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于阗?”索衍有些吃惊:“大碛道通了?”
作为原归义军武人,索衍对于阗国还是有所耳闻的。
早在吐蕃内乱,张太保起事之时,便有过联系。也是在那会,于阗人看出吐蕃的虚弱,悍然起兵,夺回了自己国家的控制权。
不过后来联系慢慢变少了。
高昌回鹘崛起之后,归义军自顾不暇,根本没心思关注西域的任何事情,也没有主动派人联络。
再后面,归义军罢镇,瓜、沙二州纳入河西道,而朝廷在西边整体采取守势,重心在统一中原。
一来二去,几十年过去了,对西域知之甚少。
至于大碛道,还是前唐贞观年间开辟的驿道。
贞观元年(627),唐太宗遣右卫仓曹参军张弼出使西域,历时六年,行程四万里。
张弼出使的三十国之数,大大超出了隋末以来中原王朝所知,其中不少国家是首次出访。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堪比班超的伟大出使。张弼走遍了三十个国家,足迹遍布塔里木盆地以及葱岭以西的粟特、吐火罗人的地盘。
贞观四年(630),东突厥被灭,伊州石万年率七城归降,唐廷设西伊州,此为羁縻州。
到贞观六年(632),升西伊州为伊州,此为正州,标志着唐廷对西域的兴趣。
也是在这段时间内,唐廷接受焉耆国主龙突骑支的请求,在敦煌、焉耆间修建直通驿道,即大碛道,避开高昌。
焉耆得到了垄断中原—西域贸易的特权,支持唐朝,共同打击高昌。
也是在这一年(632),随着大碛道的开通,于阗首次向唐朝进贡。
这条横穿沙漠的道路,在唐廷早期的西域政策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但毕竟过去二百多年了。大碛道沿途的城邦、绿洲已经面目全非,最近又有高昌回鹘屡屡南下骚扰,截断道路,就连胡商都不走这里,实际情况可见一斑。
“大碛道时断时续,但可走得行人。”慧照答道。
“那你们为何不遣使入朝?”索衍问道。
慧照反问道:“敢问如今是哪位大唐天子?”
索衍眯起眼睛,怀疑这和尚是明知故问。于阗消息那么闭塞吗?唐都灭亡七八年了,居然这么问,其心可诛。
不过他没有证据,只能试探性说道:“七年前,唐帝知天禄有移,神器有适,故逊位而禅。如今是大夏朝建极八年腊月二十三,法师真不知?”
慧照法师显然十分吃惊,转头对几个僧众道:“法灭之事应验矣。”
僧众脸现悲容,齐宣佛号。
所谓“法灭之事”,其实是于阗国中口口相传的故事。大意是佛涅槃(公元前543年)后1500年,各地出现无正信之人。于阗王不信正法,于阗比丘亦不守戒法,行在家人之事。于阗比丘的生活资具被大臣强占,生计无出,遂前往佛法初被之地吐蕃。
当时吐蕃国王是一菩萨,娶汉公主为正妃,汉公主迎请众僧至吐蕃,供养之。安西、疏勒、吐火罗等地的比丘因受无正信之人的伤害,闻吐蕃兴佛,皆往之。随后又有魔众作乱,公主生天花而死等等……
总之,讲的就是法灭的故事,流传多年,众人深信不疑。
至于为何与唐朝有关,那就不得不提唐武宗时的“法灭”了,于阗僧众听闻,皆言唐朝将出现魔众,唐国将亡。
这个故事吧,神神道道,应该源于于阗等西域邦国的世俗权贵与僧人阶级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编出来吓唬人的,可没想到对了一半……
索衍不知道和尚们在搞什么鬼,于是问道:“而今大夏圣天子在位,国中清明,政通人和,法师可要前往洛阳?”
话至此,商队也不装了,只见慧照法师遣人取出玉带等物事,道:“正要前往中原,献给大国天子。”
索衍瞟了眼,问道:“没有国书?”
“没有国书。”
二人相对沉默。
索衍叹了口气,道:“先随我至敦煌暂住吧。”
※※※※※※
邵嗣武来到沙州有段日子了,甚是想念妻儿。
不过在归义军旧地也没什么不好的,妻族的影响力固然被削弱了,但又不是一点没有,还是给他提供了不少助力,以至于他都有点喜欢沙、瓜二州了。
他现在的职位是沙州行营招讨使。“招讨”的对象是高昌回鹘,但说实话更多是防御。
高昌回鹘还是十分嚣张的。当年被捅了一下回鹘王庭,几年的努力毁于一旦,不过听闻他们在夏军退走后,又派人东进,重新恢复了对王庭的控制,附庸西迁过去的鞑靼部落。
鞑靼三十姓西迁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尤其在契丹溃灭之后,速度陡然加快。根据碛北线报,今年一年西迁了数万人之多,为了争夺草场,人脑子差点打出狗脑子,同时还有了许多南下寇边的行为。
之所以没惊动关北诸州,属实是鸊鹈泉庄浪氏、可敦城浑氏、诺真水哥舒氏比较卖力,这三个部族名义上是大夏羁縻部落,实际上充当了边防军的角色,为朝廷省了不少钱——二十多年累积下来,节省的开支真的不是什么小数目,这或许便是圣人嫁公主的重要原因。
最近一年,河西党项也有点不安分了。邵嗣武、韩逊二人花费了很多精力在这方面,以至于快到年关了,邵嗣武依然在查阅档籍,研究河西各部落的实际情况,直到索衍进来向他禀报于阗使团的事情。
“没有国书……”听到这事,他也有些迟疑。
事实上他倾向于相信索衍的判断,于阗国应该知道了中原鼎革之事。八年了,消息传得再慢,也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
“我记得敦煌一些寺庙内,有于阗售卖过来的毡毯、香药?”邵嗣武问道。
“殿下好记性,确实有,前年还买过。”索衍答道。
邵嗣武更加肯定了,道:“于阗这是耍小性子啊?他们国主这么心向前唐?”
“前唐玄宗朝,于阗国主尉迟胜携名马、美玉入朝,玄宗以宗室女妻之。”索衍说道:“尉迟胜归国后,屡次出兵配合高仙芝,积功升至光禄卿。安史之乱时,尉迟胜令其弟尉迟曜监国,自领五千兵马赴难中原,后终老长安。于阗国,一向以李唐宗属自居,有倾向是正常的。”
这是标标准准的精唐。
邵嗣武叹了口气,道:“圣人在辽东大发神威,契丹、奚人、渤海、女真咸服,于阗国怎么就认准前唐了?”
索衍无语。
其实,原因大家都清楚,你没在西域发挥影响力啊。圣人固然武功盖世,威名遍传,中原武夫被打服了,辽东野人也知道厉害,可西域诸邦不知道啊。
联想到圣人曾经对母亲的承诺,邵嗣武枯寂已久的心稍稍一动,或许机会便在此处——他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二弟,不愿,也不敢。
“先上报吧。”邵嗣武想了想,说道。
这事不归索衍管,他很快退下了。邵嗣武想了想,请来了刘勉。
“刘先生,此事如何处理方才妥帖?”将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之后,邵嗣武虚心请教道。
刘勉现在是邵嗣武的私人幕僚,日子过得非常舒心。不但重新娶了妻,影响力也日渐增大,有了那么一点当年挥斥方遒的感觉了。
他想了想后,道:“殿下,圣人平定渤海之后,首要之务乃攻灭淮南、湖南二镇。在此之前,或不会在西域用兵。”
“平定完南方呢?”邵嗣武问道。
刘勉的神思恍惚了一下。
他对邵树德的观感是非常复杂的。
攻灭朱梁,坏了他的一身抱负。但偏偏又雄才伟略,打遍天下无敌手,看如今的趋势,他再多活十几二十年的话,安史之乱以来的滥觞也能扫除一二。这是一个从根子上就不怕麻烦,走了正确路线的武人,眼光之精准、深邃,罕有人敌。
老实说,若他一开始投的是邵树德,此时大概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因为邵圣的所作所为,太符合他心目中雄主的形象了。
至于玩弄妇人、好色如命之类的小节,呵呵,他连自家妻子的破事都懒得管,又怎么可能在乎呢?这就不是事。
可惜,他是故梁王的幕僚,且已经走上了核心高位,没人敢用。
他也不敢到圣人面前自曝身份,挑战一下圣人的胸襟,看看他敢不敢用自己这种级别的谋士。
余生,也就这样了。隐姓埋名,调教下小儿辈,如此而已。
“殿下,圣人连渤海、女真都收拾,你还担心什么?”刘勉说道:“他自视甚高,内心的抱负,远超你我想象。西域是一定会打的,耐心等待即可,圣人可能比你更急。”
邵嗣武心中豁然开朗,恭敬行礼道:“先生一番话,令我茅塞顿开。”
刘勉侧身避开,又道:“有没有国书,其实不重要。奏折如实上报即可,发往中书,不要私自行事,圣人很看重规矩。”
“好。”邵嗣武点了点头,做出了决定。
第044章 北京的正月
对深宫中人而言,建极九年(909)的正月分外冷清。
男人不回家,流连于外室,家里的女人又怎么可能有好心情?
皇后折芳霭临朝监国,但其实没甚可监的。她也就在正旦这一天,会见了诸州朝集使,收了一些地方土特产以及各种谀辞。
文武百官,稍微有点身份的都随驾出征了。好好一个中原皇帝,当得像是北朝君主一样,四处不着家。
无事可做之下,折芳霭便带着嫔御、宫人们制作毛衣、皮衣,名义上是给前线将士的,实际上是给那个负心人做的。
“佛牙,在直沽过得怎么样?”折芳霭熟练地剪裁着一块貂鼠皮,问道。
佛牙是美原公主邵醴的小名,建极五年出降新科进士、直沽令赵凤,建极七年生下一子,大部分时候居住在北平府的公主宅邸内,偶尔会去直沽看望一下夫君。
就在前阵子,她还在旁敲侧击,看看有没有什么京城的实缺,好把驸马调回来,不过被皇后教训了。一气之下,她干脆搬去了直沽县,直到年前才回来。
佛牙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生母、昭容野利氏,见没什么特殊的表示,便答道:“直沽现在大不一样了,户口殷实,商旅繁盛,女儿在城外起了个庄子,倒也自在。”
“这是在变着法子夸驸马呢。”折芳霭笑道。
作为监国,她又如何不知道直沽县的情况呢?
驸马赵凤承受的压力很大,暗地里的中伤很多。新科进士,不是不可以当县令,但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从县尉做起。
你起步就是畿县县令,别人暗地里说几句不是应该的吗?
“驸马深入田间地头,劝课农桑,教化蕃人,这是好的。”折芳霭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看着其他嫔妃们忙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但他可知如今圣人关注的是哪样?”
“还请皇后指点。”佛牙说道。
“年前有四艘船停泊在直沽县泥沽浦,可有此事?”折芳霭问道。
“好像是有。”佛牙不是很确定。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好像有?”折芳霭无奈道:“十一月中,泥沽浦封港前,平海军四艘舰只入港。我们如今剪裁的皮货,前些日子吃的鱼蟹,便是他们带来的。”
佛牙恍然大悟。
她出生在天家,一辈子衣食无忧,又是个女人,对这些东西确实不够关注。平日里听到了,也懒得去想。事实上以她的身份,只要有心,是可以给夫君的仕途提供绝大的助力的。
“圣人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内务府在辽东的那些买卖。”折芳霭继续说道:“让赵驸马对这些事上心一点。劝课农桑、教化蕃人固然好,但凡事要抓住重点。我听闻泥沽浦一次只能进两艘船,县里没财力吗?泥沽浦是离北京最近的码头,关系着圣人的大业,新栈桥至今没修好,等圣人班师回来后,赵驸马该怎么解释?”
佛牙听了,心中焦急,恨不得现在就回家,将这些消息一一告知。
“也不急在这两天,记着这事即可。”折芳霭又笑了笑,道:“平海军带回来的新奇玩意,是越来越多了,我也希望泥沽浦尽快扩大呢。”
“皇后说得是。”昭容野利凌吉笑道:“内务府送进宫来的北珠,又大又圆,大家都喜欢得紧。”
“此物好是好,就是得之不易。”折芳霭说道:“我听闻靺鞨之地湖泊密布,溪流纵横。孕育北珠的河蚌深居水底,有众蚌保护,如同城垣一般,采珠人若采捕不当,误入其中或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