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独麦客
“这个世道,种田不成,做买卖不成,什么都没有杀人来得快。”李绍荣笑道:“你看,契丹人把你抓来,你不敢反抗,只能吃红腐糜子。我敢杀契丹人,就能吃肉,学到什么了吗?”
渤海人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怎地,默不作声。
“我知道你听得懂。看你细皮嫩肉、笨手笨脚的,以前没吃过苦吧?”李绍荣说道:“你不如脱了裤子,军中有些同袍好这口,你去让他们乐一乐,吃肉不成问题。”
渤海人脸色涨红,显然是听懂了,但他没敢发作,依然仔细熬煮着肉汤。
“仪坤州的渤海人都没种吗?唱曲的,弹琴的,画画的,雕刻的一大堆,多才多艺啊,就是没一个能上阵搏命的。”李绍荣嗤笑道:“在渤海五京,你们这些人或许能赚个仨瓜俩枣,有的可能还很有名气,但我告诉你,不会打仗,不够勇武,你们的女人就只配给契丹人玩,你们也只配给契丹人当奴隶。主人想玩你的妻子就玩你的妻子,生的孩子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你说你有什么用?”
兴许是不堪羞辱,此人霍然起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哦?”李绍荣有些惊讶,他喝完最后一口汤,将碗放在地上,问道:“想通了?总算还有点男儿血性。我给你一杆木枪,再给你一匹马,敢跟我们去寻契丹人晦气吗?”
“我要告密。”渤海人憋了半天,说道。
围坐在地上吃肉喝汤的铁骑军武士们哈哈大笑,都用不屑的眼神看着他。
懦夫最让人瞧不起,不敢一刀一枪博取富贵,非要用投机取巧的告密方式,如何让人看得起你?
李绍荣止住了众人的嘲笑,问道:“你能知道什么秘密?莫非是述律平在仪坤州偷人了?”
“和述律平有关。”渤海人说道。
李绍荣脸上的笑容止住了,问道:“说来听听。”
“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渤海人有些为难。
“我看你是欠打!”
“跟他废话作甚?一刀宰了吧。”
“宰了宰了!渤海俘虏好几千,不缺他一个。”
李绍荣起身,将渤海人拎到一边,摸出腰间的匕首,道:“你最好知道点什么。不然的话,我就用这把小刀割下你的头。小刀割头,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
渤海人咽了口唾沫,道:“我知道述律平在哪里。”
李绍荣呼吸一窒。
妈的,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要用这种方式求得上进?
“讲下去。”他声音平静地说道。
“述律平去了北楼,跟着一起去的还有回鹘述律部、楮特、品部的老弱妇孺。”渤海人说道。
“北楼?你诳我?”李绍荣一把将其撞在墙上,逼问道:“契丹只有东楼、西楼、南楼,何时出来个北楼?”
渤海人被撞得七荤八素,稳了稳心神后,说道:“北楼刚起没多久,你们不知道是正常的。北楼在浑河(霍林河)北岸,离此两方,契丹人以四百里为一方,两方就是八百里。如果搜罗马匹,快速奔袭而至,或有斩获。”
“你怎么知道的?”李绍荣瞪着他,问道。
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些相信了,但还是要再三确认。
八百里长途奔袭,可不是开玩笑。即便一人三马,边放牧边前进,也得四五天才能到。更关键的是,八百里这个范围大着呢,浑河北岸的地方也不小,具体位置呢?万一迷路了呢?这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我妻子被遥辇氏贵人咄于带走了,临走之前,她私下里和我说的。”渤海人一脸哀容地说道。
李绍荣更信几分,心中暗叹女人误事啊。
“走,随我去见军使。”李绍荣拉着他向外走。
渤海人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军校的心地倒不错,居然没有独吞功劳,还给他露脸立功的机会。
“该是你的,谁也不会昧了。若连这点规矩都不讲,还怎么治军?”李绍荣像拎小鸡一样拉着他,说道。
“这天下合该你们得……”渤海人一脸叹服。
铁骑军军使折嗣裕正在接见一个重要人物。
“一路躲躲闪闪,可见着你们了。”韩延徽大口嚼吃着粗砺的马肉,不住地叹气。
他衣衫破旧,满脸风尘之色,手上有大小不一的伤痕,据他说是在草丛中躲避契丹人时被划破的。
作为紫蒙县录事,他是最早一批跟着述律平北撤的人员之一——是的,普通老百姓不撤,但作为被阿保机夫妇看重的汉官,韩延徽、韩知古、韩廪等人,连带着受他们庇护的萧敌鲁,全都得到了撤离的机会。
北楼荒凉无比,只有一座粗粗筑起的土城。一下子涌过去了二十多万人,可想而知混乱的程度。
而这其实不算什么。混乱么,管一管就行了,属珊军算是有点战斗力的,挑选的都是述律部精壮,或俘虏中擅长技击者,镇压土鸡瓦狗不成问题。
困难之处在于物资短缺。
走了这么长的路,牛羊掉膘掉得厉害,这会都在养着,下不了多少奶,因此一时间食物短缺,很多人饥一顿饱一顿的。述律平下令宰杀了一些瘦弱的牲畜,但这完全是饮鸩止渴。在缓过劲来之前,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
韩延徽就趁着这股混乱劲拔脚开溜,一路南下。运气还算不错,躲过了契丹人,然后又等到了铁骑军不管不顾,大举东进的机会——如果再晚来几天,他不是饿死,就是跑出去寻找食物了,很可能擦肩而过。
“我本欲前往西楼、越王城,如今看来,北楼或许更好?”军使折嗣裕看向他的副手刘子敬,问道。
“别去西楼了。”韩延徽用力咽下一块肉,道:“那里已经人去楼空了,什么都没了。越王城离西楼不远,可能还有点人,不过他们有城池,贵军或不太方便。”
“先去西楼看看也无妨。纵然让契丹人发现,溜走通风报信了。北楼那么多坛坛罐罐,一时半会又能逃多远?”刘子敬说道:“都是顺路的事,不过重心确实该放在北楼那里。”
草原之上,地域辽阔,渺无人烟。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发现敌人,一旦发现,基本意味着死亡,这就是草原争斗的残酷之处。
但难就难在发现上面。
打个比方,二战时期,海军舰队离港厮杀。双方的指挥官都会从航母上起飞大量的侦察机,四处搜寻敌人的踪迹。
谁先发现敌人,谁就占了先手,然后鱼雷机铺天盖地地飞了过来,对敌人发起攻击。而在这个过程中,遭受突袭的一方是十分被动的,损失往往会非常大。
如今韩延徽既然提供了契丹人的踪迹,那么杀奔过去就成了必然之事。
折嗣裕思考片刻,正待下令之时,亲兵来报,李绍荣求见。
见到李绍荣带着一位渤海俘虏进来的时候,折嗣裕、刘子敬二人还不觉得什么,但当听到这位渤海人又复述了一遍之前讲过的话时,二人相对而视,哈哈大笑。
得,这事互相印证,假不了了。
韩延徽目瞪口呆。
他拼死拼活传出来的“绝密”消息,竟然已经被一个渤海俘虏给透露了。
“二位将军,咄于确实在北楼。他之前是遥辇氏痕德堇可汗的亲信,西楼虞人,后投靠了阿保机,被派到仪坤州当官。”韩延徽补充说道。
折嗣裕不再犹豫,立刻下令点检马匹,同时遣信使西进,寻找梁汉颙。
突袭北楼,光靠他们骑兵是成不了事的,必须让飞龙军或金刀军参与进来。但不管怎样,这都是一桩大功,值得庆贺。
第068章 逮住
铁骑军又出动了,不是去西楼或北楼,而是外出打击过路的契丹兵。
仪坤州被夺占后,他们就有了落脚点,而契丹人则失了一个稳定的补给点,虽然这座城市的粮库基本已经被掏空了。
契丹西路主将耶律曷鲁不敢再在大兴安岭西面浪,只能下令各部分散撤退,跑回山东。
而他们这一跑,损失可就不再是之前互相袭扰牧地时那么小了。
飞龙军、金刀军、铁骑军趁势追击了一番,斩首三千余级,还意外缴获了十余万头牲畜,一起赶到了仪坤州。
渤海俘虏们又忙活了起来。
他们从山上伐木,修了几个巨大的栅栏,将一部分牛羊圈了进来,割草饲养——这是武夫大爷们的存粮。其他牲畜,则由夏人带着出去放牧。
整个形势几乎在一夜之间逆转,说穿了还是打不过。
若真有硬实力,大伙当面对战一番,立分胜负岂不美哉?耶律曷鲁不敢这么做,可知其心中已是胆怯。
六月十三,仪坤州外人喊马嘶。
柔州行营都指挥使梁汉颙几乎把所有能搜罗到的马匹都拉过来了。当天午时,铁骑军副使刘子敬带着两千战兵、两千辅兵东行,看那架势,几乎是直奔遥辇可汗城而去——此城位于吐护真水、潢水汇流处,曾经是遥辇氏族的核心。
他们的这个动向根本瞒不了人,耶律曷鲁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敌剌、兀里轸、涅剌等人汇聚而至,默默看着他。
曷鲁有些羞愧,道:“是我胆怯,不敢与夏人决战,以至有今日之狼狈,实不应该。”
“其实也没什么。”敌剌说道:“曷鲁你也不用过于自责。毕竟方略是我们一起定下的。夏人的铁骑军先不论,飞龙、金刀二军阵列严整,咱们也不是没有冲过,那会阿保机还在呢,冲不动啊,有什么办法。”
兀里轸上前,拍了拍曷鲁,道:“曷鲁,其实你能抵挡夏人二十天,已经很不错了。二十天,换做征讨乌古、室韦、鞑靼那会,早打穿了。如今我担心的是,你想与夏人决战,夏人却未必愿意了。”
曷鲁有些不悦。
他说自己胆怯,承认错误,是让大伙也主动分分锅,各自承担一部分责任。结果敌剌说话还算可以,兀里轸你在搞什么?说的话咋那么不对味呢?
涅剌看出了曷鲁的不高兴,立刻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夏人大举东进,要攻遥辇城,怎么办?那边可还有不少牛羊没来得及迁走呢。”
说到正事,曷鲁回过了神来,只听他说道:“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和他们决一死战了。”
敌剌有些迟疑,问道:“怎么个打法?”
“不要和夏人正面对冲。”曷鲁再一次强调:“兜圈子射箭。夏人的工夫,多半花在了马槊、大枪上,正面肉搏是他们的优势,骑射则是咱们的优势。围住他们,用箭射。这里不是中原,到处是房屋、河流、森林、农田,驰奔不便。这里是草原,想怎么兜圈子就怎么兜圈子,围住他们,慢慢磨。”
曷鲁这个说的是实话。
在中原,契丹骑兵打不过夏军骑兵,但在草原则未必。
好吧,或许铁骑军、银枪军这类也玩弓箭,但至少可以把他们近战肉搏的优势抵消。如果遇上的是夏人笨重的军属骑兵,那就更不成问题了。那些人,已经和步兵无异,长期适应了中原战场环境的他们,在草原上根本没有发挥的余地,这是契丹骑兵唯一取胜的机会。
“发挥咱们轻捷、灵活的优势,争取歼灭他们。”曷鲁一锤定音道:“出发,找个地方埋伏。既然敢脱离大军行军,这次就给他们一个好看。”
曷鲁这话说得敌剌等人重燃信心。
是的,自汉以来,骑射就一直是草原骑兵的优势。而中原的骑兵,是为当地战场环境打造的,已经完全特化了,他们还有机会。
商议完毕之后,几人各回各自的部伍,带着人马滚滚东行。
※※※※※※
李绍荣带着三千战兵、三千辅兵趁夜离开了仪坤州,一路北行。
而在他离开后,飞龙军副使薛离也带着五千骑马步兵、一万多匹马,持七日粮,悄悄跟上。
草原之上,天高云淡,辽阔悠远。
若换在以往,李绍荣定会约上三五好友,一起外出打猎,品尝草原的好客,欣赏沿途美丽的风景。
但他现在没这些心情。
老子只想成功,只想搞钱,只想升官发财。
十四日午后,全军渡过奥支水。留一百辅兵,带着部分马匹于此放牧,其余人稍事休整,连夜赶路。
十五日,抵达西楼,远近空空荡荡,渺无人烟,继续留下百人,带着已不太行的马匹放牧休整。
有人提议去越王城看看,直接被李绍荣拒绝了,全军继续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