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在胜州的时候,圣人战事颇有进展,他劝课农桑,成就感满满,为此还留下了许多诗篇。
如《胜州东城赠田叟》、《仲春逢耕者》、《良田行》、《河堤曲》、《题野老农舍》等,都是农事诗。没有华丽的辞藻,但有满腔的热情,看到百姓生活一点点好转,看到府库日渐充盈,心中的喜悦溢于言表,第一次感觉到也许这个天下还有希望。
有这两段回忆,余下不多的时日可默默品味,此生足矣。
“陛下该回去看看。”宋乐叹道:“龙兴之地,长久不走动,情分也会淡了的。”
“会的。”邵树德说道:“有些人想见一见,有些地方想看一看,有些事情想缅怀下。我也老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趁着现在还能走动,就该多跑跑看看。”
宋乐闭上眼睛,四周的空气之中仿佛都充满了他的遗憾。
“先生可还有什么教我?”邵树德又问道。
“陛下是有主意的人。”宋乐说道:“臣只有一句话相赠。‘不疾不徐,按部就班,万勿操切。’”
邵树德默默点了点头。
想要做的事太多,但年岁渐高,难免有些操切,却不想这都被宋乐看出来了。
想到此处,心中愈发惆怅。良师益友难寻,失此股肱,何人能够替代?
不,或许永远没有替代者了。
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情分这种东西不常有,非常珍贵。它往往仅存于微末之时,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老李、宋乐,他们走了,就是真的走了,不会再有替代品。
回到宫中之后,女人们都很知趣,轻手轻脚做事。
邵树德百无聊赖地躺了几天,连菩萨奴乱晃的大屁股都视而不见。
余庐睹姑来替他揉肩的时候,邵树德才和她说了几句话,安慰一番。
生于建极九年十一月的皇二十子在去年底夭折,余庐睹姑心绪不佳,也提不起精神来。
菩萨奴在去年十月生了个女儿,月理朵在腊月生了个儿子,余庐睹姑跟着一起照料,算是慢慢缓了过来。
邵树德倒没太多感觉,因为他的孩子太多了。虽然不至于像张大帅“昨天一孩喊俺爹,不知他娘是哪个”这种程度,但每次检查学业之时,一大群孩子齐声喊“阿爷”的时候,他是真的要想一想才知道他们各自的娘亲是谁。
就这样休养生息了半个月,正月十八,邵树德亲至洛阳南郊祭天。礼毕,任命中书侍郎陈诚为东京留守,自率文武百官、公卿勋贵、侍卫宫人、禁军马步将士离开洛阳,前往西京长安。
随军将士有卫尉寺少卿赵业统率的三千宫廷卫士、银鞍直五千九百余人、义从军二万五千步骑、飞熊军九千人以及夏鲁奇统率的奉国军万人,总计五万多兵马。
自建极十年七月初十回到洛阳,十二年正月十八离开,差不多住了一年半时间,过了两个新年。
接下来就是西京岁月了。
※※※※※※
出洛阳西行,过新安、渑池二县,至胡郭村,约二百二十里。
八陡山、白超垒、缺门、硖石堡、千秋亭、土壕镇……
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邵树德几乎又回到了当年的峥嵘岁月。
太他妈难了!
朱全忠是他遇到的最难缠的对手。这一连串的地名,几乎每一处都发生过激烈血腥的战斗,反复磨、不断拱,最终挺进至洛阳,还是靠了河阳、南阳的两方面突破。
洛阳的形胜之势,却也不可小视。
“当年在这打村战……”豪华四轮马车停在山下,邵树德站在山上的胡郭村口,俯瞰山下的丘陵,说道:“进展简直以村为单位,从来打不出大迂回、大突破。”
“村战王者”李唐宾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道:“前后怕是死了好几万蕃人及土团乡夫,伤者无算。”
他知道,自己是替圣人背了黑锅。
蕃人多来自陇右,部分来自河西,甚至还有横山党项。被抽走了这么多丁壮,吐蕃诸部是倒了血霉,很多部落就此残了。
随后自然是接连不断的叛乱,朝廷甚至还死过州一级别的官员,好在最后都被镇压了。
青唐的吐蕃人口锐减,取而代之的是关西及魏博移民。
青海那地方,大概也就那一片最有价值了,如今已是华风浓郁之地。李唐宾曾听人说过,鄯、廓二州如今流行河北官话,夹杂了一点吐蕃语,这一切大概都是圣人处心积虑造成的吧?
邵树德走在胡郭村的地界上,仔细看着脚下的土地。
葛从周当年在山上立寨,威胁大军粮道,使得他不敢倾力东进,用兵可谓老辣。可谁能知道,现在他已是龙骧军军使、大夏蓟国公,这就是现实。
“每一寸土地都是用血换来的。”邵树德看着炊烟袅袅的村落,感慨道:“活下来的蕃人,都分了土地。死去的蕃人,其家人也分得了土地。从部落奴隶变成大夏百姓,朕也没有负他们。”
安宁、富足、稳定的生活,要用血来换。
很多时候血还不值钱,能有一个卖命换钱的地方,就能让大好男儿趋之若鹜,死战不休,这也是现实。
村西头上,还建了一个规模不小的驿站。
驿站附近,甚至还有个固定的草市。周边百姓、商徒定期在此相聚,交换商品。
不知不觉间,安定下来的胡郭村,因其相对重要的地理位置,已经成了个小型商业集镇。
军镇裁撤,集市兴起,二十年世事变幻,已是换了人间。
“村人都不扎辫子了。”李唐宾眼尖,看到了村中探头探脑张望的百姓。
邵树德也看到了。
这些应该都是第二代蕃人了。中原的同化能力是非常强大的,只要蕃人原本的组织结构被打散,编户齐民,由朝廷管束、教化,用不了多久,慢慢都变成华夏百姓了。
不同化,那就只能羁縻,永远无法真正统治,隐患是非常大的,尤其是在洛阳腹心之地。
“陛下做得好大事业。”李唐宾突然之间就有些感慨。
“你也会拍马屁?”邵树德笑骂了一句。
李唐宾尴尬地笑了笑,随即又正色道:“天下诸侯,陛下做得最好,故能混一宇内。遥想当年跟着黄巢、张全义瞎混,简直瞎了眼。”
老实人拍马屁,威力惊人!
邵树德矜持地笑了笑,道:“下山吧。”
登基以来,他有东巡、有北巡,却没有西巡。
洛阳以西的地界,他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巡视。胡郭村这么一个当年屡屡出现在军报上,占据了诸多“版面”的军事要地,如今已然成了百姓安乐、商旅繁盛之地。
这一切仅仅只过了不到二十年时间。
他很满意。
二十六日,车驾继续向西,出了河南府地界。
第011章 政宣与亏心事
“可真能吃啊!”绣岭宫外,夫子们早早征发了过来,却不是为了修路挖沟,而是铡草做饭。
圣驾西巡,随行人员超过六万,每日里消耗是惊人的。行军途中还可以吃干粮,途中休息的时候就要吃热饭了。更何况还要为接下来的行军准备干粮、咸菜、甘豉,为马儿准备干草、豆饼,一堆事情,只能征发百姓来做了。
据上头传下来的消息,圣驾已过乾壕镇、石壕镇、硖石县、礓子坂,即将抵达绣岭宫。
圣人是要在陕州停留个几日的,大伙有的忙呢,白天黑夜连轴转是肯定的。
不过,给圣人忙活也就罢了,毕竟他老人家是真给了大伙好处,可这帮吃货是咋回事?
奉国军?看他们胡子拉碴,好似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别又是哪个山沟沟里钻出来的野人吧?
夏鲁奇吃着热腾腾的胡饼,脸也有些不自然。
奉国军的蕃兵确实太能吃了。吃完两张胡饼,还要吃一碗粟米饭,已经超过供应标准了,若不是圣人随口说了句“敞开肚皮吃”,底下官员大概不至于这么痛快给粮。
吃!使劲吃!吃完就要卖命了。
想起他们今后是打头阵的,夏鲁奇也就释然了。卖命的人,总要受点优待不是?有了这个念头,他又觉得该关心下士卒们的精神状态。
“来中原也几个月了,可思念家乡?”他坐到几个军官旁边,问道。
说是军官,其实就是氏族头人的子弟。他们的本领未必比士兵强多少,但地位、出身不一样,天然就是军官。最关键的,他们会说渤海官话“汉儿语”,入贡的时候也是他们跟着父辈前去增长见闻。就这份本事,军官还真的只能由他们来做。
“一点都不思念。”
军官们的回答让夏鲁奇一怔。
他很想念青州,那里山明水秀,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有太多美好的回忆。在他看来,这些女真人也该一样吧?
“为何?”他问道。
“太穷了,好吃好玩的也少,闷也闷死。”有人说道:“军使有所不知,我等在北边倒不会饿着,就是一下雪好几个月,人待在穴中,那种感觉,不好形容。”
夏鲁奇设身处地想了想,也不寒而栗。
人在那种环境下,整整五个月,确实很难熬。
“有人发疯大叫,有人闷出毛病来。想要用点好吃的、好玩的,还要被人宰一刀。”又有人说道:“南人爱煮茶喝,其实家里殷实点的渤海、靺鞨人,也会学南人煮茶喝,但那价格太贵了。”
“我本以为茶就是那么贵,可来了中原,才发现市人、僧道花个几文钱,都能在市肆里喝煮好的茶水。”
“再者,辽东的皮子,我们卖得很廉价。一张狐狸皮,有时候被人骗了,就换来少许陶罐、瓷碗。可到洛阳来一看,才知道狐狸皮原来那么值钱。”
夏鲁奇听了直摇头,也不知道是在怜悯那些被骗的靺鞨人,还是气愤那些奸诈的商徒。
“其实,靺鞨诸部最富的人,在中原也算不了什么。”又一人说道;“昨日听随军文吏谈及虢州牧场,大为惊叹。”
世人听闻的牧场,多为养马的,少数养羊、养牛,养猪的可真是奇闻了,事实上虢州牧场就是这么一个奇葩,且天下只此一家。
鼎盛时听闻有几万头猪,根本管不了。
猪纵起一跃,直接就跳了出去,窜入山林,变成野猪。对这些走失的“国有资产”,牧监一开始还令人捕捉,但捉羊、捉牛容易,捉猪真不容易,尤其是在山林里。
后来就摆烂放任了,朝廷也不是很在意,毕竟猪肉没几个人爱吃,不值钱,跑就跑了吧。
前几年,有人提议裁撤虢州牧场,就土地分给百姓耕种,但也没执行下去。
虢州牧场现在仍有上万头猪,女真人听到无不震惊。
大名鼎鼎的完颜休有个牧场,养了五百头猪,就已经富甲一方。上万头猪该是多么豪富,他们不敢想。
夏鲁奇听了也哈哈大笑。
对这个奇葩的牧场,他也很是无语。这次圣人西幸长安,虢州牧场就送了千余头猪到军中,充作军需。
征召起来的那帮夫子们,就有专门杀猪的。野菜、葱韭什么的,与大块猪肉混在一起,一锅煮了,他已经吃了两顿了。
“听你们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夏鲁奇说道:“陕、虢二州,以前也不太平。三十年前的时候,黄巢进攻潼关,百姓逃散一空,田地荒芜,数百里无人烟。齐克让率军在关外下寨,关中未送军粮来,他们自己也筹集不到,大军饿着肚子,大部溃散,可见陕虢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但在圣人治下,陕虢已经是京西重镇,百姓日子天翻地覆。圣人是有夺天地造化之能的,我素来佩服,你们也不用多想,为圣人拼杀,早晚能过上好日子。”
“突将军知道吧?陕虢二州就是他们的驻地,家人也多散布在各县。一个个安康富足,婆娘能穿好看的衣裳,养起几个孩子都不吃力。他们现在的日子,你们也未必过不得,只要敢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