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打契丹八部,则是堂堂之兵,厚重如山,一往无前,让契丹数十万骑手足无措。
而且,圣人用兵时还有很多战场之外的招数,经常奏效。
打仗能打到这种程度的,不仅仅要求军事上的才能,还要求人生阅历、洞察世情,此谓神将也,李璘自觉还有所不如。
“今日讨论,都记下了吧?”邵承节看向角落里的两位“实习”武学生,问道。
“回殿下,都记下了。”二人齐声答道。
“那就好。”邵承节站起身,看向众人,道:“讲这么多怪没劲的,出去练练?”
“练练!”众人哈哈大笑,纷纷起身。
练武输赢是一回事,与太子加深感情则是另一回事。
当然,能进讲武堂的,都是有点“慧根”的,圣人还在呢,与太子亲近到哪一步,是个值得细细考究的问题。
※※※※※※
而就在讲武堂内众人口沫横飞复盘战术的时候,从洛阳出发的第二批运输队伍已经抵达了河州理所枹罕县。
今天是三月初三,枹罕县郊外的小溪边,有不少游玩的士人,为流杯曲水之饮。
这个风俗不知因何而起。
最靠谱的说法是,汉时“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而三曰俱亡,一村以为怪,乃相携之水滨盥洗,遂因流水以滥觞,曲水起于此。”
这个节日,应该是文人雅士力推的。因为好玩,一些百姓也参与了进来。但总体而言还是不温不火,比不上其他节日,主要是才子佳人们在玩。
此时枹罕县郊外玩这个的就是这类人。只见仕女们掩嘴轻笑,脸蛋通红,让高崇龟、高崇年兄弟都看花了眼。
“陇右这般歌舞升平,我都怀疑西边是不是在打仗了。”高崇龟收回了目光,拿刀鞘敲了敲马车厢,道:“看到这车补给,我确信西边还在打仗。”
“将军何出此言?”渭州夫子张大通叹道:“我也是陇右人,不还是被官府征发了,跟着你们一起西行?”
一众宫廷卫士们听了大笑,纷纷说他倒霉。临时加了一些渭州进贡的货物,发往高昌,因缺人手,临时征发了百人,张大通就被选上了。
“其实我还算运气好的。”张大通又道:“去年有人从高昌回来,说往西边转运物资的时候,有人抄捷道,过大流沙海,数百人迷了路,一个都没回来。最后被找到时,人畜皆已倒毙多日,可惨了。”
“还有这事?”高崇龟一惊,道:“陇右转运资粮的夫子多么?”
“怎么不多?”张大通说道:“从秦州开始,一直到鄯州,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派人了。圣人这场西征,打的就是陇右、河西二道三十年积存下来的钱粮。咱们十几个州的土团乡夫,固然不用上阵冲杀了,可也不容易啊。高昌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咱们拼死拼活送过去的,累死、渴死在路上的,不知道多少。每个县都有回不来的人,真的惨。”
此话一出,队伍里另外一些人为之色变。
看他们的年纪,多在十七八岁之间,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
再看他们的装束,其实还不错,衣衫都挺新的,还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的什么东西。
“高昌这么缺粮?”一长满络腮胡子的“少年”问道。
“怎么不缺?那么多兵马,人吃马嚼的,高昌又不是啥富裕地方,说不定还不如河州呢,如何养得起这么多不事生产的武夫?”张大通反问道。
“苦也!”旁边一人跺了跺脚,叹道:“咱们这一去,岂不是要吃土?早知这样,还不如留在洛阳呢。”
“年都没过就上路,好歹让我过年吃顿好的再走啊。这下好了,去了吃土,日子难过了。”
“瞧你们那怂样。没吃的就去抢蕃人的牛羊,怕什么?”
“十万大军都没你聪明?他们没抢到,凭什么你能抢到?”
“杞人忧天。朝廷既送我们上路了,去了那边,难道还能少一口吃食?”
“希望多少有点能果腹的东西吧。实在不行,就去问赵王讨食吃,咱们都是他的人,不能不管啊。”
高崇龟兄弟对视了眼,心中有数,这一路上估计要吃苦了。
他们这支队伍的构成十分复杂,既有宫廷卫士,也有医官、工匠之类,但人数最多的,还是一批来自河南府的少年,约千人,多为自小习武的禁军、州兵家庭子弟。
甚至还有一批陕州院中训练了五年的新兵。他们已经放弃进入禁军的想法了,实在等不及,于是便往西域一行,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赵王麾下闯出什么名堂。
当这会听到西域的困难之后,人人忧愁上脸,再无之前的轻松。
“嘿,原来你们比我更苦。”张大通闻言笑了笑,不顾那些人脸上渐渐浮现的怒容,缺根筋地继续说道:“听回来的人说,去年圣人还在高昌挖沟种地呢。哈哈,连圣人都要这样,你们去了能有什么好事?”
高崇龟推了张大通一把,道:“别在这杵着了,去后面帮着修车。”
“可我不会修车啊……”张大通奇道。
“滚!”高崇年斥了一句。
张大通见他发怒,灰溜溜地走了。
“其实——也没他说得那么可怕。”高崇龟勉强笑了笑,道:“陇右、河西二道全力转运粮食,连过年都没停下,高昌存粮应是足的。”
“高侍卫,不用安慰我等了。”络腮胡子少年说道:“陇右、河西十余州百姓都被压榨到这个程度了,显然无法持久。等打完西域,肯定要减少发役人数,届时输送到西边的资粮就更少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就像周三说的,没吃的就去抢。有刀有枪的,怕个鸟!”
“哈哈,这才对嘛。”高崇年笑道:“我听闻西域胡姬很不错的。诸位都没成亲吧?去了西边,说不定能抢一个回来暖被窝。”
对于早上起床时经常一柱擎天的少年们来说,女人这个话题永远有吸引力。高崇年这猥琐的一笑,当场提振了大伙的士气,就连将来可能要吃土的日子,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诱人的绯色。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小溪边游玩的才子佳人们已经唱和了起来,靡靡之音,闻之让人沉醉。
“哼!”少年听了,大声唱道:“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对面有些奇怪,不过继续唱和道:“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少年提高了声音:“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对面明显受到了干扰,唱到“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时,声音明显低了下来。
少年再接再厉,高声道:“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其他人也被挑起了情绪,纷纷拔出腰间短槊、横刀,齐声道:“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唱完,哈哈大笑,之前的烦闷一扫而空。
高崇龟一拳擂在少年胸口,道:“好男儿,叫什么名字?”
“我叫姚洪,洛阳人。”少年昂着头,道:“什么时候,这些靡靡之音也好意思登上大雅之堂了?‘走马川行雪海边’的才是好男儿,终日唱些才子佳人,直如娘们一般。若贼人杀来,女人怕是也保不住,定教人掳去。”
“哈哈。姚君这是去抢蕃贼的女人了?”高崇年笑问道。
“抢!如何不抢?”姚洪眼一瞪,道:“现在就去,等不及了。”
“同去!同去!”其他人纷纷高呼。
之前还士气低落呢,结果现在又意气昂扬了起来。
少年人啊,气可鼓不可泄。
第011章 移民
就在高崇年等人抵达河州的时候,早他们一步出发的匠人、移民则已经抵达了敦煌。
这批人不多,也就几百户,来自河东,由数百名武人押送——他们抵达高昌后,将就地转为安西镇兵。
敦煌现在几乎成了一座巨大的肉类加工厂。
一头头牛羊被宰杀掉,然后将红肉取出,反复干燥。
这个过程很漫长,即便可以通过加热的方式,仍然免不了数月时间。
因此,工人们这会加工的肉干,都是去年宰杀的牛羊。经长时间干燥后,重量只剩下几分之一了。
只见许多人拿着木棒,反复捶打肉干。
捶打完毕的肉干,再送到下一道工序去磨碎。
什么碾磨工具都上了,石磨、水磨甚至人工磨碎,得到了大量细碎的肉干。
这些肉干再被进一步挤压,直到压无可压,变得非常坚实了,这才塞进一个个密封的坛子内,由车辆或驮兽向西边转运。
高强度的物资转运工作已经进行了一年。敦煌这边连坛子都不够用了,现在制成的肉松状肉干全部塞进猪牛羊的膀胱内,往前线输送。
战争的消耗是实实在在的,这也是朝廷至今无法向西域大规模移民的主要原因。好不容易削减了前线士兵数量,挤出来了一点资源,也只浅尝辄止迁移了不足万人,且包括了很多文人、工匠、官员及其家属。
而这些人,对于移民到高昌都不太满意,更别说西边的焉耆、庭州、龟兹等地了。
这就是现实,残酷而冰冷。
三月十二,赵王邵嗣武从西边返回敦煌,准备把家人接去高昌,顺便见一见前来投奔他的各色人等。
“殿下!”
“参见殿下!”
敦煌城外的农庄别院内,一群人呼啦啦上前行礼。
邵嗣武粗粗看了下,大概几十个,都是下面人筛选后请过来的代表,年纪不一,但绝大多数都很年轻。
其间还有几个蕃人,邵嗣武和他们老熟了,微笑点头致意。
沙州吐谷浑慕容氏、瓜州回鹘药罗葛氏,这几年一直跟着邵嗣武西讨高昌,关系自然不一般。
“诸位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了。”邵嗣武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先在敦煌小住几日。待一切妥当后,咱们就西行,今后还需同舟共济,相忍为国。我知这会大家心中还有犹疑,我便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无用,故只提一点,有我一口吃的,断少不了大伙的吃食。”
说完,看着大家。
场中先是静了一会,继而有人说道;“其实,动身之前,便知西域什么都没有。纵有朝廷接济,一开始的日子肯定也不如在家舒服。但我有手有脚,有练了十年的武艺傍身,只要殿下还有雄心壮志,这日子就差不了。”
“殿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离开关中之前,那边传得更离谱,说什么粮食不够,以人肉为食。我虽然不信,但也知西边不宽裕。这样我都来了,殿下何忧也?带着咱们抢吧,什么都会有的。”
“本想留在关中,但一想到后半辈子多半为人奴仆,洒扫庭院,这口气就怎么也咽不下去。我也要当人上人,抢他十七八个女人,让蕃贼给我扫马粪。殿下,带我们干吧。”
“就是,带我们干吧。卧冰吃雪算什么,看不到希望才让人无奈。”
饶是已过而立之年,阅历良多,不会轻易感动,但在听到儿郎们的话后,邵嗣武还是心情激荡,道:“好!好!都是好儿郎。昔年我父有句话,阵列而战之时,军士逃,斩军士,副将逃,斩副将,十将逃,斩十将,我逃,请斩我首。我为邵家长男,自当身体力行。从今往后,大伙便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谁敢临阵脱逃,共诛之。”
众人闻言,大声欢呼起来:“抢蕃贼!抢蕃贼!”
小小的院子内,声浪直冲云霄。
※※※※※※
“殿下,封国可有眉目了?”通往伊州的道路上,刘勉低声问道。
“我已将谋划向父亲和盘托出。”邵嗣武说道。
他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妻儿坐在一辆马车上。
车队很长,绵延出去几里地。除了他这一家外,还有一些河西大族成员跟着去,比如李氏、阴氏、索氏、张氏、曹氏等,数百口人还是有的。
甚至于,他还邀请了长安、洛阳的知交好友,一起西行。将来封邦建国后,少不了帮衬的人,光从中央六部到地方州县所需的配套官员的缺额,就足够让他头疼了——能多拉一个人跟着去,总是好的。
“圣人怎么说?”刘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