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之前也没这种条件啊。他可以投李克用,可以投杨行密,可以投邵树德,但近在咫尺的朱全忠不能投。在朱全忠被今上消灭后,他也没及时想通,还有割据自立的想法,只能说——这是时代的悲剧。
如今最好的年华已经过去了,他无法再像二十年前那样所向无敌,砍瓜切菜了。四十七岁的年纪,气力渐衰,想想都无奈,还有几年可拼?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存勖,暗暗哂笑。
这位驸马爷还对他有意见呢,心眼够小的。也不想想你才二十九岁,立功的机会大把,与我争什么争?
李存勖也是有本事的。不避锋矢,率众直冲,打起仗来和他老子一样,勇猛精进。
不过,论面对面厮杀,朱瑾还不至于高看李存勖一眼。
但李克用家的人,打起仗来有一种天生的直觉,混乱无序的战场之上,到处人喊马嘶,刀箭飞舞,他们愣是能捕捉到敌人的薄弱点在哪,然后果断投入精兵,一锤定音。
老实说,朱瑾想不通这种能力是怎么培养的。他自己冲阵,固然犀利无比,但冲着冲着就不知道在哪了,往往需要回头看金鼓旗号,听从指挥,重新调整。
但李存勖不需要这么做,他靠直觉打仗,往往还很准确。战场时机稍纵即逝,有时候听号令再重新调整,敌人的破绽已经没了。
这种战场嗅觉、直觉非常宝贵,能起到超乎你想象的作用。朱瑾缺乏这种能力,他头脑中没有整个战场的画面,位置感不强,所以对李存勖十分羡慕。
但李亚子居然还嫉妒他,唉,苍天哪!
又看看身后,完颜休、秃丹兀鲁黑二人正在“低声”交谈——他们以为的低声。
“他娘的,把老家的猪都卖了吧,也挣不了几个钱。还是杀人受赏痛快,得个几十匹绢赏赐,能买多少头猪啊?”
“你家往宫里送的人怎么样了?圣人是不是玩不动了?”
“可能是玩不动了。去年正旦赐宴,我家婆娘偷偷问了一下,幺娘说圣人嫌她太小了,衣服一扒,瞄了两眼,再掰开两腿看了看,说太嫩了,不想祸害她。”
“唉,可惜。”
“是挺可惜的。”
朱瑾听了想笑,这俩女真夯货,真以为圣人看得上你家毛都没长齐的女子?得是别人的……嗯,今日有点冷啊。
他抬头看了看安远门,又看了看前方,很快下马。
钟罄声响了起来,正是新朝雅乐《夏王定鼎乐》,由太常寺乐人考察隋唐宫廷雅乐后改作,是新朝礼制的重要组成部分——有些细节,就是煌煌正朝区别于草台班子政权的重要特征。
《夏王定鼎乐》讲述的是今上败黄巢、破全忠、克河北、定河东、收江南,百战乃成的故事。
这个天下,没有投机取巧,全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听着雅乐就能感受出来。
“吾皇万岁!”安远楼下,奉国、铁骑、飞龙诸军将士、碛南诸部蕃兵、侍卫亲军成员、碛北新降部落酋豪数万人,尽皆跪倒。
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安远楼上的每个人都被这无穷的声浪给震慑得心神恍惚,就连乍起的秋风都稍稍停顿了一下。
邵树德的目光扫过城楼下的众人。
曾经战天斗地的藩镇大将,被他收服了。
凶焰滔天的武夫,心悦诚服地跪倒在地,将爪牙收了起来。
跟随他多年的内藩部落,像小猫一样乖巧。
一大群新降之辫发、髡发酋豪,心底惴惴不安。
“朕御极十又三年矣。荷天地之眷佑,承祖宗之祚运,夙夜砥砺,致有今日。”邵树德开口说道:“碛北群丑,逼胁我边民,盗窃我马羊,朕所以不降明命,未行天诛,实容其革心,以示迷复。”
“奈何其不思悔改,狼顾凭凶,横为凶狡,驱胁伤痍。鲁奇、朱瑾、存勖、嗣裕、子敬、杨亮、知行等,忘身赴敌,决命争登,雷奋鼓旗,所向风靡。咸能剿其丑类,如刈草菅,各振军声,用宣威略。”
“朕不爱金帛,以惠我戎士;不吝爵赏,以宠我偏裨。今危巢已焚,节级各有赏物,仍加宴劳。”
说完,下令移驾禁苑赐宴。
“吾皇万岁!”德音宣示后,众人再拜,声震天际。
邵树德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微微点了点头,显然心情不是很好。
太子邵承节则看着安远门外的万众军士,心潮澎湃。
太子妃立于其侧,已有身孕,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群臣则同时向邵树德恭贺,更有人请上尊号,惹得众人侧目。
邵树德摇了摇头,拒绝了。
艰难以后,前唐有天子加尊号,但在邵树德看来,多少有些名不副实。
他眼下这种情况,攻灭长和国、进占回鹘王庭,当然是不世之功,威望无与伦比,不是前唐那些天子能媲美的。
老实说,已经足以上尊号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一等。
※※※※※※
赐宴前夕,邵树德找来了夏鲁奇、杨亮、折嗣裕三人。
夏鲁奇是他亲将出身,忠勇可嘉。
杨亮是西城老人了,能力不错,功劳也不少。
折嗣裕在三十年前还是个少年郎,给他带来了第一支骑兵,以折家远宗的身份,到现在已经可以与主家分庭抗礼。
此番三人联袂北进,彻底扫平了拉锯多年的碛北草原,将回鹘势力东进的黑手斩断,争取到了各个墙头草部落的倒戈,功莫大焉,但其实也是持续多年讨伐之后,水到渠成的结果。
“回鹘王庭那边,你们有什么建议?”邵树德问道。
“陛下西征,最好不要走北道。”夏鲁奇说道:“风沙大,有时候还要穿越没有水源的地方,这时候全靠牛羊奶顶几天。”
北线就是从鸊鹈泉出发,迂回碛北草原,直入安西。这条路其实也是很成熟的路线了,丝绸之路北线的很多商人就这么走,但条件确实艰苦。
“朕当然不会走北线。”邵树德说道:“朕问的是,碛北草原怎么个管治方略。”
“其实,碛北有些地方也是可以屯垦的。”夏鲁奇说道:“早在匈奴时代,便有人屯垦种地,提供军粮。突厥、回鹘时代,同样有人种地。”
邵树德同意这种看法。事实上满清西征,就在草原上军屯过。
那时候,漠南蒙古基本被满清控制,漠北蒙古若即若离,漠西蒙古则不尊号令。
噶尔丹一统漠西蒙古大部,悍然东进,漠北蒙古王公被打得抱头鼠窜,被迫南下与满清会盟,投靠之。
随后满清在漠北蒙古收集牛羊,四处找地方军屯,做好了西征的准备。他记得科布多就曾经是个屯垦点,有军士在那种小麦、牧羊、捕鱼。虽然能提供的粮食有限,但在补给困难的地方,每一粒粮食都是十分宝贵的。
西域,可不像南蛮那边,可以烧杀抢掠征集粮草。它真正坑爹的地方在于,你抢都不一定抢得够。
“黑城子那边,你们安排人屯垦了?”邵树德问道。
“安排了,多为丰、胜、灵三州征调的土团乡夫,每州千人,留在那边屯垦。”夏鲁奇说道:“黑城子那地方其实不错,东有平野,西据乌德鞬山,南依嗢昆水,有形胜之势,回鹘人也是会找地方。”
嗢昆水就是唐朝时对鄂尔浑河的称呼,明显是音译过来的。
乌德鞬山,就是都斤山,或于都斤山,后世的杭爱山。
回鹘王庭一开始并不在这里,而在更北面的婆娑水侧——婆娑水,即色楞格河。
开元中,回鹘毗伽可汗南徙,定都黑城子,开始筑城,其位置大概在窝阔台所建哈拉和林都城(今额尔德尼召附近)位置的北偏西约七十里。
婆娑水、黑城子、哈拉和林,历代草原大汗都看中了这一片范围并建都,可见其地确实有得天独厚之处。
“朕还是要去这地方看看,与草原诸部首领会盟。”邵树德一拍大腿,说道。
“陛下,那些首领都降了,皆已来京,何必北上?”夏鲁奇问道。
“你不懂。”邵树德摇了摇头,道:“朕早年与蕃部酋豪会盟,一在地斤泽,一在拂云堆祠,一在青唐城。在长安城,朕可以探探他们的底,赏赐一些财物,但会盟,还是得去草原,他们很看重这个,不一样的。”
夏鲁奇默然点头。
他这时才发现,论对草原的了解,他们这些禁军将领都不如圣人。
“陛下何不去那里立碑?听闻乾宁三年(896),故杨太尉攻占黑城子,就有意立碑。”杨亮问道。
“故杨太尉”就是杨悦,死后被追赠太尉。
邵树德怦然心动,霍然起身。
将自己的威名遍于草原,让万众朝拜,这个诱惑他抵御不了。
他瞄了一眼杨亮,还是西城老人知情识趣。
“明年去看看。”邵树德说道。
说完,他又问了一句:“你们在那种了多少粮食?种的什么?”
“司农寺给的燕麦种子。”夏鲁奇答道:“只种了百余顷,都是荒地,粗粗清理了一番,收成估计不太行,我等班师时尚未收割。”
“没事,明年再扩大种植,黑麦也可以试一试。”邵树德说道:“明年过了春社节,朕就北上,关北诸州,准备一批农具、牲畜、种子,再征发一批土团乡夫。罢了,这事由中书和枢密院来办。”
“今天南已平,朕就剩一个夙愿了,一步步来。”邵树德的兴致突然高了起来,在殿内走来走去。
人的一生有使命,他的使命还剩最后一步。
第067章 中散大夫
建极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晴。
朔望大朝会上,有人提议诛杀伪帝郑仁旻,因为这厮极不老实,在泸水惺惺作态,哭诉一番,引起云南动乱。
有人甚至把赵嵯政降而复叛之事也栽到他头上。
通海都督府更有人打起伪帝的名义作乱,引得燕王邵明义亲自指挥龙虎军平叛。
邵树德听到时也很恼火。
也就郑仁旻没老婆,不然给你颜色看看。不过他还有老妈,哪怕再老再丑,高低也得把你妈的肚子弄大。
朝会结束之后,他在东内苑接见了长和国君臣。
率先上前拜见的是高氏、赵氏、杨氏、董氏、段氏等西洱河大蛮。
其实,单纯论实力的话,这些所谓的蛮部首领未必就能在南诏、长和排位多靠前。鄯阐府、通海都督府、银生镇的一些蛮部首领,能动员的丁壮数量其实是要超过他们的。
即便单个实力不如,联合起来,靠人数也能轻松压死你。
但南诏、长和毕竟是有法度的国家,不是草台班子。西洱河诸部在大理附近生活,经常被首领征兵征粮,久而久之,很多人就进了体制。
他们其实是以部落为后援,用体制内的官位来发挥影响力,撬动整个国家的力量,那就不是其他部落首领能比的了。
“诸卿都是中原大族苗裔,既已入京,以后便好生做事,勿要多想。”邵树德先让人给他们送了一份赏赐物品的清单,然后说道:“西洱河诸部,仍居旧地,听候朝廷调令。”
“臣遵旨。”众人齐声应道。
五大族一共来了十多人,都安排了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