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156章

作者:孤独麦客

“禁军中的蕃人着实不少,你们以后可打听打听,是不是都过上好日子了。”

夏鲁奇说了一大通,军官们的情绪也被点燃了。

事实胜于雄辩。你在黑水那破地方就是讲得天花乱坠,别人也将信将疑。就连告假回乡的落雁军士卒,带回去了不少稀罕玩意,也只是稍稍引起了一番小轰动。

究竟怎么样,还得自己亲自来看看。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来中原的人多了,传回去的消息也就越多。少数几个人说这里有多好,别人不会尽信,但当几百个人、上千个人都这么说时,就会引起质变,届时又是另一番场景了。

要么举兵南下,攻占中原,享受这个花花世界。

要么加入中原,为中原天子卖命,用军功换取富贵。

在刚被打怕了的这会,女真部落只会选择后者。

至于他们走后老家怎么办。谁他妈管得了那么多啊,我把老家的地穴送给你,不要了,以后那里的一切与我无关。

“说实话,西征是你们唯一的机会了。”夏鲁奇放下一根猪肉棒子,道:“只要不是杀良冒功,每一枚首级都有赏赐。高昌回鹘,其实很好打。”

夏鲁奇没打过回鹘,也不知道人家的战斗力怎么样,但士气可鼓不可泄。甘州回鹘不都让圣人杀得落花流水了么?高昌回鹘又能怎样?打完高昌回鹘,说不定能把葱西回鹘一并收拾了。

而他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勇气倍增,仿佛美好的生活已近在眼前。

※※※※※※

绣岭宫东侧的山坡上,邵树德随手翻阅着淮南传来的军报。

李嗣源、周德威等人已克宣州,杀歙州刺史陶雅。

钱镠军围攻睦州月余,守军杀朱思勍,降。

杨师厚屡败淮军,攻克常州城,目前正在扫荡周边属县,形势一片大好。

朱延寿率军东进,与秦王大军会师。不惜伤亡,猛攻滁州,拔之。

濠州是淮军重镇之一,目前还在顽抗,秦王已总督大军北上,准备彻底围歼淮人的这个重兵集团。

曾经煊赫一时的杨吴集团,离坟墓是越来越近了。

“二月初一了……”邵树德想了想,道:“淮南大部州县,还来得及赶上春播,算是把损失降到最低了。这一仗,徐温、张颢算是立功了。”

此二人也已经在前往长安的途中,连带着杨氏一大家子几百口人。

对淮南势力而言,败了或许很伤心。

对杨行密的后裔而言,或许还是好事——

杨氏族人被关在一起,自相匹偶,上演了一出大型骨科人伦惨剧。徐温父子这事真的不地道,虽然责任不全在他们。

“今年再北上打击一下阿保机,让他那个小集团彻底散架。”邵树德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北衙枢密使杨爚,道:“霫、乌古、鞑靼诸部南下降顺者,尽皆收编起来,由北衙管束,令其配合大军,反攻阿保机。对契丹残余分子的招降也不要停止,让他们互相猜疑,互相出卖。”

“臣遵旨。”杨爚应道。

西征之前,肯定要彻底解决后顾之忧。

淮南是一忧,契丹是另一忧。如今这两个方向的局势都非常不错,以一隅抗天下,就要做好败亡的准备。

阿保机唯一的选择,就是跑得远一点,再远一点……

“对岸是安邑县么?”邵树德伸手指着黄河北岸,问道。

“陛下,有中条山挡着,看不到安邑县的。”杨爚提醒道。

邵树德失笑。

对他的很多孩子而言,安邑龙池宫是他们出生或成长的地方。

想当年,龙池宫聘请了状元赵观文、宰相杜让能的两位兄弟杜弘徽、杜彦林来教导邵氏子女学文,又有顶级武师传授武艺,还可以学习兵书韬略,学堂的教育质量极高。

邵树德给亲近元从或有功之士的一大赏赐,便其录其子入龙池宫学习。

跟邵氏子女一起学习是有好处的。

有人就此傍上了公主,可以尽情吃软饭。

有人得到了出仕的机会,还很受天子信重。

有人与秦王关系密切,这是为将来打下了基础。

总之好处多多,很多人削尖了脑袋还没机会进去呢。

对邵树德而言,将老巢从灵州搬到安邑,向周围人传递了进军中原的决心。要知道,当时安邑离前线可是很近的,向东过王屋山,便可进入河阳地界。

如此激进的举措,或许对战局起到了一定的推动作用,最后攻占河阳,收获极大——邵家人丁单薄,储氏为壮大邵氏宗族,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这个过程中,唯一亏欠的可能就是王家了。

“朕这辈子做了两件亏心事,其一是骗了义兄,其二是骗了王珙、王珂。”邵树德收回目光,用意味难明的语气说道:“陕州兵乱,虽被栽在朱全忠头上,但实乃朕之所为。”

杨爚沉默不语。这话让他咋接?虽然大家都知道,但别说出来啊。

邵树德哈哈一笑。

他不怕。史书上只会记载朱全忠收义子友谦,一手策划兵乱,最后被邵树德摘了桃子。

他的形象还是光辉的,正义的。

涛涛历史长河之中,不知道又有多少此类事情,平平淡淡的记录之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为尊者讳,并不鲜见。

“一等国道通到哪里了?”邵树德问道。

“已至潼关。”杨爚回道。

“还算可以,动作不慢。”邵树德说道:“在绣岭宫驻跸三日,朕接见一下陕州耆老,然后再西行。希望待朕抵达潼关之时,能收到淮南的好消息。”

第012章 恩德

潼关城墙上,军士们大张嘴巴,惊讶无比。

新修的一等国道其实十分宽敞,几乎占满了塬下的整条丘壑,但巨大的四轮马车一上路,却又觉得只有这么宽阔的道路,才能让此等“豪车”畅通无碍。

朝廷做事果然走一步看三步,先有路,再有车,章法明确,让人无话可说。

“都站直了,别东张西望!”有军官走了过来,拿刀鞘敲了几个趴在女墙上够着看的军士,提醒道。

曾经的雄关重镇,如今已经没有正儿八经的军士守卫了。

早些年的镇国军是最后一支守御潼关的正规军。此军被裁撤并入禁军后,关内道曾经在各州抽调州兵轮换守御。再后来,基本就是征发土团乡夫守关了。

到了现在,就连土团乡夫的人数都大大减少。寥寥几千人,能守屁的潼关!他们最大的作用,是在税吏的指挥下,看守潼关附近的各个坑道,堵截试图抄小路进出关中的商徒,别让他们逃税。

大夏建立之后,虽说有三京,但明眼人都知道以洛阳为主。潼关的军事价值更是大打折扣,估计从今往后,都一直是轮换乡勇镇守了。

除非朝廷长期留在长安,那样蒲津关、潼关的重要性将大大上升,如前唐那样成为内六关,屯驻重兵。

但这多半不可能了。

“吾皇万岁!”圣驾远远出现在驿道上,同、华二州甚至对面蒲州的官吏、土豪、士绅、耆老立于道旁,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没有人下命令,潼关上的土团乡夫们也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声音。

乡勇指挥有点惊异。

他是禁军退下来的老卒,兖州人,曾经的泰宁军镇兵。对圣人固然恭敬、顺服,但绝没有这种发自内心的拥戴。

事实上他很好奇,圣人到底给了关西百姓什么好处,值得他们这样?

“何至于此?”他走到一位相熟的军士面前,压低声音问道。

军士看了他一眼,亦低声道:“我家兄弟三人,只有不到四十亩地,还很贫瘠。家父在世时,总说这么贫瘠的地,若分给你们弟兄三人,怕是一个都过不上好日子。”

指挥点了点头,这倒是实情。

他们这批人来自庆州,本来就是穷地方,有些县乡还很缺水,种地其实没有多少收成。三四十亩地,若分给弟兄三人,去掉赋税,想要不让妻儿饿死的话,就得在某些季节大量食用野菜、瓜果,生活水平简直是断崖式下跌。

“所以,家父将地全留给了我,说这是圣人的旨意,长兄继承一切。”军士继续说道:“二弟、三弟拿了一些浮财,去襄阳了。去年本乡一个商徒去襄阳买茶,回来时捎了二弟、三弟的信,说他们在南漳县安家了,二弟还娶了媳妇,都能吃饱。”

指挥听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按照他们老家的观念,这样似乎是不太合适的。兄弟离散,孤零零的一个人,出点事都没人帮忙,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合适。但人家说的也是实情,难道一起穷么?

三兄弟瓜分家产,一人十来亩地,交完税后,自己一个人或许能吃饱,但娶了妻生了孩子呢?夫妻二人外加两三个孩子,一年就要吃光所剩的余粮,稍稍歉收一些,就要饿肚子。

孩子长大后,不光饭量大增,还面临着又一次分家的窘境。这次再分,可就真的麻烦了,无论怎么努力都吃不饱。

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又有些道理。只是,终究故土难离,祖宗坟园都在,你去了外地,便是无根飘萍,一旦被人欺辱,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

指挥还是有些不能接受。如今世道太平了,待在老家,总能找到点糊口的零活吧?实在没办法,劫掠过路商旅也行啊,便如蔡贼那般。

“吾皇万岁!”驿道上圣驾停下了,帝后二人携手下车,军士又跟着高呼了两声。

关西可真是皇夏铁盘了!指挥心中暗道。旋又想到自己也是关西人了,远在兖州的家人年底之前也会跟着搬过来。未来有朝一日,他的儿子也会在城头这般高呼吧?

潼关城下,一群正准备绕路禁坑的商旅也停下了。

他们从荆州而来,带着数车茶叶,准备过潼关入关中。不过眼下是不可能的,到处都是禁军马步士兵,将闲杂人等驱赶地远远的,只能走禁坑了。

“未来即便有人谋朝篡位,只要邵氏子孙跑到长安,也是一个东西二帝并立的局面。”有人说道:“今上也是奇了,他也不是关中人,怎得就让这么多人为之高呼?”

“七郎,你早晚死在这张嘴上。”另外一人叱骂道:“今上也是你能编排的?若被人告发了去,我等也要受牵连。”

“王师范编排今上淫辱李唐后宫都没事,我这算得了什么。”七郎不服气,还嘴道。

“王师范说的都是真的,你说的——呸,被你绕进去了。”说话之人自己都气笑了,道:“总之你要再不改,下去就不带你出来了,一辈子留在山里看茶场吧,省得你闯祸。”

七郎显然有些怕了。

他不怕今上,但害怕一辈子窝在山里,于是换了个话题,道:“三哥,那四轮马车看着挺好的,咱们能买一辆回去吗?应不复杂,回去拆了看看,再找人打制,以后用来运茶,应该很方便。”

“听闻是内务府造的……”三哥有些迟疑:“他们拿来赚钱的买卖,怕是没那么容易允许外人造。不过确实不错,比骡车、驴车强多了。拿来运货的话,我估摸着能省一半钱,甚至不止。”

“只要能让咱们造,圣人他就是睡了前唐何皇后都没事。”七郎得到三哥肯定,又嬉皮笑脸起来,嘴上不把门了。

三哥气得踹了他一脚,道:“快赶路!”

七郎摸了摸屁股,当先赶着马车走了。

三哥不放心,追了上来,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年轻气盛,还当过武夫,对谁都不服气,但今上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七郎问道。

“今上对咱们商徒有大恩。”三哥面容严肃地说道。

“恩从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