直到后世18世纪,英国一度货币匮乏,但仍有接近三成的贵金属用于其他用途,古代就更不可能了。
以大夏朝来说,他们甚至就连收走的25%榷税(以铜块折抵),也不可能全部拿去铸钱。因为铸铜钱不一定赚钱,有时候就是亏的,在铜钱上收铸币税老实说是有点难度的,除非你铸造那种扔地上一摔两半的劣钱。
但剩下的75%,也不一定就全部做铜器了。
朝廷有时候会拿出一部分粮食、布帛采买铜矿,就地铸钱运走。这种情况一般多发于铜坑所在地,也是一种消耗不便长途运输的实物税的办法。
总之,实际情况比较复杂。与其铸铜钱,不如做成铜器出售,因为收益更高。
矿监就有很强烈的铸造铜器贩卖的冲动。但作为政府,你又不可能无视社会上货币匮乏的窘境,有时候就得捏着鼻子铸造铜钱,投放市场,缓解钱荒。
“江西九矿监,一年产铜几何?”
“回陛下,同光七年共产铜八十余万斤。”
“太少了啊。”邵树德默默算了算,然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