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这话你不该问,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赵凤说道:“很简单,等天山积雪融化,召见北庭诸将,部署作战任务。完事后才会东归。甚至于,他老人家还可能在高昌多留一段时间,看看今年打草谷顺不顺利。”
“原来如此。”赵在庆喃喃道。
“怎么?钱不够用了?不是给过你们一批货了么?”赵凤问道。
他指的应该是圣人低价发了一批云南货给赵氏、康氏、拓跋氏、诸葛氏四位大豪估,算是一种变相补贴。
“那批货是赚了不少。”赵在庆苦笑道:“但家大业大的,开支也大。别的不说,我家在灵、凉、甘、肃、瓜、沙、伊、西八州各置仓库,转运粮草、器械、军资,雇的人何止数千?虽说朝廷给运费,但那点钱怎么够?”
“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啊。”赵凤笑道:“你们每至一地,都大肆发卖货物,赚得不少吧?就说城里一尺卖六十多钱的紫熟绵绫,就是你们贩来的吧?还有绯熟绵绫、益州半臂段、绯高布衫段等等。哦,对了,你们回程的时候大概不会空着手吧?几千里都走过来了,会不带点西域货物?运到中原,可是天价哦。”
赵凤并没有丝毫夸大。
伊州普通百姓就罢了,稍微有点钱的,想要过点不一样的生活时,就得问这些商人买东西,就比如那些绫罗绸缎。
赵在庆听后,面色丝毫不变,继续诉苦道:“西域给打成那副鬼样子,哪来许多货?再者,很多货是从波斯、大食乃至天竺过来的啊。而今天竺货倒是还有,波斯、大食货却断断续续,大受影响,且卖货的人从波斯人、粟特人,变成了回鹘人(可萨回鹘),多转了一道手,赚头就小了。”
“你说的这个倒也是实情。”赵凤点了点头,道:“放心,我听闻圣人弄到了很多女奴,要低价发卖一批给你们四家。别扎堆在洛阳卖,往南走,乘船去扬州、苏州、润州、杭州,那里做买卖的有钱人不少,或能卖上好价钱。”
赵在庆心下一喜,但还是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
赵凤瞟了他一眼,道:“别藏着掖着了,说吧,什么事?”
“使君这里有方便使用的荒地吗?”赵在庆问道。
“有肯定是有的,但你问这个做什么?”赵凤奇道。
“去岁圣人攻破疏勒,得王宫诸般宝贝,发卖予商徒,令其拿粮食来交割。”赵在庆说道:“有人觉得长途转运粮食不划算,于是召集了一批乡党,在姑墨州偷偷找了一处地,自己种粮,收获后运到疏勒,卖给朝廷,大获其利。”
“这……”赵凤一听有些惊讶,还能这么玩?
其实,历史上清代西征时,很多商人就是这么搞的。
一开始,他们也是长途运粮,没想到这茬。
但某天,有个“小机灵鬼”突然想通了,朝廷要的只是粮食,我从兰州千里运粮,人吃马嚼,成本贼高,与其这般,不如去西边找个地方,雇人种粮,结果大获其利——其实,又何止商人种粮,左宗棠还鼓励士兵找地方种粮,所得全部市价收购。
当然,这种情况只能存在于朝廷拿真金白银来买粮。如果他们想的是白嫖,那就没戏了。
清朝西征比较特殊,朝廷自己的运力主要拿来运军事物资了。
因为大量使用火器,后勤运输任务激增,远远不是冷兵器时代能比的了。
西方拿破仑时期,为了给一支部队提供后勤补给而准备了4500辆四轮马车,其中2500辆是运送弹药的,可见一斑。
但冷兵器时代,消耗就小多了。粮食之外,最大宗的消耗品是箭矢,可绝大部分箭矢是能够重复利用的,且由士兵个人携带。
高仙芝能带着七万军队在龟兹与怛罗斯之间来去自如,但火器部队却没这么简单,这也是乾隆西征打光国库的重要原因——他若还想着白嫖商人的粮食,那这仗干脆别打了。
“伊州不行,虽然还有荒地,但都有主了。”想了一会后,赵凤说道:“你若觉得运粮麻烦,想要去西边种粮,我觉得可以去北庭。”
“北庭?”赵在庆有些惊讶,问道:“他们那边也要打?我来伊州的路上,看到安东、丰州的府兵都回家了。”
“府兵走了,符存审、王彦章、朱瑾等人没走。”赵凤说道:“辽东今年还会征调三千府兵西行,加入北庭行营,归符存审指挥。六月之后,他们肯定会有大动作。”
“那就去北庭。”赵在庆决定了,说道。
赵凤则若有所思。
其实,朝廷向商人买粮只是一时。攻占高昌、疏勒之后,把抢劫来的王宫、官员、富户的财产发卖,随后劫掠拔汗那,又得了一笔横财。但横财终究是横财,不是细水长流的稳定收入,消耗完毕之后,自然不会再买了。
但这事——其实很有搞头啊!
赵凤的脑袋高速运转着,如果朝廷拿出一部分钱,在洛阳支付给商人,让他们带好一应必备物事到西域去种田,会不会更好?
这样种出来的粮食固然很贵,但总比傻乎乎地从灵州、凉州、兰州运输粮食便宜吧?他妈的便宜太多了好不好!
当然,最便宜的还是军屯,但这事嘛……
第二便宜的是移民垦荒,然后收税。但在移民前期,粮食以及其他物资的支出反而会急剧增大。
所以,雇商人种粮还是存在好些年的赚头的。
赵凤越想,思路越清晰。
武夫们不愿屯田是事实。那么有没有爱财之辈,愿意种粮出售呢?要知道,军屯的积极性很低,产量也不高,与自愿完全是两码事。
现在不是计较开支的时候,因为什么都比数千里运粮成本低,而且低很多。
今年已是同光元年,河陇百姓要苦第三年了,三年之后,定然有些疲敝,需要缓一缓。圣人如果还想大举移民,势必要有新办法、新路子。
想到此处,赵凤已经决定,将所思整理出来上奏圣人,或能搏得圣眷。
※※※※※※
赵在庆离开州衙之后,很快出了城。
他注意到城墙根附近多了很多百姓,风尘仆仆,而进城的时候还没有。
稍一打听,原来是来自河南、河北的新移民:镇州、魏州、汴州、宋州百姓各两百户。这会正等待州府将他们分往各县,定居垦荒。
他听赵凤提过,伊州人烟稀少,刚刚来了一批拔汗那工匠、中原手艺人、淮南乱兵家属,加起来也才2300户、11700余口人——刚刚恢复前唐年间的户口。
回到驿站之后,留守的商队成员也在讨论这件事。
“移民规模小得可怜,完全不似辽东那般大开大合啊。”
“说实话,就伊州的条件,它也就只吃得下这几百户人,多了不行。”
“哈哈,穷地方,就这样。”
“说起来,圣人这些年一直在死磕辽东,快二十年了吧?”
“你不说还想不起来,真有二十年吗?唉,二十年前我还在撒尿和泥玩呢。”
赵在庆闻言有些怔忡。
花二十年时间,持之以恒地死磕一个地方,圣人对辽东是真的执着。
以赵在庆的认知,他觉得辽东应该没人能翻得起大浪了。
契丹人不行,渤海人不行,女真人也不行!
那么多不用朝廷花钱的骄兵悍将镇守着,再过几十年,俨然关外中原。
说句大不敬的话,到夏朝末年,应该不会有胡人从辽东入关了。纵有,应该也是生活在苦寒之地,仍然保持着一定战斗力的汉人军队——入关镇压“义军”。
对传统汉地的认知应该更新了。
而既然辽东不用朝廷再投入大本钱了,西域呢?会不会是新一代的辽东?
手段应该会有些不太一样吧,但以圣人对边疆地区的执着来看,本质上应该是差不多的。
有些人博古通今,自以为全知全能,提及圣人在辽东的布置,非常不屑,认为是大败招,历朝历代的明君绝不会这么做——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做。
他们的核心论点是府兵应该放在眼皮子底下,盖因朝廷控制力一旦下降,威严扫地,这就是祸乱之源。
但赵在庆觉得圣人的胸襟比他们都大。岂不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白读书了!
前唐之时,从来没有往西域主动强制大规模移民,要么是发配罪人,要么是招募军士及其家属,都是被动行为。
是国力不足吗?当然不是。武后修的洛阳明堂,都足够安置十万户百姓去西域了。
说穿了,还是他们不重视,下意识觉得那地方可以舍弃。
反倒是西突厥被击败后,斛瑟罗可汗残部七万人从西域移民到中原,武后下令沿途州县递顿开支……
西域应该是下一个辽东,诸般买卖还是可以做得的。
两天之后的四月初三,赵在庆带着补给完毕的队伍西行,并于五月初抵达了高昌。
第052章 最后的布置与离开
五月的西州,一派收获景象。
去年深秋种下的小麦,四月底便已陆续开始收割。
正月底种下的大麦,也快到收获的时节了。
收完之后,还会紧接着种下糜子、粟或高粱,九十月间便可成熟。
至于今年春天种下的小麦,则要到七八月间了。
每片田地的肥力情况不一样,两年三熟制下,并非年年都复播,故种植、收获时间比较杂乱。
但收获终究让人感到愉悦。
过去一个月的时间内,邵树德理顺了北衙的架构,第二次改革已经初见成效。
截止建极十五年,在抢回了大量奴隶、收编了一批新人后,北庭、天山以北已有二十个部落,各有世袭土官夷离堇,且划分了各自的草场(分夏季、冬季两部分),总计十一万余口人。
这个人口数字,其实是有点少的,与常年战争有莫大的关系。
清代准噶尔蒙古尚未攻灭叶尔羌汗国之时,位于其统治核心范围的北疆大约有七十万人口,上升空间仍然很大。
但邵树德不打算给这些草原部落继续爆人口的机会,很多适合屯垦的土地,他压根没有分配出去。
这些事情,他可以做,因为他有巨大的威望,对这些草原部落有生杀予夺的能力——给你这些草场,收着就是了,若有丝毫不满,他不介意杀人。
但如果百年之后,换成其他皇帝,事情就没这么好办了。
五月初三,他在银鞍直、宫廷侍卫的扈从下,带着大批官员、宫人,经交河,过金岭口,于五月中入住庭州夏宫。
伊、西二州,他不担心。这两地离中原近,且以农耕为主,文化、制度上与中原没甚差异,这从高昌回鹘、大回鹘国的差别就看得出来。
前者非常“唐”,公文用汉字书写,铠甲也是唐式的,官职甚至有都督、将军、银青光禄大夫之类的汉官,其宰相官印上印的也是汉字:“大福大回鹘国中书省门下颉于迦思诸宰相之宝印”。
历史上喀喇汗王朝东进,在高昌、于阗两地根本传不动造物主,因为他们文明水平上不占优势。通过长达四十年的消耗战灭了于阗后,才把造物主传过去。但因为没攻下高昌,那一片仍然是佛教为主、摩尼教为辅,直到蒙古时代来临——传教,要么文明维度上占有优势,可通过和平方式渗透,要么夺取政权,武力改信,就像疏勒在于阗、喀喇汗之间易手时,当地百姓反复改信一样。
但庭州不一样。
这片区域,总体文明水平十分低下,是有可能被人渗透的,首先需要做的是提高文明水平。
五月十七,邵树德来到了庭州理所金满县(今吉木萨尔)郊野。
“庭州2200户百姓中,有多少是中原移民?”看着已经长得老高的麦苗,邵树德问道。
“五百又八户,多来自河南。”庭州已经结束军管,第一任刺史是严可求,这会正是他在回话。
此君是淮南降人,在徐、张起事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对于他的功劳,邵树德不会看不见,先任楚州司马,复升庭州刺史。
严可求作为淮南降人的一大代表,仕途还是被某些人看好的。尤其在调任庭州之后,未来继续升官的几率顿时无限放大。
“听闻严卿把家人都接来庭州了?”邵树德问道。
“正是。”严可求回道:“不独臣家。臣亦书信好友,若有子侄愿来西域建功立业,可举家前来。乡党从之者,亦可应募实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