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100章

作者:孤独麦客

嫔御、宫人们听得入神,就连气色不好的赵玉都投注了目光过来。

“每年夏日,采珠人至,以坚木长杆拄入水中。其人缘杆而下,如能先将城中之大蛤蚌获住,群蛤皆伏不敢动,可以尽数获得。至岸,将蛤蚌剖开,由壳中取珠。”

“北珠多在深渊,水冷而急,非没入水中不能取,且千百中,乃一得。”

说到这里,折芳霭叹道:“百姓采珠不易,上了年纪后往往落一身病。内务府购珠售卖,补贴朝廷开销便罢了。宫中服玩本就不少,若实在爱此珠,可找我来要,万勿私下求购。传扬出去,有损天家名声。”

“是。”众人听了,纷纷答应。

皇后非常注重维护天家形象,而且这种事天然占据道德制高点,众女不可能在这方面违拗她。

折芳霭喝完茶后,继续裁剪、缝制裘衣,到酉时方止。

鲸油蜡烛点了起来,长秋院内亮堂堂的。

皇后又听宫官汇报了一些事情。

摩尼法师薨了,死前乞葬甘州。折芳霭听后,令鸿胪寺赐凶器、车马,司仪署派员护送灵柩前往甘州落葬。

又,巴国公高仁厚在黔中染病。折芳霭遣太医署医官携药,火速南下诊治。

余杭郡王钱镠上奏,有平海军将士数人搭乘日本船只归国,自言曾护送惠空法师赴日,在日本近海沉船,船上之人包括惠空法师在内,大部罹难。

折芳霭令宫中派人至五台山,慰问惠空法师弟子,另督促枢密院尽快抚恤罹难将士。

最后一条是有关赵王上疏的,原件已发往龙泉府圣人行在,中书省转抄监国皇后,言于阗使团滞留敦煌,何去何从,尚需定夺。

“鸿胪寺典客署丞即刻前往敦煌迎接,令至北平府。”折芳霭吩咐完后,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幽幽一叹。

正月十五,她还将宴请诸命妇,赏赐一些鲸油蜡烛、北珠、貂鼠皮下去,密切君臣关系。

一堆事情,却提不起劲。

※※※※※※

“鱼价跌入尘埃矣。”望京馆内,吕兖一边感叹,一边欢快地吃着咸鱼。

很多人说,必须到辽东海边,当场取得鲜鱼,做成鱼脍,吃着才最为鲜美。

吕兖深以为然。

他很喜欢吃鱼脍,不过圣人不提倡,说唐夏两朝的鱼脍,多为淡水鱼,生吃很容易得病。不过若是冷水海鱼,他并不反对,认为会安全许多。

吕兖怀疑圣人在骗人,为了推广他的咸鱼。

现在有点身份地位的人都看出来了,圣人在推广海鱼、海菜、海贸乃至海运等一切与海有关的事物,因为他做得太急、太明显了。

十月底的时候,登州赤山浦传来消息,有一伙人侥天之幸,在海上捕得一头巨鲸,粗粗处理之后,将鲸拖回了港口。

可惜的是,因为准备不足,他们只割取了鲸脂、鲸皮和少部分鲸肉,待鲸尸被拖回码头的时候,基本只剩骨架了。

不过骨架也是有极大价值的,依然可以换钱。

不出意外,捕鲸而回的水手们又获得了巨额赏赐:船老大得赐钱五百缗、绢五百匹、毛布五百匹,授九品勋官,一应物事,内务府估价采购。

从建极五年无棣县近海有鲸搁浅开始,到建极八年,四年两见鲸,两个人都获得了丰厚的赏赐。这足以证明,捕鲸是可以得到富贵的,这进一步激发了捕鲸的狂潮。

至于出海很可能空手而归乃至葬身鱼腹这种事,少有人提及,在狂热情绪的支配下,这些都下意识被人忽略了。

而在年前,坊间又传出消息:内务府收购海豹油的价钱,与鲸油一样,海豹皮、海狗皮、海狸皮、海狮皮的收购价等同狐貉,另千金求购海象牙。

这个消息神神秘秘,一开始人们还半信半疑。

结果理蕃院主事李延龄在酒桌上提及,女真人进献海象牙,圣人着少府打制筷子若干,分赐有功之臣。现在圣人吃饭都用海象牙筷子,据说可以延年益寿。

李延龄是什么身份?他说的话没人不信。于是京中骤然掀起了海象牙热,可惜有价无市,达官贵人们纷纷悬赏,重金求购。至于有何影响,看看登州、密州、青州、海州四地渐渐兴起的民间造船作坊就知道了:一大堆人等着下海呢,大伙死都不怕,就怕没钱。

吕兖冷眼旁观,只暗暗叹息。

一个成功捕鲸而回的渔人,背后是多少葬身鱼腹的无辜百姓?

海象牙有没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他不清楚,但听闻不少人打算应募辽东道移民,前往那片苦寒之地落籍,因为海豹、海狗、海狮、海象、海狸多生活在那边。

这样真的好么?是不是有伤天和?

吕兖叹息连连,落筷如飞。嗯,你别说,这鱼虽然煮熟了,但怪好吃的。

“鱼价跌落,说明出海捕鱼的人多了啊。”夏州经学学生范文达笑道:“可惜只能在北京才能尝到,洛阳或也可以,但关北太难了。”

辽东渔汛,七月起头,八月中进入鼎盛状态,九月下旬结束,捕杀、清洗、腌制、风干完毕,再运到中原,差不多就是十月底、十一月初了,天气寒冷,风干咸鱼长途转运的话不用担心腐坏,但成本就是另一回事了。

简而言之,淮海道、河北道最便宜,河南道、直隶道就贵多了。再远,就没有运输的价值了,即便有人想尝鲜买一些,数量也不会多,没必要做这个买卖。

“出海捕鱼的人是多了起来,但并非主因。说起来,还是圣人得了辽东道,可以大肆捕鱼了。”丰州经学生卢鹤年说道。

吕兖点了点头,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辽东这地方,看来也不见得是什么穷困之地。不过,咱们去了辽东,首要之务还是教化世人,驯以华风。”

吕兖原为北平府兵曹参军事、正七品下,这次出任龙泉府司录参军事、正七品上,升了一级。

范文达没什么背景,父、祖皆为田舍夫。听闻祖父范延伯见过圣人,其父曾作为夏州土团乡夫出征,战死异乡,故范文达得入夏州经学读书,这次直接给了个鄚州弘义令的官职——弘义县得了部分移民,但还差一点满两千户,故为下县,县令从七品下。

卢鹤年这人很神秘,嘴比较严实,打探不出什么背景。更让吕兖感到惊奇的是,他以丰州经学生的身份入中书省担任令史。

令史是吏员,没有官身,听起来没什么。但中书省的吏员,和州县吏员是一回事吗?这是抢破头的差事好吗?

另外,卢鹤年还兼任信使,身边跟着十名宫廷卫士,走到哪里都令人侧目。

这小子,可是要入宫面圣的啊,与他们不是一路人。

吃喝完毕之后,见着天色还早,三人也不想耽搁,在驿将那里签字画押后,便离了望京馆,向东而去,冒着茫茫风雪,前往龙泉府。

第045章 父子与选择

如果说辽东的道路什么时候最好走的话,那一定是冬春季节了。

道路冻得严严实实。以往不能通过的沼泽烂地,现在是一片通途。除了寒冷之外,真的没有任何难处。

但有时候就是寒冷难以让人克服。

老百姓真的很缺乏御寒衣物,他们想尽的一切办法,事实证明效果都不好,直到毛衣的降临,才稍稍缓解了一点尴尬局面。

或许有人说,毛衣的保暖还有局限,比如不防风雪,一旦被打湿,分外难受,冻出一场大病是轻的,冻死也很正常——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武夫们是真的“牲口”,寒风凛冽、白毛大雪之时,还一个劲地征战厮杀。

但对老百姓日常生活而言,毛衣确实已经足够了,对常年在外的信使们而言,可能还欠缺一些,所以需要裘衣。

吕兖、范文达、卢鹤年一行人都穿着羊裘,除了脸和耳朵被吹得生疼之外,一切安好。

春社节那天,他们抵达了营州柳城县。

营州隶河北道,安东府隶淮海道,这两个关键府州被中原分走了,辽东道应该是很心疼的。因为辽河以西发展很久,又地接幽州,一向是关外的富庶之地,而安东府所在的半岛也是朝廷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发展起来的,如今有了起色,进入到稳定发展期,如果能给辽东道的话,可以帮他们解决太多问题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山河相制的政区划分原则,朝廷不至于公然破坏。更何况,人家在文化上也更倾向于中原啊——吕兖在城外就看到了柳城百姓在过春社节。

在驿站安顿下来后,吕兖便匆匆前往城西,看望儿子。

曾经的柳城县经学“代课老师”吕琦已经转正,成了县经学助教,协助博士教导约四十名学生。

“大郎气度更加沉凝了。”吕兖高兴地拉着儿子的手,在自家宅院外信步走着。

吕琦说道:“人都是逼出来的。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给学生授课,紧张地口干舌燥,讲课磕磕巴巴。幸好学生们也无心学习,不在意。”

吕兖听了大笑。

营州是名副其实的大郡了,所辖六县之地计有26600余户、127000余口,除了渤海、靺鞨、粟特、契丹、奚、高句丽人外,还有大量从关内、关北、河南、河北四道迁来的百姓。

这样一个各族混居、民情复杂的地方,如果是乱世,定然会出各种野心家、刽子手。但现在是王朝初年,营州的州军又是超额配置的五千人,有实战经验,州将李嗣本颇有能力,将各路贼匪一一扫平,贼首的脑袋挂在驿道两侧及城墙上,警示邑人。

除此之外,他还对不愿编户的部落酋豪重拳出击,毫不手软。

酋豪们万般不情愿,有人举兵相抗,被一鼓荡平。

有人带着部族躲入辽泽之中,但随着各县开发程度的加深,蕃人越来越难以躲藏,最后都被找了出来,老老实实带着部落上阵征讨契丹赎罪。赎完罪后,还得继续编户,最终营州将变成传统的中原州郡,这是毫无疑问的。

“种夫子去辽东当学政了,离了他的教导,学业可有疑难?”吕兖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问起了儿子:“可曾想过去龙泉府专心学习,时时请教,日后好考个功名?”

严格说来,十六岁的儿子已经进入官场了,虽然只是个十分低级的县经学助教。看辽东到处缺人的模样,努努力,以弱冠之龄当上县经学博士不成问题。但终究没有功名,这就限制了未来的发展。

“其实儿想过。”吕琦叹了口气,道:“但教化营州蕃胡,是种师交办下来的事情。受人之托,种师没有开口,儿不能主动请辞。”

种觐仙当营州刺史的时候,确实让他的学生轮番去各县教化蕃人,训以华风。但种觐仙现在去龙泉府当学政了,有些学生要么想办法跟去龙泉府,要么请辞回家读书,坚持下来的寥寥无几。

吕琦还留在柳城县,给一帮看着就不太像能成才的学生授课,这是老实人了。

“你倒是实诚!”吕兖苦笑道:“学业怎么办?”

“授课之余,苦读不辍。”吕琦答道。

吕兖心下稍安。

其实,这个世道,能心无旁骛求学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总为俗事所累,各种分心。儿子还算好的了,给人讲课,也是温习的过程。他的半个学生耶律全忠,要一边耕地一边读书,何其难也。

“营州这般模样,教化得了么?”吕兖又问道。

“只要持之以恒,总有成效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五年,五年不行就十年、二十年……”吕琦说道:“编户齐民之后,蕃人多改为汉姓,有中原百姓移民而来,互相交融,朝廷再花大力气整治一番,早晚会变模样。”

“这么有信心?”吕兖问道。

“州军中有禁军老卒,儿与他们谈过。”吕琦道:“其实,关北道诸州最初也是这个模样,胡风炽烈,腥膻遍地。但圣人坚持教化三十年,终见成效。河北、辽东的很多官吏,都出身关西经学,有些人祖上甚至是党项、吐蕃、回鹘,但你看他们现在的谈吐,文雅随和,处事忠正,已然是华夏子民。”

“大郎有这番见地,倒教为父羞煞。”吕兖叹道:“你有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为父也不好多说什么。或许,这样做更好吧。圣人让种夫子当辽东道学政,用意颇深,学政多半不是他仕途的终点。你既拜在他门下,便努力实现他的抱负吧,对自己也有好处。”

“儿受教。”吕琦应道。

吕兖看了看四周,指着茫茫雪原,问道:“这些地都开垦出来了吗?”

“大前年还是万胜黄头军的军营,前年就开辟出来了。”吕琦说道:“来了不少曹人、宋人,种地是一把好手。建极七年亩收六七斗,八年亩收就上一斛了,多的有一斛三四斗。村人皆言,今年若无灾无害,亩收一斛半不成问题。”

“好肥的地!”吕兖叹道:“如此,州府也能喘一口气,不用贴补移民了。到了建极十年,府库或可略有盈余。”

其实营州开发的时间也不短了。

契丹时代便有一定的基础,耶律阿保机是真将其作为钱粮基地来打造,迁移了不少渤海人过来,当地本身也有大量从河北逃过去的军民。自李存孝收复营州以来,朝廷也投入了大量资源,大开发已进入第五个年头。再发展下去,营州将成为关外第二,仅次于安东府——好吧,或许是第三,因为渤海上京龙泉府很显然比这两处都要富庶。

“吕家子弟在营州如何?”吕兖又问道。

吕家主要分布在幽州、沧景两地。从去年开始,有一部分家贫的远宗子弟移民到营州。虽说关系略有些疏远,但到底是本家,吕兖还是很关心的。更何况儿子在这边,维持住关系,有族人照应总是好的。

“在柳城县的都安顿下来了。”吕琦说道:“朝廷明年要设徒河县(今北票市东北),是为营州第七县,听闻给地给得多,有些人便去那边安家了。儿还没去过,不知情形,惭愧。”

“无妨。”吕兖说道:“契丹已平,七圣州为营州北藩,徒河县算是内地了,料无大碍。”

“也是。”吕琦点头道。

其实真的安稳吗?也未必。七圣州去年还有叛乱呢,也就被镇压下去了罢了。契丹大汗耶律亿尚在,不消灭此人,七圣州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安稳,撑死了也就护圣郡王就藩的护圣州一地好些罢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有圣人在,一切风浪都会平息,七圣州最终会成为真正的国之藩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