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建国已逾十年,大夏终于有太子了,真的不容易。苏氏想起太子妃生下的是一个女儿,微微有些缺憾,但圣人还是册封了,态度非常明显。
能生女儿,自然也能生儿子。虽然太子看起来子嗣艰难,但他才二十多岁,还有机会。
当然,换正常时候,圣人未必会这么痛快地册封,怎么也得等太子有了儿子后才会考虑。但看如今的情况,圣人显然不愿意多等了,他似乎有很多事要做,极大可能会离京。
苏氏在宫里听到个传闻,皇后不愿意继续监国了,显然这是在给圣人施加压力——皇后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但她非常在乎儿子们。
“从马直军士整编为东宫左右卫军。”邵树德继续吩咐道。
北宋以前,东宫自成一个小朝廷,体系完备,各级官员都有,甚至就连直属于东宫的军队都有——历朝历代规模不一,但都有。
北宋开始,东宫的军事力量被剥夺,太子威望、权势大减。明清两朝,太子更是成为皇帝可以随意揉捏的可怜虫,伴随而来的则是大臣地位的直线下降,官场用语“大人”这种矮化人格的称呼大行其道,以及皇帝越过宰相,直领六部,中央集权的无限加强。
唐末还没发展到这一地步。
太子邵承节之前有一支亲军从马直,有数千人。后来大部分分散进了胜捷军,以便掌控这支部队。从马直只保留了两三百人作为骨干,这几年又慢慢扩充,恢复到了三千员额——人员主要来自降兵精锐、蕃部精壮、各新兵院训练中的佼佼者。
邵树德对此持默许态度。
此番册封太子,本想学北宋剥夺掉邵承节的兵权,想了想后,只能长叹一声:这事做不得,如果他还想让皇位顺利继承的话。
当然,这三千人他也没放在眼里。
虽说徐温、张颢两百人能做大事,但那是因为淮南军队不作为,就连杨府番直军士都是他们的人。
大夏显然不是这种情况,他现在还稳得住,太子的威望没法和他比。
再者,太子左右卫军三千人真的都是太子自己人吗?从马直最初可是在夏、梁争霸时期于河南建立的,他们严格来说都是邵树德的人,太子的一举一动,逃不过他的眼睛。二郎如果聪明的话,就该在从马直外重新建立一支私人武装,但这又是邵树德所不允许的。
既要千方百计扶持太子,提升他的威望,让他掌握更多的权力和军队,以便能在当前这种社会风气下顺利继位,同时又要防着他。其间的平衡,真不是一般人可以把握住的。
邵树德有时候都很羡慕明清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他又没法完成这种体制改革,因为文武朝官、地方将吏乃至豪强大族的价值观,都不支持你这么做。
帝王的伟力在于集众,当所有人都反对某件事的时候,你最好不要去挑战。
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价值观和风气。在汉魏、南北朝的时候,像隋唐这种程度的集权都是不被世人所认可的,当时哪个皇帝敢这么做,世家大族不介意换个代言人——事实上,那几百年换皇帝还真不是很难,因为皇帝需要世家大族的支持。
只有经历了长达数百年的不断消磨,隋唐天子才能进一步收拢权力,但要想转变成明清的体制,条件还不成熟。
必须要让社会更加原子化,让有能力制约皇权的集体彻底消失,以小门小户的贫寒读书人取而代之,才能让天子彻底说一不二,再没人敢聒噪。
当然,世上没有两全其美,任何事情都有利有弊,像明清这样集权也是有副作用的,那就是社会力量一盘散沙。当外敌入侵,官方机构瘫痪时,很难组织得起来——能组织他们的,只能是官府,或者是官方支持的私人。
唐夏之交的这会,社会还没走到这一步。世家大族经隋唐两代打压和藩镇割据的祸害,比起南北朝那会,经济实力锐减,部曲私兵也没了,已经没什么能力换皇帝,成为了依附皇权存在的符号,但他们还对皇权有相当的制约作用。
有些事情,顺其自然吧,邵树德不想过多人为干涉,他也没这个能力把所有人的脑袋都打开,灌输进去一种新的思想,告诉他们这才是对的——太龙傲天了,思想可比生产力还难改变。
“让赵王、韩王、齐王来见朕。”想了想后,邵树德又说道。
这三个儿子已经分别从沙州、龙泉府、海州回来了。
差事干得还可以,中规中矩。没太多惊喜,但也不能说差。
这也是邵树德最开始的预期。他们从小经历了严格、优质的教育,本身也是中人或中上之资,没理由把事情搞砸。
最关键的是,他们站在老父亲收拾出的这个平台上面。
好的平台,可以让中等之资的人,干出上等资质的人才能做出的成就。
大夏这个平台还不错,三个儿子各自的成就也还看得过眼,如今即将册封太子,有些事该对他们说清楚了。
第032章 兄友弟恭
外头寒风呼啸,紫宸殿内温暖如春。
高氏已经煮好了茶,刘氏端了过去。高氏傻呆呆地看着,也没有争宠的心思。
邵树德捏了下刘氏的脸,道:“让你去见皇后,怎么还不去?鹃娘是皇后义女,都嫁出去了,你打算就这么赖在朕身边?朕说过了,你馒头太小,去和柔娘比比,比得过再说。”
刘氏倒完茶后,灰溜溜走了。
邵树德哈哈一笑,坐起身,端着茶碗品了一口,道:“尝了那么多茶,最对味的还是顾渚紫笋茶。以后主要就备两种茶,宫内煮紫笋茶,接见地方耆老时,煮灵州茶。”
邵树德很清楚自己的喜好。
代言人没必要太苦自己,公众场合做做样子得了,私下里该怎样怎样。
苏氏应了一声,又提醒道:“陛下,灵州茶产量逐年减少,今岁更是没得多少。天气一年比一年冷,以后可能就要消失了。”
“那就换太华山的茶。”邵树德说道。
西北茶,难道会在大夏朝渐渐消失吗?以如今的趋势看来,这是大有可能之事啊。
关西痛失一经济来源!
历史上关西的衰弱,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因素。
唐初可以一年两熟,唐末只能两年三熟,粮食产量降低。
原州、绥州甚至银州原来都能产丝绸,渐渐不行了,丝绸产量降低。
灵州茶、华州茶渐渐消失,茶叶产量降低乃至没有。
真是全方位的打击,太惨了。
赵王邵嗣武、齐王邵观诚、韩王邵惠贤先后来到。
邵树德给他们一人上了一碗茶,吩咐坐下。
沉吟了一会后,道:“阿爷已打算册封二郎为太子,今后你们要同心协力,匡助二郎。”
“遵命。”邵嗣武出人意料地最先答应。
“是。”邵观诚紧接着应道。
“谨遵大人之言。”邵惠贤也回道。
邵树德看着三个儿子,道:“我邵家人丁不旺(虽然他有二十多个儿子……),尔等皆有才干,也有富贵,值此之际,正当勠力同心,共保我邵氏天下。”
“是。”三人齐声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然后开始一一点评三个儿子近期的作为。
“五郎你在辽东的时日也不短了,为何安东府、沈州、仙州这种地方还有人作乱?”邵树德问道。
“大人,此三府州作乱的主要是府兵部曲,人也不多,都被平定了。”邵惠贤说道。
“部曲为何作乱?”
“安东府部曲多为渤海时期高句丽人,以及历年来抓捕的契丹、奚人俘虏,前几年还有迁移而来的靺鞨俘虏。”邵惠贤答道:“作乱之人自言渤海时期他们都是百姓,一朝成为奴隶,颇不自在,故反之。沈、仙二州差不多,尤其是沈州诸县,阿保机曾安置大量百姓于此,几有数万众,后来又迁移不少契丹俘虏。大人将其全体贬为部曲,人虽畏服,但心中不忿……”
邵树德闻言沉默。
阿保机曾经打算大力发展辽河流域,迁移了很多汉人、渤海、奚人、契丹百姓过来。像菩萨奴的头下军州白望县就有几万人口,一夜之间全县男女老少尽数被贬为部曲,分赐府兵将士。
严格来说,这个政策是有问题的。目前全靠府兵为了自己的利益,自发维护,压着这些人,但部曲们心里是不服的。
像俘虏的一部分契丹八部部众,也被贬为部曲。
编户清理过程中,抗拒王师的靺鞨部落,往往被全体贬为部曲。甚至于,等待分地、分部曲的府兵们往往利用旧关系,给尚未作乱的渤海人罗织罪名,逼他们造反,然后利用强横的武力将他们镇压,顺势将俘虏贬为奴隶。
比如当初龙泉府叛乱,一口气抓了好几千户。真的有那么多人造反吗?未必。
“这一条是阿爷的过错,但阿爷不准备改了,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如此。这暂且不问,另有一事,高丽王建北围鹘岩城,你一开始是不是打算将尹瑄部撤走?”邵树德继续问道。
“是。”邵惠贤说道:“辽东多事,儿觉得不该与高丽再启战端。鹘岩城附近的靺鞨部落对国朝不满,担心成为奴隶,故多投高丽,十分棘手。”
“遇到困难就退缩,岂是大丈夫所为?”邵树德质问道:“高丽人的禀性,你还是不了解。你对他们示强,他们就会请罪。但若稍微露出半分软弱,马上就会贴上来捞好处。等捞过线被打了,再请罪,但吃下去的好处是不会吐出来了。他们就是这样小家子气,吃下一个土城、一个寨子都觉得很过瘾。对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应对方案。”
“儿受教了。”邵惠贤回道。
“开过年来,你去牂州,任牂、播、夷、费四州安抚使,继续你三哥未完成的事业。重点在牂州,先把牂州七县料理干净了,以为西南样板,再考虑其他地方。”邵树德说道。
“儿听闻河北军民在平蛮、辰水七县兴建土寨,自耕自种,与蛮人关系极为紧张……”邵惠贤说道:“是否应当缓和一下?”
“你去了就知道了,河北人是站在朝廷一边的。”邵树德摆了摆手,道:“牂州本为羁縻地,朕方置正州,蛮獠多是正常的。但这些人未必就心向朝廷,迫于形势不得不臣服罢了。他们若有动乱,厉行镇压,不要手软。牂州州兵多为河北健儿,又去了好几年了,熟悉当地情况,不用怕。叛乱之辈,仿同旧例,发往辽东。空出来的田地给河北、河南移民。如此坚持下去,一定会见到成效的。”
“儿遵旨。”邵惠贤应道。
邵树德说完,喝了口茶,又看向长子邵嗣武,道:“大郎在沙州干得不错。”
邵嗣武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道:“儿未能彻底断绝回鹘袭扰,还差得远呢。”
“阿爷说你好就是好,不用谦虚,你不好的地方阿爷还没说呢。”邵树德道:“你在沙州数年,最让阿爷满意的就是与蕃人关系处得好。”
“沙州粟特、回鹘、吐谷浑、吐蕃部落不少,你能与各族酋豪坐到一起,让他们信服,并说动其出兵针对高昌回鹘,干得很漂亮。”邵树德继续说道:“这就是阿爷常说的‘统战’。统战妙用无穷,乃世间无上兵法,你已经有几分火候了。”
说到这里,邵树德微微有些遗憾。
如果是王朝建立几代人之后,邵嗣武当是国君最好的人选。
会玩政治,熟悉民情,了解百姓疾苦,干得好甚至可以称为明君,但这时候只能让位给老二了。
“但你成也这点,败也这点。”邵树德又道:“你遇事习惯用政治手段解决。这很好,但有时候也需要展现出军事方面的雷霆手段。你仔细想想,蕃人是什么德行?不听话的蕃部酋豪,你怎么解决他们的?利益、劝说、感情。阿爷问你,你在公开场合杀过蕃部首领吗?哪怕错杀、冤杀?”
“没有。”邵嗣武答道。
“古来大将,整肃立威之时,杀的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吗?真的没有一点冤屈吗?”邵树德问道:“蕃人不信礼义,更崇尚暴力,有时候很冲动,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利益。你与他们打交道,应该有所感触。记住,人不是任何时候都理智的。有时候就是不管不顾,头脑一热,就做出了违背他自己利益的事情,然后再也无法回头。开过年后,你还回沙州,不要总坐镇后方,派大将领兵出战。适时亲临战阵,展现下武勇,效果或许更好。”
“儿受教了。”邵嗣武回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其实这个问题其他儿子也有,愿意亲临一线的很少。总喜欢在后方梳理内政,用制度、用人和权术来驱使将领征战。
那些将领之所以没给脸色看,完全是因为皇子们的爹还活着。他们怕的不是皇子,而是老而不死的“邵贼”。
如果“邵贼”蹬腿了,这些军将哪有那么老实?
邵树德最后看向了四郎邵观诚。
邵观诚勉强一笑,道:“阿爷,儿抓了一些海关衙门官吏的把柄,他们现在可听话了。”
邵树德哈哈大笑。
他对四郎没有太多的要求。这个儿子是真的不适合担任方面大员,他的能力当到一州刺史就顶天了——或许能力足够胜任更高的职务,但性子不适合。
性格这玩意,往往被很多人忽视。但不同的性格,造就了不同的行事风格,产生不同的人格魅力,对同僚、下属的影响力也不同。
四郎在朝野之中的名声应该不是特别好,他也不适合驾驭大场面。在海关这种相对不复杂的衙门里办事,对他而言或许是最合适的。
基于这个想法,邵树德居然没挑他的毛病,而是勉励道:“阿爷很缺钱,你要好好干。邵家的钱袋子,你要捂紧了,并让它越来越鼓鼓囊囊。”
“知道了。”邵观诚兴奋地应道。
又可以躺平一年了。
海关的事情实在很简单,很容易就搞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