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37章

作者:孤独麦客

都说通海都督府是蛮荒之地,但至少在其北部,发展还是不错的。

尤其是靠近滇池的这一片,历史悠久,秦汉时代甚至超过大理,但在魏晋时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幅度衰退。

唐代以来,又有所发展,尤其是滇池围垦区域,规模相当大。

只能慢慢来了!邵明义心中默默升起个有些大不敬的念头:希望父亲别那么快就走,多活几年,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走吧,去看看百姓们的生活怎么样。”邵明义说道:“千里迢迢过来,有什么困难,尽量都给解决了。”

“殿下有此豪情,仆还有什么好说的,唯效犬马之劳耳。”任圜笑道。

第009章 君臣

邵承节最近有点待不住了。

终日待在紫薇城内实在太无聊了,无聊到让人发疯。躁动的情绪几乎让他压抑不住内心的渴望,下一刻就骑上马背,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遨游。

无奈所有人都委婉地劝解,甚至就连母亲都阻止他,邵承节这才无奈地待在洛阳理政,批阅着一份份送来的奏疏。

“辽东道转运使张全义奏报,去年新建陂池七个,增良田五千余顷。”

左谕德梁震看完奏疏后,写了一份简明扼要的总结贴在上面,递给太子。

太子粗粗一看,心中有数了,翻开后逐字逐句地审阅。

“世间惜无第二个辽东。”看完后,他感慨道。

这些年,辽东可耕田地数量一直在增长,部分原因是农田水利设施的改善,有更多土地可被灌溉了。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辽泽慢慢退去,虽然缓慢,但肉眼可见,每年都会淤出一部分陆地,经过改造后,都是可以成为农田的。

老实说,邵承节不清楚辽东的极限在哪,甚至辽东当地的官员也不知道。他们只清楚,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到处是厚厚的荒草甸子,几乎比人还高,动物出没其间,都不怎么怕人。

辽东的开发,甚至只进行了一小部分,即便再过个几代人,土地还是分不完。

退一万步讲,即便一百多年后现有土地分完了,但辽泽及其他沼泽退化之后,说不定又多出来更多的地。

甚至还可以砍伐森林啊,树木卖钱,给人修桥盖房子,土地平整出来,放牧、种地皆可——在后世21世纪,光黑龙江一省的黑土地农田,换算成唐亩,按府兵一人授田150亩来算,可以安置二百多万名府兵。

当然,我们也知道,此时的辽东沼泽较多,森林密布,与后世环境不太一样。且后世的农业技术更高,可以将许多古代认为没有价值的土地开垦出来。但此时的辽东道北部,面积也比后世大啊,俄罗斯滨海边疆区的大片土地也被划入了进来……

总之,有点可怕。

说句不中听的,终大夏一朝,都别想把辽东的资源耗尽,无论是土地、森林还是动物、渔业资源,你没那个本事消耗完。

梁震一边飞快地写下一份奏疏的“省流版”简报,一边说道:“殿下,辽东耕作数年的农田,一岁一熟,亩收普遍在两石以上。湄沱湖那边种水稻,收成甚至更高。这个地方,臣谓之‘天赐之地’。”

“怪不得圣人如此看重辽地。”邵承节笑道。

他去年出生的嫡长子,今年不过两岁,就已经被册封为王了。就在上个月,圣人于高昌下旨,册封嫡长孙邵修守为辽王——皇十子邵知远被一同册封为吴王。

才两岁就急不可耐地册封,可见辽王这个王号在圣人心中还是比较重要的。邵承节觉得,他以后如果有了嫡长孙,同样册封为辽王,形成一个传统。

“殿下,张全义确为能臣,吏部考功皆为上等,然其在辽东为官多年,该调一调任了。”梁震写完一份简报,贴上后,递给了太子,说道。

“圣人还在西域,封疆大吏之任免要慎重一些。”邵承节接过简报,看了看。

这是剑南道巡抚使郭黁发来的,请朝廷拨发耕牛,以助黎、雅、嶲三州河北移民生业。

“郭黁好大口气,一下子便要耕牛三万头。”邵承节问道:“司农寺可有这么多牛?我记得多年前就从草原牧人、关北农户手中收小牛训练、培育,三万头应是有的吧?”

“殿下,而今哪处不缺耕牛?”梁震说道:“黎、雅、嶲三州之地,便要三万头,大夏数百州,岂不是要数百万头?臣料郭抚台无需如此之多的耕牛,更何况剑南多水田,司农寺培育的‘沙牛’擅长旱地耕作,怕是无法适应剑南气候。殿下可少少给一些,不超过万头即可,着沿途州府提供草料催肥,送往成都,料郭抚台不会不满。”

“昔年我在蜀中,发现李茂贞治下百姓确实乏牛,没想到过了这些年,竟然还是缺。”邵承节说道。

“殿下或可令司农寺至蜀中觅地,兴建牧场,培育适合当地气候的耕牛。”梁震说道:“短期内或出不了什么成果,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开头来做的。如果在子孙后代手里结了硕果,也是一桩美事。”

“准了。”邵承节点了点头。

花费不小,但也算不得太多,对后世蜀中的农业发展却有着极其关键的作用,这种事当然要做,子孙后代会感谢你的。

而通过他俩的对话也可以看得出来,如今大夏君臣谈论起“育种”完全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

农作物要育种,牲畜要育种,果蔬要育种,几乎已经成了常识。

这种所谓的“常识”,其实也是圣人不断强化得来的。铁力马、沙牛、乌延羊、黄芽菜等,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那儿,好处已为众人尽知,自然没人再将这种学说当成歪理,而是用很自然而然的态度谈论。

司农寺早在多年前就把仓储业务与户部交割干净,现在是一个很纯粹的育种机构,旗下有许多牧场、农田、果园供其展开实验,每年甚至还能为皇宫提供大量粮肉果蔬。

这次到蜀中新办育种场,是司农寺首次把自己的触角延伸到南方。

邵承节亲手拟完旨后,着人发往中书。

他很清楚自己的不足,即在治国才能方面有所欠缺。但正因为这种认识,他决定完全在父亲定下的框架内行事,不瞎折腾。

就像培育适应蜀中气候的新品种耕牛一样,这就是沿着父亲的既定路线往下走。

萧规曹随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懂就是不懂,承认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懂装懂,故弄玄虚才真的害死人,还会搞坏目前还算实事求是的官场风气。

中旨发出之前,梁震仔细看了看,这才交了出去。

他对太子还算满意。

太子好武,精通军略,喜欢调教部队。在涉及到军事方面的政务上,往往非常主动,十分强势,一切以他为主。

但在民生上面,他就不那么坚持了,不过也不完全听群臣的,而是先对照下符不符合圣人既定的方针。

有些时候,梁震都哭笑不得。这个被圣人耀眼光环压制住的可怜孩子啊,对父亲的崇拜已经深入骨髓。

不过也不是坏事吧。圣人的才具,梁震十分佩服,太子这么做,至少在他这一代,对国家而言,利大于弊。

“有监察御史请停途径河南、河北之移民,这事怎么看?”接连处理完两桩政务后,邵承节翻开了第三份奏疏,看完后问道。

监察御史官不大,但权力极大,一共十人,常年有至少七人在外巡查,有时候甚至全放出去。

河南、河北去年遭了点旱灾,粮食歉收。监察御史察访民情后,上疏请停移民,以减少递顿开支。

“诸州常平仓,储粮可充盈?”邵承节问道。

“殿下,建极十一年河南遭灾,粮食歉收,波及直隶、河南、淮海三道九州。去年又有旱灾,波及十一州。”梁震说道:“四年两遭灾,诸州常平仓已放出去了不少粮,所费甚多,谈不上充盈。具体还剩多少,还得找户部官员询问。”

“好,明日便召户部官员问对。”邵承节说道:“汴州、徐州、贝州、幽州四大库,可否开仓放粮?”

县有县库,州有州库,都是归地方管的。

但位于汴州、徐州、贝州、幽州的四个大库,却是河南、河北地界上直属于朝廷的仓库。前唐年间,贝州大库就号称“天下北库”,除粮食外,还有大量军资,以支持范阳、平卢二镇的边军。

当然,河南地界上还有一个经常被所有人遗忘的超级仓库:位于洛阳城内的含嘉仓城,储粮百万石。

这个仓城有漕渠通伊水,入黄河,交通极为便捷。

全国第一经济重镇、富庶的河北大平原上产出的海量粮食可尽输于此,关北、河东、关中的粮食除填满千金寨(位于灵州)、渭桥仓(长安)、龙门仓(绛州)、会宁关(会州)四大仓外,多余的粮食亦可经黄河水道输送至此。

比起前唐年间,含嘉仓城甚至有小幅度扩建、改造,以便短期存储肉脯、鱼干、奶粉之类的物资,是全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大仓——只不过一般人不太会提及这个仓库,因为它默认供给洛阳,不作他用。

“殿下自可做主。”梁震说道:“臣以为开仓放一些陈粮无妨,但移民绝不可停,否则圣人或不喜。”

移民同样是父亲定下的基本国策。邵承节不打算在这件事上改弦更张,虽然有些言官说“骨肉分离”是人伦惨剧。

“那就开仓放粮。”邵承节直接说道:“待年景好时,再慢慢填满,反正河南、河北也无甚战事了。”

这四个大仓,朝廷也是花了不少年头慢慢填满的,算是积蓄了。如今各地遭灾,就是开始花积蓄的时候,好在中原已经太平了好几年,无需担负巨大的军粮开销,这是比较有利的一面。

随后二人又谈了些其他事情。

比如有人奏报,出海船只携带大量违禁兵器。邵承节决定不管,因为航海也是父亲定下的国策,暂时还可控,没必要神经兮兮的。

再比如有人上奏,近年来草原卤碱大肆进入中原,榷碱钱十分取一,实在太低,请加为五分取一,以增朝廷收入。邵承节想了想父亲的原则,鼓励草原与中原加深贸易联系,于是留中不发,继续维持当前的税率。

如此一直处理到午时,他才稍稍有空休息下。

雪片般的奏疏,一一处理根本忙不过来,说不定还要挑灯夜战。而且这还是经政事堂宰相们“过滤”了一遍后送过来的,可想而知原本的工作量有多大。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决定下午偷个懒,去趟讲武堂,与进修的将校们一起复盘下西征战事。

对别人而言,这是劳心劳力,但对太子而言,这是放松……

第010章 少年

“西征所难者,唯补给而已。”从云南回来后就进讲武堂进修的丘增祥,指着地图上几条弯弯曲曲的路线,道:“最好的办法,其实还是在伊、西二州屯垦,就近调运。其次是从北方草原调拨牛羊至北庭,最下者乃从河西走廊运粮。”

此言一出,人人侧目。但其他人不说话,只把目光投在一人身上:李璘。

两人都是武学生,还都立下了大功,杠一杠呗?

“这是纯粹瞎扯。”果然,李璘不惯着别人的臭毛病,直接说道:“在西域屯垦固然是上上之策,但从北方草原调运牛羊是怎么回事?这事容易吗?去年圣人两路出兵,亲领北路,数十万牛羊走到北庭时,大部瘦骨嶙峋,还被吃掉了三分之一以上,你来说说,靠这个行吗?”

“自然不能纯靠牛羊补给。”丘增祥说道:“草原进兵,随军携带的牲畜只能作为最后的补给,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杀牛羊,尤其是母牛、母羊。但这么多兵马,不会抢么?”

“抢不到怎么办?”

“总能抢到的。实在不行,就停下来,让牲畜养养膘。”

“养膘那么容易?人走远路还掉膘呢,一时半会都补不回来,牛羊那么容易?”

“那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是你说得太轻巧了。”

述律婆闰、刘知远、相里金、白奉进、贺德伦等人交头接耳,偶尔轻笑两声,懒得掺和这场争论。

“且住。”邵承节开口阻止了二将的争论,道:“圣人用兵,首重粮草。西征之役,体现得淋漓尽致。北路军大半时间在放牧,南路军大半时间在集聚粮草。军粮足,而后可以进击。诸位能认可这一点,便已经达到了目的。”

“其次,大夏军中有很多参谋,这次行军参谋便体现了自己的本领。如此远征,行军路线稍有差池,便会酿成大错。这次路线基本没什么问题,可见之前三年的准备是相当充足的。谋定而后动,诸位应当也认可这一点,够了。”

说完这些,邵承节看向李璘,笑道:“李卿,这仗与攻南蛮之役,大不一样吧?”

李璘道:“确实大不一样。攻长和之役,一路撵着郑仁旻的屁股打,以快打慢,追亡逐北,南蛮还没反应过来,都城便陷落了。”

“李卿打得十分出色,与我所思不谋而合。”邵承节赞道:“若圣人来指挥征南之役,他不会这么打。世间统兵之将领,其风各异,须得好好琢磨琢磨。我听闻西域贼人练兵、治军、打仗的路数又不一样,若李卿对上,一味穷追猛打可能会吃亏。反倒是圣人这种‘先为己之不可胜,再为敌之可胜’的用兵方略,更为稳妥一些。”

李璘听了有些惊讶。

素闻太子用兵勇猛精进,怎么今日这样说话,老实说有点不太符合他的风格啊。难道年岁长了,想明白了很多事情,思路又变了?

这不是不可能的,少年时的太子带兵打仗,与中年时能一样么?生活环境都变了,经历的事也不一样了,想法肯定会跟着变。

他今天说这番话,让李璘隐隐觉得太子的兵法思想更进一步了,即对上不同风格的将领,有不同的应对战术,而不是一味坚持自己的风格。

这种思路怎么说呢,用得不好那就是两面挨耳光,用得好那就是神将。

圣人倒是有点这个味道了。

世人都说他用兵稳,但在淮北打杨行密的时候,充分发挥骑兵战术,勇猛精进,打得敌人顾此失彼。

打朱全忠的时候,就稳重多了,以耗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