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226章

作者:孤独麦客

刘冕朝孙叔贤点了点头,一夹马腹,向西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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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飘起了细碎的雪花,北风呼啸,寒气逼人。

一行人艰难前行,渡叶叶河,过叶河守捉,又渡黑水(奎屯河上游),过黑水守捉、东林守捉、西林守捉,于二十七日夜渡过石漆河(今精河)。

第二日,人困马乏,正待休整两天,顺便让马儿也恢复一下,不意遇到了追敌返回的王师。

“殿下。”远远看见赵王的大旗,刘冕立刻下马行礼。

“先生无需多礼。”邵嗣武快走几步,将刘冕搀起,道:“先生年逾六旬,却还要劳顿赶路,我心中实在愧疚得紧。”

其实,他根本不愿刘冕走这一趟,但人家坚持,并且提了很多他无法反驳的理由,最后只能捏着鼻子答应了。

这会见到刘冕,又有些后悔,想把他留下来。

“欲成大事,又岂能贪图安逸?”刘冕意有所指,不过他很快一笑,道:“老夫筋骨还算结实,并不比后生们差到哪去。”

“参见殿下。”曹阿了、孙叔贤一起上前行礼。

邵嗣武回礼,道:“辛苦诸位了。天寒地冻的,还要三千里出使,实在辛苦。”

“都是王事,谈不上辛苦。”曹阿了说道。

“前唐之时,武夫们寒冬腊月暴雪之际,照样和突厥人打仗,这点小风雪又算得了什么。”孙叔贤说道。

邵嗣武看着他们身上厚实的裘衣,点了点头,道:“风雪只是一方面,未知的凶险还有很多啊。”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曹阿了。

“无妨。”曹阿了说道:“苏农、拔塞干等氏族头领,与我相知多年。就在前年,他们还遣使至北庭和高昌,捐献财物,应不至于翻脸。”

苏农、拔塞干都是典型的突厥氏族名字,就如同拔野古、契苾、浑、仆固一样,不知道多少人姓这个。但你若觉得他们是正宗的部落嫡脉传人,那纯粹是想多了,很多都是冒姓的,就如同这帮居住在热海(伊塞克湖)周边的突厥人一样。

“突厥人我倒不担心,但路还远着呢,如果遇到马匪劫道,十分危险。这样吧,我拨一千骑、三千匹马,一同护送你们过去。”

“谢殿下。”见刘冕不说话,曹阿了心中大喜,抢先应下了。

孙叔贤则有些不服,不过也没说什么。

邵嗣武招呼众人到营中吃点热饭,给马儿喂些精料,众人正有些疲累,顺势答应了。

“殿下,此番西进如何?”得了空后,刘冕问道。

“遇到了葛逻禄人,跑得飞快,只斩得千余首级。”邵嗣武说道。

“葛逻禄人战力如何?”

“草原牧人,就那点本事。”邵嗣武笑了笑,道:“或许他们打的仗多了,比一般的牧人经验丰富些,战力强悍一点,但比起职业武人来说,还是不行。”

“葛逻禄人轻捷彪悍,善骑射,他们碰到硬茬子,一般不会硬来。”刘冕说道:“殿下将来有的是机会与他们打交道,多接触一下也是好的。”

邵嗣武点了点头。

“殿下追到哪里班师的?”刘冕又问道。

“弓月城。”邵嗣武说道:“好好的前唐军镇,已经沦为葛逻禄人的牧场。不过听闻他们也不常来,一般六七月份才会出现在那里,应该是当做夏季牧场了。”

弓月城在后世伊宁县附近,曾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基本上是前唐北庭都护府实控的最西边了,有少量驻军。

北庭陷蕃后,这里先被吐蕃占据,后落入葛逻禄之手。安西回鹘被高昌回鹘大败后,葛逻禄人畏惧,被迫西迁,但看样子并未完全放弃。

“可惜了。”刘冕也叹息一声,道:“我从东边来,一路走了千余里,前唐时设立的军镇大多废弃,人烟稀少,沦为了狐鼠出没之地。若这些军镇、垦田都能利用起来,北庭这边大有可为。我私下里觉得,圣人设焉耆府有些操切了,北庭应当优先收拾。”

“会有机会的。”邵嗣武安慰道:“实在不行,我书信一番。圣人看到后,或会有所考虑。”

“殿下,事已至此,可千万不要拉不下脸来。”刘冕面色凝重地说道:“有些事情,只有圣人还在的时候才好办。”

“我懂。”邵嗣武微微颔首,道:“南下热海之时,帮我多留意留意。”

“好。”刘冕毫不废话,直接应下了。

这其实也是他西行的主要目的之一。

从他们此时扎营的地方,沿着已长满荒草的前唐驿道往西南走,翻越车岭(今博罗霍洛山),可达弓月城。

到了这个地方,其实就是伊犁河谷了。

从弓月城向西,走千余里可至碎叶城。

往南,则可通往热海方向。

那里是高昌回鹘附庸突厥人的地盘,也是他们此行的终点。

第093章 热海

十月初六,弓月城外的原野上,出现了一支规模不小的骑兵。

他们先绕着破败的城池转了一圈,确定空无一人后,这才分批入城。

天气愈发寒冷了,虽然在赵王军中得到了充足的补给,但如果能有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休息,依然是件十分惬意的事情。

赵王派过来的骑将名叫王崇文。

名带“崇文”,而他也确实博通经史,沉稳儒雅,但真的是正儿八经的武人,从小校做起的那种,金枪军使王绾之子。

这一千骑中,有多达七百人出身东院马军,杨行密留给儿子保命的部队——但关键时刻他们选择了作壁上观。

王崇文是徐温的女婿,在淮南出身的将领中不是很受待见,又挤不进传统的禁军武人圈子,身份是有点尴尬的。

但他确实沉稳,没有因为这些破事受到影响,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

先分派游骑四散开来,防止被人偷袭。

再安排人去远处割草。割完后带回来,他亲自做出表率,带人一起铡碎这些枯黄的草料。

最后还与刘勉反复确认路线,又询问向导沿途的情形,在脑海中一遍遍过,思考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

刘勉默默观察了一会,对他颇有好感,于是等到两人独处的机会后,他开口问道:“不知王将军觉得西域如何?”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王崇文说道。

刘勉默默品咂他的话,觉得挺有意思,于是进一步问道:“请君详解。”

王崇文拿木棍撇了撇篝火,道:“从整体来看,水草丰美,耕地不缺。以北庭为例,一路走来,适合放牧、耕种的地方不少,但北庭多大?相当于整个河南。那么大的地方,才只能挑出来这么点好地方,还分布得比较零碎,单个绿洲住不了多少人,仔细想想,统治起来挺麻烦的。若遇贼人来攻,他们聚集数万骑乃至十余万骑,单攻一个守捉城,可守得住?”

刘勉摇了摇头。

“既守不住,贼人多来个几次,百姓就过不下去了。”王崇文说道:“若无这些百姓,武夫又如何生存?”

“王将军真是一语中的。”刘勉赞叹道。

其实他说到了关键。前唐设了那么多守捉城,但规模都太小了,能驻几个兵?真遇到大队敌军,基本是守不住的。更何况整个西域才两三万兵,分到那么多据点,简直就和胡椒撒在大海里一样,根本尝不出味道来。

唐廷主要采取外交手段来避免西域的危机,即尽量避免外人对你产生敌意。你还别说,真让他们成功地玩了一百多年。如果不是吐蕃暴力打破了这个模式,估计还能继续玩下去。

但即便如此,问题始终存在着。

其实要解决也有办法,那就是尽可能多地移民,把能开垦的地方都开垦起来,尽量扩大人口基数,把一个个点串起来,不再是线,而要令其成为面。

但对唐廷来说,与其费那个劲,不如开发吴越、江西收益更大……

“国朝兵进西域,乃收复陷蕃百余旧土之壮举,但将来如何,还很难说。”王崇文说道。

“为何?”

“圣人的胃口太大了。”王崇文说道:“辽东要,云南要,西域也要,甚至连草原都想统治。圣人在世时或还能维持,他若不在,必然会出问题。”

“看来,圣人活得长,才是国朝之福啊。”刘勉笑了笑,道:“辽东已开发十年了吧?已小见成果,再稳固个几年,或许就可以腾出手来,往西域发力了。”

辽东的开发其实已超过十年了,毕竟唐末就设了安东府,快十五年了。

十五年间,辽东的地盘一直在稳步扩大,期间还攻灭了契丹、渤海二国,羁縻了女真诸部,扩张达到了极限。

最近几年一直在努力消化,投入是相当大的,决心也很大。正如王崇文说的,再稳固个几年,到辽东开发满二十周年之际,或许又大不一样了。

当然,辽东最终会怎样,还得看朝廷的政策。

截止今年年中,随着四千户来自常州、润州、苏州的罪人被发往辽东作为部曲,仙州一万府兵全部有了部曲,这是继安东府、沈州之后,第三个彻底完成此项工作的州郡。

而暇州、鄚州、蒙州、穆州四地仍然没有完成,总计缺口达四万余户。

可想而知,在接下来几年,朝廷仍然需要往那个方向投入大量资源,以尽快完善——这事王崇文是不太清楚的。

“或许吧。”王崇文想了想,觉得刘勉说的话也有道理。

“王将军久在军中,可知将士们对西域是什么看法?”刘勉又问道。

“不毛之地。”王崇文直截了当地答道。

这个回答,在刘勉的意料之中,但仔细想想,终究有些不甘心,于是问道:“就没一个愿意留在这边的?”

“百姓都不愿来,何况武人?”王崇文说道:“辽东也在安置府兵,都是三户部曲,那边给一百五十亩地,西域只给百亩。辽东还水草丰美,土地肥沃,打猎都能获得大量皮子,山里还能采集到许多野货。西域与之相比,是样样不如,武人如何愿来?”

“武人一开始也不愿去辽东……”刘勉说了一半,长叹一声,住嘴了。

去辽东的武人,都是自愿的吗?或许有,但就整体而言,还是半强迫、半利诱,而且那些降兵已被折腾去了半条命,心里都怕了,故才不情不愿地去辽东当府兵。

就比如刚刚从云南撤回来的龙虎军。

这支部队南征之时在昆明部落去吃够了苦头,到云南后,攻昆州算是爽了一把。随后剿灭新设的曲州以及原通海都督府的叛乱时,又是叫苦连天——仗打赢了,也抢了不少东西,但因为疫病减员严重,士气低落,不得不回撤休整。

而在途径黔中时,军中流言,接下来他们要被派到岭南去驻守,于是人人畏惧,接着便是喧哗作乱。

朱延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是捕杀,又是威吓,又是哀求,好不容易才平定了下来,最后只剩七千人左右了。

枢密院派人南下,与军士谈判,最终龙虎军残部尽数改为府兵,五千人安置到郿州,两千人安置到纪州。

看到没有?这些武人只有混到这种地步,既畏惧前往湿热之地驻守、打仗,又害怕朝廷镇压、杀戮,然后由枢密重臣出面,在老长官的配合下,苦口婆心,画大饼,才有可能答应朝廷的条件。

想要如法炮制,把武夫弄到西域来,你也只能用这些软磨硬泡的手段。不然的话,之前圣人也不会在十几万杂牌兵马中招募两千焉耆府兵了。因为只有在这么大的基数下,他才有可能招满两千人。

“不过,我愿意来西域。”王崇文突然一笑,说道。

“为何?”刘勉问道。

“我衣食无忧,闲得慌,想尝试下另一种生活。”王崇文笑道。

刘勉亦笑。

人一上百,形形色色,什么想法的人都有。王崇文大概是从小没吃过什么苦头,心气正盛,对建功立业有着许多幻想。

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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