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高模翰与乌光赞年岁差距不小,但关系不错,甫一到洛阳,便上门拜访了。
“没甚可丢脸的。”乌光赞语重心长地说道:“而今满天下的武夫,却没那么多仗可打了,机会有限,僧多粥少。要想出人头地,就得想点办法。”
高模翰默默点了点头。
“不过,你真想明白了?要去西域建功?”乌光赞问道。
“是。”高模翰说道:“通海都督府那地方,我找人打听了,有点湿热。朝廷已经迁移了数千户江东百姓过去,他们都觉得难受,我去了肯定受不了。”
通海都督府这地方,如果单从云南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不算差,山间平原面积绝对不能说小,而且海拔也不算太低,没五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
但开发程度确实很低,王师又杀戮过甚,还强行迁移了不少蕃人出来,空出来的土地交给新移民整饬,当地百姓的敌对情绪一时半会难以消除,高模翰是真不想去趟这个浑水。
思来想去,还是西域更对他胃口。即便将来万不得已,真的留在了那边,除了风沙大一点之外,其他的倒不难忍受。
“你既然做出了决定,我也不好说些什么。”乌光赞坐了下来,左手无意识摩挲着下巴,良久之后,突然一声苦笑,道:“搞不好,我还会去西域与你作伴呢。”
“这是为何?”高模翰奇道:“你不是在工部当官么?那个什么丞?”
“不是工部。都水监河渠署丞。”乌光赞说道:“襄城漕渠修完后,便升了四级,当了河渠令。这会要调往西域,又给升了三级,担任都水监丞。”
河渠署丞是正九品下的官职,令则是正八品下,都水丞则是从七品上。
别看升了七八级,也就是从正九品变成了从七品。
前唐之时,有官员甚至连贬十几级,那才叫吓人。
而说到那个襄城漕渠,最近捅了个篓子。
因为北宋赵二数次开挖方城口,最终失败的缘故,邵树德的策略是在地势较高的宛叶走廊上修建山顶运河。
这个方略经过多年考察,并且开挖了几个陂池蓄水后,于几年前正式开建。
而升船机并不复杂,秦代的技术了,且应用很广,因此很快修建完毕。
就在今年夏天,山顶水库蓄满水后,开始往升船机内放水。随着船闸内水位慢慢升高,首批六艘船只被成功地抬高了二十多米,顺利进入了山顶运河,航行了十余里后,进入了四通八达的河南水系,最北走到了汝水上游的临汝县。
随后货物在码头上被卸下,用四轮马车走完了最后几十里的路程,成功运抵洛阳。
当货船被成功升高的那一刻,升船机附近的都水监、工部官员们一片欢腾,喜极而泣。
不过当船闸向外放水的时候,一下子冲垮了下游河道的河堤,淹没了许多农田,让人始料未及。
当然,这个篓子捅得不算大,是可以解决的。事实上唐、邓二州这会已经征集夫子,加固河堤了。相信等到明年春夏,肯定会是另一副场景。
“升官挺快啊。”高模翰一听这升那升的,立刻笑道:“这样也好,你我一起西行,以后也有个照应。”
乌光赞勉强笑了笑,谁乐意去西域吃沙子啊?
听闻是与诸多工部、都水监同僚一起去,洛阳、长安两京还会派一些工匠,总共三百余人,到西州、伊州、庭州去指导水利工程的建设。怎么说呢?好好表现下吧。
圣人对乌家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只要做出功绩,就肯定能得到提拔,而且幅度会比别人大。原因么,乌光赞多多少少知道一点,圣人想提拔几个渤海出身,且在汉地做出政绩的典型,让渤海人可以更快地融入整个国家,不再做非分之想。
当然,这只是渤海人的视角。如果将目光投注到其他族群上,你就会发现,圣人的手腕是非常深厚的,他几乎想把所有有才能的人都吸纳进他创建的体制之中,为他效力,同时激励更多的人加入这个体制,让朝廷的根基更加坚实。
思及此处,他突然问道:“你方才说辽东世道太平?”
“是太平啊……”高模翰有些摸不着头脑,道:“契丹已经灭了。阿保机在过去一年只到礼圣州附近出现了一次,抢了些牛羊马匹就跑,几乎快混成马匪了。室韦二十部也还好吧,已经很少劫掠辽东了,来了也会被打跑。”
“国人——还有想不开的吗?”乌光赞压低声音问道。
“不多了。”高模翰摇头说道:“没人是傻子。有几个人找过家父,但被骂跑了,说他们尽做白日梦。每年秋收后,诸州府兵大集训,声势惊人,谁那么死心眼,非得在这个时候造反?”
对那些心怀复国之志的渤海人而言,邵树德在辽东搞的府兵真是太讨厌了。
明明隋唐之时,本着“举关中之兵以临四方”的原则,府兵多设在关中,弹压关东各地。但邵树德是真的离谱,在边疆地区大搞府兵,也不怕脱离自己的控制——府兵造反的可能性确实比募兵低很多,但不代表一点危险都没有。
“不在这个时候造反,难道等王朝末年造反?”乌光赞敏锐地听出了高模翰的话外之音,问道。
高模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王朝末年,便是汉人也反了。”
乌光赞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自失一笑,道:“糊涂了。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过自己的小日子最要紧,没有契丹的掳掠,没有镇压靺鞨的开销,渤海百姓就能大大喘口气了。而府兵又无需朝廷出钱,所费不过是土地罢了,辽东最不缺的就是土地。甚好,甚好!”
“百姓的日子是强了不少。”高模翰说道。
剩余粮食多了,赋税轻了,徭役少了,虽然单件事的进步都不算特别大,但确实在向更好的方向迈进。
而日子好了,对旧朝的留恋就会减少,对新朝的认可度也会增加,这是一体两面的事情。
辽东稳定了,朝廷就能腾出手来,加紧处理其他两个方向,比如云南和西域。
“西域,或许是第二个辽东。只是圣人还有那个时间、那个精力、那个豪情壮志再来一遍吗?”乌光赞暗想道:“往西域移民,成本可比往辽东移民高多了。辽东物产丰富,又有渤海这个百余万人口的农耕国家提供粮食、药材、铁器、日用品等各种物资,还可以通过水运转送物资和人员。西域目前的地方接待能力极其有限,物资十分匮乏,这是最大的难处。”
另外一边,高模翰已经自斟自饮,喝起了酒。
他没乌光赞想得那么多。
他的想法很简单、很朴素,那就是在哪边建功立业了,就把家安在哪边,即便是西域的沙漠绿洲。
至于渤海故国,那都是往事了,他已不再留恋。
第004章 团伙
建极十五年二月初四,无棣县,晴。
正月刚过,三五成群的水手们便聚集到码头这一片,等待河道解冻,跟船出海。
而他们一来,各家店铺也闻风而动,纷纷开门营业。
谁都知道,在海上讨生活的,出手最大方,可得好好把他们的卖命钱骗到手。
于是乎,酒肆变着花样地招徕客人,娼家的姑娘们软着腿出门倒马桶,赌档内更是乌烟瘴气,灯火彻夜不息。
谁能想到,十余年前这里还是战场,王师与卢彦威大战连连呢?
俱往矣,天下已变了模样。
“这次出海,咱们再往北走一走。”茶馆之内,船老大王黑子说道。
“听黑子的!”
“三郎你说了算。”
“你是船首,大伙都听你的。”
被王黑子召集而来的人纷纷说道。
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店家,快上点心。”
众人纷纷叫好。
王黑子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十分满意。
想当年,他也是跟着别人混的,在船上做点杂事。
出海利润丰厚,他又是个精细人,攒了点钱后,又得族中长辈赞助,在青州买了条船,自己当船长——这个称呼,听闻还是圣人传下来的。
说起这两年的出海生涯,那是有喜有悲。
喜的是自己当家作主了,出海所得除与那位赞助他的族中长辈分润外,剩下的都由自己支配,十分惬意。
悲的是,出海的人越来越多了。
就说这家水手常聚的茶铺,几年前最多凑一两桌人,现在能聚起六七桌。店家生意兴隆,连店面都扩大了,还一口气娶了两个小妾,跟着大老婆一起在后厨帮忙——多了两个不要工钱的厨娘,晚上还能陪睡觉,美得他!
另外一点让人烦心的就是海鱼的价格越来越低。
最坑的就是鰟头了!那玩意不用出海就能捕,量还贼大,海鱼的价格下行,一多半是被鰟头给冲击的。
当然,出海渔船越来越多也是不可忽视的因素。
有些改变,局外人不太了解,他们这种行内人可太清楚不过了。圣人不经意间带动的风潮,经过长达十年的潜移默化,渐渐深入到了百姓生活的点点滴滴之中。
在无棣县乃至德州这一片,谁家请泥瓦匠过来盖房,请木匠来打制家具,如果没有鰟头吃,人家是不会好好干活的——主家太抠,老子不乐意!
店家很快把点心端了上来,还特意指着两碟葡萄干,道:“王黑子,许久不见你来,特意准备了高昌葡萄干,够意思吧?”
“满嘴胡话。”王黑子哈哈大笑,道:“就你这抠门劲,还买高昌葡萄干?多半是从乡下收来的。”
店家被揭穿了大话,脸上略微有点挂不住,留下一句“你摸我小妾屁股的账还没算呢”,就灰溜溜走了。
众人又大笑。
王黑子收起脸上笑容,双手虚按,众人笑声稍止。
“这次来的都是好手。”王黑子看了看众人,道:“所以我打算往北边走远一点。”
“三郎,你想跑到哪里?”有人问道。
“向北,去纪州近海看看。想办法——”说到这里,王黑子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捕一条大鱼!”
在水手们嘴里,“大鱼”就是鲸的意思,也是价值最高的渔获——或者说猎物。
“三郎想当官哩。”
“这……很危险吧?”
“婆婆妈妈,船首说捕大鱼,咱们就捕大鱼。那鱼脾性温顺,又不吃人,怕啥?”
“听别人说,大鱼有山那么高,怪吓人的。”
※※※※※※
水手们议论纷纷,神情不一。
“没用的废物!”王黑子笑骂一声,道:“捕大鱼的诀窍,我已尽知,听我的没错。只要干成一票,就够咱们舒舒服服吃很久了。”
话说自从有人成功地捕到活鲸后,关于捕鲸的种种诀窍,便开始在船长们之间流传——当然是花费了代价的。
买了消息回来的船长日夜参详,设身处地思考如果自己面对一条巨大的鲸时,该怎么捕杀才最合理。
经验,就是这么一点点丰富起来的。
细节,也是这么一点点完善起来的。
万事开头难,只要走上正轨,并形成正反馈,你就不能小看人们的智慧。他们会在这条路上走得很远,做得比你想象得还要好,完全不需要你指导什么。
邵树德推动海洋产业发展,并没有依靠行政命令。但十年下来,聚集在各个港口的水手数量一年比一年多,航海技术也得到了相当程度的进步,就连船只都迭代了好几次。现在民间自造的船只,已经不比官府造的差多少了,如果你给的钱足够,他们甚至能造一条超越“海鲛”号的船只出来。
曾经有人开玩笑,如果圣人招募水师,多的不敢说,一万人唾手可得。精心训练一番之后,便都是合格的海上武夫。
原因也很简单,群众基础好,土壤深厚,自然可以优中选优。
反过来,如果你没庞大的海上人口基数,那么不光水手招募不足,可能连造船工匠也不太够。
看看大夏这些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造船作坊吧,它们代表了两样东西:产能和成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