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77章

作者:孤独麦客

“江淮百姓愿来?”邵树德有些好奇。

“陛下,南方总体户口不丰,但吴越之地,经过多年发展,已然人烟稠密。太湖一带,贫者只有数亩薄田。”严可求回道。

“唐德宗那会,还在往吴越流放吐蕃俘虏。没想到百余年过去,竟至于斯。”邵树德有些感慨。

如果说大夏北方有两千多万人口的话,南方就只有千余万。

对比下后世历史上其他朝代。

北宋开国时,北方一千二百万上下、南方两千万。

朱元璋开国时,北方千万,南方五千多万。

清朝开国时,大约七千万人口,绝大部分在南方。

从唐末到北宋这七十多年,是原本历史上人口大量南下,南方大发展的时间段,如今这个过程竟然被大大削弱了。

一个人的行为,居然生生改变了历史进程。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延缓,因为这是大势,早晚的事,过个百余年,人口还是会南下寻找新的生存空间。

以马殷治下的湖南为例,此时不过百万人口,但在清道光年间,人口却突破了两千万。

湖北的情况与之类似,都是这个规模,不抵明清时的零头。

“江南少有战乱。近四十年,只有黄巢、孙儒两次战乱。”严可求说道。

其实不止,江南的军阀混战也不少,毕竟都处于“创业期”,地盘尚未稳定下来。只有各自的疆界明晰,且发现无法吞并对方后,才能得到安定发展。但总体而言,除孙儒之乱外,烈度、广度、深度确实都不如北方。

“自愿来的,朕当然欢迎,总比强征百姓迁移,怨声载道好。”邵树德笑道:“庭州这边,你打算怎么办?”

“陛下,臣请复西海县。”严可求说道。

庭州辖四县,即金满(理所,今吉木萨尔)、轮台(今阜康)、后庭(今奇台,本唐蒲类县,宝应元年更名,高昌时复蒲类旧名,今又改为后庭,以区分蒲类海)、西海。

西海县在清镇附近,其实早就名存实亡,仅存于纸上罢了。

邵树德让人拿来一份手绘地图,递给严可求。

严可求接过之后,心下稍定。原来,在清镇附近,已经有“西海”二字。

清镇北面沼泽众多,水源充足,其实是一处极好的农垦区,目前已经有了数万人口,主要是府兵家属及其部曲,归枢密院管,和地方没关系。

今上既然同意复西海县,那么自然可以往那边移民,就是没法移太多罢了。

西海、轮台以南,又置迪化县(今乌鲁木齐)。

蒲类县以东的独山守捉城(今木垒县),又新设独山县。

如此一来,庭州将辖六县,治金满。

“陛下所谋深远,臣叹服。”严可求说道。

“别急着拍马屁。”邵树德笑道:“庭州六县,今明两年,移民会很少,几百户罢了,最多不超过千户。其中相当一部分,可能还需要你自己想办法。庭州有多少家底,能接纳多少移民,你比朕清楚。”

“陛下,去岁西征,不是缴获大批牛羊粮草么?”严可求说道:“还请拨发一部分,臣可多安置些中原百姓。”

“北庭驻扎了这么多兵马,不需要消耗牛羊粮草么?”邵树德反问道:“伊州赵凤上疏,提及‘商屯’之策,你或可想想办法。放心,这钱朝廷在洛阳给付,庭州提供些方便即可。”

“商屯?”严可求思路没打开,不明所以。

邵树德挥了挥手,让人把赵凤的奏疏给严可求看。

他自己则来到山脚下,看着潺潺流淌的小溪。

这些都是季节性河流。春暖花开之后,高山冰雪融化,汇聚成河,流淌而下,给农作物生长提供水源。

事实上一直到后世,这都是新疆极其重要的农业用水来源。

北庭适合屯垦的地方,其实主要就集中在天山脚下,这从唐代军镇、守捉沿着山麓一字排开就能看得出来。

在他的规划中,收编的各部落在北边放牧,编户百姓在天山附近种地,相辅相成,作为朝廷在北庭的两大根基。

没有部落,农耕区就将在一线直面游牧部落的侵扰。

没有农耕,部落区在面对北方游牧部落时,便没有充足的给养。

两者缺一不可。

方才严可求提及去年抢掠到大批牲畜、粮食,确实是事实。而且不光这些,邵树德去年还在碛北、碛南草原征集了大几十万牛羊,养完膘后,送了一批去南疆,但那边暂时不缺粮了,就停止了输送,大部分养在北庭草原上,由符存审代管。

北庭行营手里的粮食、牛羊还是充足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充足。毕竟这是一片在准噶尔时代可生活七十万人的地方,而今只有十余万人,资源远未到极限。

南疆以现有资源计,如果不开发新的绿洲,不改进农业设施(如修井渠),大概也就只能生活五十多万人口,极限七八十万。

整个新疆,加起来不会超过一百五十万,这是基于目前的基础设施、开发程度、安全形势等多方面因素下的人口承载力。

当然,时代是一步步发展的。

西汉时期,西域都护府辖区内有126万人口,其中位于今中国境内的不到一半,也就是60万人上下。

到了南北朝时期,新疆经历了大发展。尤其是诸凉因为偏处一隅,对西域十分重视,投入了不少资源,将原本无法利用的土地也利用了起来。

前秦吕光率七万大军讨平西域时,龟兹等地都可出动五万大军,倒推其人口,当在15-20万人之间。整个新疆的人口,在彼时已突破百万。

天宝以后,战事频繁,新疆人口锐减。

大夏接手的这副烂摊子,疏勒、姑墨、龟兹三军镇下辖约29700户、不足12万口;焉耆、高昌、伊吾、北庭四正州,不足33000户,16万400余口;北庭诸部落,加起来11万余口;另有府兵极其部曲将近1.6万户、7.7万余口。

总共47万人,便是全部家当了,如果算上于阗国的话,人口会超过六十万,但还是很少。

最关键的是,人种构成的比例很不平衡,汉人很少。即便把所有黄种人都算进去,白人仍然是多数人口。

“看完了吗?”邵树德转了一圈后,回来问道。

“看完了,臣觉得可行。”严可求说道。

“那就开始试行。”邵树德说道:“北庭行营的牛羊,你就别打主意了,朕有大用。但庭州,你好好屯垦,这是一处肥美之地,无需多少人,便可广收粮豆。”

“遵旨。”严可求应道,但看他面色,似乎不是很有把握。

邵树德笑而不语。天山北麓的农业潜力,无须小看。

他原本觉得新疆不能像辽东那样广置府兵,这两年看下来,似乎有点刻板印象了,至少北疆是可以安置一定规模府兵的。

皱眉苦思之下,他也没回忆起历史上清代在北疆屯垦了多少田地——

清代初得此地时,因为杀戮过盛,几乎没人了。

准噶尔盆地成了地理名词,可见一斑。

乾隆五十三年(1788),经过多年发展,济木萨(今吉木萨尔)、呼图壁(今呼图壁)两处,节年征收粮及前捐监存贮粮,共计88万8千余石,每年供支,新粮敷应有余,仓贮陈积。历年仓贮麦豆在十年以上者六万余石,朝廷下令该分三年出粜,避免霉变。

到了乾隆五十六年(1791),乌鲁木齐都统上奏,因为仓储充盈,请求济木萨绿营兵归营操演,撤出兵屯。

清廷对此折中处理,下令屯田绿营兵逐年减少,同时招募商户、民户,接手兵屯撤出后的田地,开始移民。

济木萨当年撤出兵屯地14451亩,转归民田。

迪化州、昌吉县、济木萨、呼图壁等八处,总计已开垦及丈量出将开垦的余地,商、民、军屯地总计987789.3亩,接近一百万亩!

到了道、咸年间,乌鲁木齐、巴里坤一带已有34万百姓,人均耕种三十亩以上的土地。

阿古柏来了后,骤减到十万人,济木萨几易其手,人口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左宗棠收复新疆时,北疆依然是他的大本营,不然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

邵树德不知道清朝的数据,但他两年观察下来,发现北疆的土地、水源是相对充沛的,似乎可以多搞点府兵。目前就清镇一处两千人,委实太少了。

同光元年,庭州会新置千名来自落雁军的府兵,每兵授田百亩。

府兵之外,职业武人也会安置两千人左右,分驻黑水守捉城(今乌苏)、西林守捉城(今精河)两地,作为双河镇军的一部分——这是北疆第一个军镇,安西第五镇。

以上这些都可以慢慢来,不用太着急。

每年安置一批,持之以恒,时间长了,总会有效果。

汉时西域能养五六十万人,北朝时能养百万,唐时百余万,每一代都在开发、都在进步,有夏一朝,总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再做点什么吧?他要求不高,大夏灭亡时,西域能有一百五十万以上的人口,文化上高度夏化,就完成历史使命了。

五月二十,邵树德在庭州以北的草原中会见了汇集而来的诸部酋豪、丁壮,大酺一番后,第二天启程离开,经蒲类海(巴里坤湖),过时罗漫山,于六月中下旬抵达了伊州。

夏日天热,他没在此多作停留,下令于伊吾军置蒲类县(今巴里坤县),作为伊州所辖第四县后,便往敦煌而去,正式踏上了归程。

第053章 对儿鸡

同光元年七月初十,圣驾抵达沙州理所敦煌县,诸官出迎,然后好一番汇报政务,直忙活了三天才告一段落。

七月十四,邵树德在沙州接见了一批特殊的使者。

为首之人名叫对儿鸡,自言来自胡卢碛,是沙州以西诸部共主,前来拜会大国天子。

邵树德一听就知道红利来了。

胡卢碛位于沙州以西、若羌东北,早就听闻那边生活着一些部落,互相结成联盟,自号“仲云”、“重云”、“众韫”等称呼,像个乱世小透明一样。

之前一直懒得搭理他们,这次居然前来拜见,还带了礼物,说明很多问题了。

“使者以前可依附于吐蕃?”邵树德直接用吐蕃语问道。

对儿鸡听了大惊,用吐蕃语回道:“正是,我为吐蕃册封之都督。传闻大国天子是吐蕃诸部共主,我本不信,不意竟然是真的。”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那个吐蕃赞普的称号,只是青唐诸部共推,严格来说还不够格。

此番征讨高昌,倒寻了吐蕃赞普后人,男女共六人,日子过得不是很好,只能说是小富之家,藏有吐蕃达磨赞普的信物若干。

这支赞普后裔,邵树德还没想到该怎么用。

目前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吐蕃极其看重血统,比草原牧人还看重。历史上宗哥就是从高昌迎回赞普后裔唃厮啰,一下子收编了好多吐蕃部落,称雄一时。

“使者可将你的名字用吐蕃语写下。”邵树德招了招手,自有宫人拿来笔墨纸砚。

对儿鸡拿起笔,在白纸上写下了名字。

邵树德看了眼,问道:“使者突厥耶?沙陀耶?”

它的名字明显不符合吐蕃语的发音习惯,如果对音为回鹘语、突厥语,把“D”发音转成“T”,那就是“Turgis”。

“Tur”这个词根,在突厥语、回鹘语里含有“高贵”、“勇健”、“险峻”、“创建”等意思。再看使者长相,虽然不是纯种白人,但相应的特征十分明显,至少他是个混血。

考虑到他的身份(吐蕃都督),那么祖上多半与吐蕃贵族联姻过。

如此推理,这个仲云部落联盟或者仲云国,多半是突厥别种了。祖上被吐蕃征服,后来移居沙漠之中,为吐蕃附庸。

对儿鸡脸上再现佩服之色,答道:“世人皆谓我小月氏遗种,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吾族祖上为处月,突厥别部。吐蕃自西域败退之时,迁走了很多依附于他们的部落,我族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