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张策考虑得其实很周全了。”邵树德叹道。
八郎的婚姻,他已经物色好了,西河宋氏之女,是宰相宋乐的族人。
西河宋氏这些年的发展十分迅猛,除在河东的本家外,夏州、灵州、洛阳也有分支——基本是追随着邵树德起家的脚步了。
与邵氏联姻的这家没人当高官,但胜在有钱。对于能提高自家地位这种事,人家当然是欣喜若狂,许诺会给出大笔嫁妆。
老实说,邵树德都打算让人家先把陪嫁的东西送过来了:书籍、种子、农具、耕牛等,此外还会招募大批工匠、护院、音声人北上,宋氏子弟有志于仕途的,也会前往,林林总总可能有数百人之多,完全可以让护圣州的经济水平上一个新台阶——在卖儿子、卖女儿这件事上,邵树德还是很有心得的。
“阿爷已经给你说好婚事了。中书宋侍郎的族侄女,过几年就成婚。”邵树德没好意思提嫁妆的事情,转而说道:“本地酋豪当然也要笼络,但你要有分寸,在大妇嫁来之前,克制一下,别扫了宋侍郎的面子。”
“你的这群小跟班,让他们过来吧,朕瞧一瞧。”邵树德吃下一块鹿肉,说道。
十几个少年很快被叫了过来,他们拜倒在地,齐声道:“吾皇万岁!”
“起来吧。赐坐,赐食。”邵树德吩咐道。
银鞍直武士拿来了许多蒲团,又搬来一头烤得差不多的野猪,让众人分食——简单粗暴的军中作风。
“都是大好的少年郎啊。”邵树德看着毕恭毕敬的酋豪子弟们,突然感慨了起来。
时间是世上最无情之物。
人的细胞只能分裂六十余次,时至则行。
他也年轻过,感受过身体里充满着磅礴力量的时候,但这股力量已经渐渐离他远去。
眼前这些少年,他自信单挑可以轻易杀死其中任何一人,但那靠的是千锤百炼的技巧和丰富的打斗经验,不是靠力量碾压。
终究是老了。
“无需拘束。”看少年内有些拘谨,邵树德笑了笑,吩咐随从拿来酒,给每个人斟上。
少年们再不通人情世故,这会也知道起身谢恩。
“都坐下。你们将来都要继承各自的家业,护卫我儿,朕敬你们一杯。”邵树德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众人慌忙饮尽杯中酒,同时面面相觑。
他们中有的人确实是家族继承人,有的则不是。圣人这话,难道……
夏鲁奇站在邵树德身后,接过了切肉的工作。他还有闲心看一眼这些少年们,哈哈,还在懵懵懂懂,圣人说你可以继承家业,那就一定可以,你们的爹还敢不从?
护圣郡王与这些少年一起学习、一起长大,这份情谊自然不一般。
少年们继承家业之后,便是新的氏族首领,有他们的支持,护圣州大概率是可以稳定下来的。
至于后面几代如何,谁知道呢!
护圣州五万人上下,老幼男丁最多一万五千,适合上阵打仗的不会超过万人。况且七圣州都已经划定好了州界,不允许随意越境放牧、耕田,不允许兵戎相见,遇到难以解决的矛盾则由北衙裁决,因此他们也无需有多么庞大的军队。
安心生活就好了,沈州院会定期来招募新兵,那时就可以到京城去过好日子。
非常好的解决方案,对各方都好。
※※※※※※
在山中转悠了两三天后,邵树德又在护圣州的耕地、草场上转了转。
期间还遇到了一批来自蜀中、江西的移民过境,两千户左右的样子。
其实条件还不错了,至少马车的数量是足够的,体弱的老人、妇孺可以坐在上面,缓过来后继续赶路。
见到邵树德的黄伞盖时,众人尽皆跪下。
邵树德知道,这些人对他是有怨恨的。但哪朝哪代的移民,对朝廷、对皇帝没怨恨呢?明朝那会,甚至还要把人绑起来赶路,不然百姓愿意?
怨恨就怨恨吧。一代人过后,就什么都烟消云散了。
在打听到这些人是百姓后,邵树德下令分发了一批干酪、肉脯、粮豆给他们,以便在路上的日子没那么难过。
七月二十日,邵树德告别了护圣州,启程南下。
几位宰相见圣人心事重重,互相对视了几眼,最终还是陈诚上前,道:“陛下,护圣州百姓安定、牛羊被野,护圣郡王又明事理,知人善用,北边定矣。”
邵树德微微点了点头,没说话。
他知道,宰相们根本不在乎这些“苦寒之地”、“不毛之地”。如果你分封富庶的河北、河南,他们就要跳脚了。
见邵树德不说话,赵光逢揣摩圣意,又上前道:“臣为陛下贺。前唐功业盖世,但也没掌控七圣州这片土地。国朝得之,分封诸王,如此稳定个数十年,边患从此消解,陛下对中原百姓的恩德,那是数都数不清了。”
邵树德又笑了笑,情绪稍微好了点。
作为半个现代人,他天然对各种分封持抵触态度。其实不光现代人了,发展到唐代那会,也很抵触。
贞观年间,李世民封建诸王,为群臣所阻。
其实他有这个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就被大臣们怼过,后来退了一步,改封“刺史”和“都督”。
以荆王李元景为例,可世袭荆州刺史,同时世袭荆州都督,军政一把抓。
老实说,和司马炎的分封诸王有本质区别吗?没有。
他俩其实共同面对一个问题,外戚和门阀的威胁,所以用了此招。
司马炎的效果很不好,李世民的政策后来也被废除了。
“若有人作乱,则何如?”邵树德突然问道。
“陛下,草原有草原的风俗。七圣州诸王,一家也就能拉出万余兵,实力低微。”赵光逢说道:“此本为契丹、奚人牧地,你不占,自有他人去占。与其这般,不如朝廷占了。陛下若心忧,可让北衙管严一点,再定期抽其精壮入朝,则再无反抗之力。”
邵树德点了点头。
他在世,无人敢反。
将来若传位给老二,以他目前的表现,政事上或许玩不过宰相,但兵事却十分熟稔,也得到了一批武夫的效忠与爱戴。七圣州那点实力,大概率不够他打的。
再往后的话,操,那就管不了了——拥有大义名分和整个中原的天子,如果还玩不过零散的七圣州藩王,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退一万步讲,即便真玩不过,藩王入京后,还得去宗庙祭拜祖宗,也少不了自己那顿猪头肉。
那就——这样吧。
第059章 回归
七月三十,邵树德抵达了长夏宫。
正是草原上一年中最好的时节,邵树德下令侍卫亲军成员尽数集结。
长夏宫有四万九千余人,基本全以放牧为生,极限征兵之下,可出一万五千人左右。但经常训练的,其实也就万把人,其中能打的,不过三五千上下。
五千能打的走了三千,跟梁汉颙北上踢阿保机的屁股去了,剩下的集结了七千上下。邵树德亲手给每个百户发下军票,年底之前内务府会运一批毛布过来,每人凭票领取两匹。
是的,诸宫奴部又划归内务府管了。
事实上邵树德一直在想要不要单独成立个机构,专门管理奴部。
这个机构的一大要素就是不能与中书有太多瓜葛。就像六部直接向宰相们负责,而不向皇帝负责一样,诸宫奴部直接向皇帝负责,宰相、枢密使们管不着——事实上这几年,邵树德还是狠狠处理过几个有意无意越界,在公事外与诸宫奴部的宫监、万户、千户们拉私人关系的官员的。
诸宫奴部,是邵氏一家一姓的私人部曲,不是大夏的部曲。谁敢突破这条红线,他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长春宫部属,还是要多上阵,多见血。”邵树德说道:“每年轮换一部分人出征,我看挺好的。”
列阵的这批人,就卖相来说,还能凑合。
这是以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武夫的眼光来看。如果承平百年,这批人或许可以称为精兵,不得不说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相对艰苦的环境、合格的训练,以及时不时的战争经验,都能将一支军队堕落的时间大大往后顺延。
侍卫亲军这些年屡屡征召,军额一般在两万左右,打完仗就解散。不说每役必与,至少也参加了一半以上的战斗。尤其是当年与朱全忠的惨烈搏杀,侍卫亲军也是狠狠感受过战场的残酷的。
他们虽然谈不上强兵,但也不是一触即溃的弱旅。
在他百年以后,诸宫奴部是要在君王之间一代代传下去的。未来如果草原有动乱,诸宫奴部就是良好的镇压利器,朝廷或许可以省不少钱了。
当然,君王也不亏,他的私人直属部队的战斗力还能维持下去,对于稳固权势还是有大用的。
皇帝,可以在政事上玩不过文官,但一定要掌握可以掀桌子的武力。不然的话,即便皇帝心血来潮,想推行什么改革给王朝续命,也是干不下去的。
“陛下,前番攻伐契丹、渤海,儿郎们立下诸多功劳,得了赏赐。而今还在问,何时再有征战机会?”长春宫监邵知礼说道:“特别是今年新来的,个个嗷嗷直叫。”
诸宫奴部的人员偶尔也是会增加的。
前唐大顺三年(892),因为俘获了六千余汴军,邵树德下令拣选一千精锐,编入侍卫亲军——在此之前,侍卫亲军只有四千人。
也是在那一年,折宗本打赢了小江口之战,房州刺史孙典举州而降,邵树德又下令从降兵中挑挑拣拣,得精锐一千,编入侍卫亲军。
这些人已经在草原上娶妻生子,多生活在榆林宫、沃阳宫两地。
随后十六年,这样的补充时断时续,但并没有停止。因为邵树德觉得“原始版本”的侍卫亲军战斗力有点辣眼睛,汴、郓、兖、徐、青、许六镇,陆陆续续有降人补充进洪源宫、仙游宫、榆林宫、沃阳宫。
可以说,没有这些武夫的加入,侍卫亲军的战斗力不会提升那么快。
而他们也没什么不满意的。作为“外聘精英”,过去了有妻子(可能还会附赠孩子)、有帐篷、有牛羊,还有少许钱财,说得过去了,没有造反的理由。
今年长夏宫也迎来了两千人,多为江西八州那吓死人的“十几万大军”中挑选中的精锐。
“别光想着打仗。”邵树德笑道:“学堂建起来了吗?朕不用儿郎们能考上进士,但粗通文墨则是必需的,将来外放当官,结果连字都不认识,像话吗?”
“陛下,已建起两所学堂,这会各有二十多个孩童在读书。”邵知礼说道:“多是万户、千户、百户家的孩子。”
邵树德轻轻颔首。
这是必然的。首先,普通牧民没那个眼光把孩子送过去上学,家里条件也不允许,毕竟孩子也是一个劳动力,不如好好练习骑术和箭术,将来卖命博取富贵。
其次,即便争也争不过。上学要钱的,你有吗?
封建社会关系,其残酷处便在此间了。更别说诸宫奴部还不是纯粹的封建社会,奴隶制残余很多,更不可能了。
邵树德又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风中肃立的侍卫亲军丁壮们。
还没到时间,等到身体感觉不行的时候再交给储君。
其实仔细想想,这辈子他干成的事情还是很多的,也为后世做了很多准备,但也埋下了不少隐患,因为世事并无绝对。
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了,一个人不可能包办一切,世上也不存在可万世不变的法度。
后人的智慧很重要,他只能打下基础。
邵树德准备在八月初三离开长夏宫。
临行前一天得到消息,南衙枢密副使杨悦薨于北平府私第,春秋七十有一。
家人按照杨悦生前遗愿,归葬灵夏榆多勒城,折皇后下诏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老人一个个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