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浮生 第1038章

作者:孤独麦客

拼,未必死。逃,多半死。

也别说自己运气不好。临渝关到柳城四百八十里,柳城再往北去契丹,又是几百里。上千里的补给线,契丹只要脑子没坏,都会来打你的主意。而这么长的距离,你是不可能处处分兵把守的,必然有大片的空隙可钻。没被契丹人找上,是你运气好,被找上了,说运气不好没错,但其实也是必然的,无话可说。

“涂二、小契丹,稳住!”黑脸大汉岳三郎穿着一件簇新的皮甲,手持步弓,大声说道。

“何小瞧我耶?”靺鞨人涂二说道。

他身上居然也有一件皮甲,不知道从哪摸出来的,耶律全忠一路上都没看见过。

“无事。”耶律全忠看了看岳三郎,道:“荒郊野外的,逃也逃不掉,只能拼了。”

两名濮州兵巡视过来,听了他们的对话,有些惊讶,道:“好汉子!待打退贼人,老子请你喝酒玩女人。”

“哈哈!”岳三郎粗豪地笑了笑,将上好弦的步弓拿在手里,道:“一言为定,我肯定死不了。”

濮州兵看了看他手里的步弓,肃然起敬。能玩得起这种强弓的,应该没说大话,点了点头离去了。

前方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了。不一会儿,左右、后方也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马蹄声。

整个车队被分成了两部分,各自围成一个圆圈,且互为犄角,互相照应。

西方邺站在最前方的一个车阵内,默默估算着双方的实力。

己方五百护兵,其中三百人是濮州兵,圣人征讨河北之时,他们被征发过两次了,算是合格的武人,经验也足够丰富。

两千土团乡夫,则是在幽州征集的。其实不是什么都不会的田舍夫,战斗力还凑合。

至于来袭的契丹人,他看了看,估摸着有数千骑。这点人,攻不破他们的车阵,但如果运动起来,即他们这两千多人继续赶着车队前往营州城的话,说实话没把握,毕竟土团乡夫的素质良莠不齐,会不会慌乱很难说。

不过他已经派了数骑分别前往白狼和柳城报讯,希望能成功通知到吧。

“嗖!”一箭从不远处飞出,直奔前方。

西方邺大怒,谁不听命令乱放箭?这么远的距离,你射得中?

“嘭!”一名契丹骑兵栽落马下。

西方邺张了一半的嘴又闭上了,扭头望去,却见一个戴着硕大耳环的黑脸汉子正在拈弓搭箭。

“嗖!”又一箭飞出。

契丹骑兵再度落马。

“草!”西方邺忍不住骂了一声,土团乡夫也这么猛,这他妈是谁啊?

岳三郎射出了第三箭,没中。

他懊恼地摇了摇头。今天没风,干扰准确度的因素很少,居然射偏了。

“贼人冲过来啦!”一名土团大叫道。

西方邺额头青筋直露。临阵之时,大呼小叫,懂不懂规矩?这一批土团太难带了。

不过敌人确实冲了过来。

“呜——”角声响起。

拈弓搭箭的州兵土团们下意识松开了弓弦。角声起,箭飞出,他们几乎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每年的操演真不是白练的。

密集的箭矢向北飞出,也不知瞄没瞄,反正就是覆盖射击了,正面冲杀的契丹骑兵一下子躺下了数十骑,剩下的立刻散开,兜马远去。

“松开!手松开!”西方邺跳下马车,拿刀鞘打了打几个因为高度紧张而肌肉僵硬,定在那里的土团。

“一回生二回熟,头一次都紧张,习惯了就好。”

“那么绵软的骑弓,如何比得上步弓?放心,他们使出吃奶的劲,也射不到咱们,只能被咱们射。”

“马儿其实非常聪明。看见车障会停步,看见长矛会躲,任你骑士如何驱使,也不肯前进一步。咱们车阵在这里,契丹人除非下马,不然过不来。”

西方邺的大嗓门响彻整个车阵,极大缓解了土团们焦虑、紧张的情绪。

战阵之时,像他这种勇武之人的鼓励非常关键,有大哥带,你能超水平发挥,没大哥带,十成本事用不出三成,差别是巨大的。

耶律全忠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步弓。

他看得很清楚,方才有一骑被他射落马下。

我射的应该是奚人,不是契丹人。耶律全忠仰头望天,无语凝噎。

第064章 己之不可胜

阿保机从头到尾目睹了整场战斗。

不,其实还称不上战斗。只是一次试探性冲锋罢了,付出了六七十骑的代价。

敌人反应迅速,环车为阵,步弓攒射之下,根本无法靠近。

骑弓的威力,与步弓压根就不在一个层面。

“大汗,要不下马攻一攻?”耶律欲稳看着后头已经下马的渤海、奚人步卒,提议道。

“那就攻一攻。”阿保机点了点头。

欲稳大步离去。

“欲稳!”阿保机喊了一声。

欲稳回头看向他。

“浅尝辄止。”阿保机说道:“不要硬来。如果夏人并不慌乱,就算了。”

“好!”欲稳提了提铁骨朵,点兵去了。

阿保机随手折下一根柳枝,依然站在山坡上,默默注视着。

他并不抱太大希望。

方才第一波冲锋,敌人非但没崩溃逃跑,反而环车结阵,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深入敌后抄截粮道,最理想的情况就是遇到完全不堪战的敌兵。一哄而散,毫无斗志,舒舒服服让你取得补给。

但如果情况反过来,那就十分危险了。他听闻前唐太宗李世民抄截刘黑闼粮道时,被人包围,差点身陨,这是遇到护卫军粮的硬茬了。

眼前的这些人是硬茬吗?或许不是,但也绝对不是乌合之众。

山坡下杀声四起,夏人躲在车阵后,步弓齐射,前冲的契丹兵装备很差,只能靠密集的大盾来阻挡箭矢。

但夏人有勇者登上车厢,居高临下施射,浑然不顾自己也成了契丹兵的靶子。

更有那弓手远远抛射,对付无甲的步兵杀伤力不小,很是烦人。

阿保机皱眉看着。

双方的近战很快开始,一方拼了命往车上攻,一方居高临下,长枪攒刺,刀劈斧砍。

一个又一个人惨叫倒下。

一个又一个人奋勇前冲。

他看得出来,夏人并不精锐,甚至可以说战斗力一般。但问题是,契丹步兵也很一般,一时半会还真啃不下他们。

第一波攻势溃下来了,丢下了百余具尸体。

“不要打了。”阿保机阻止了正欲组织第二波攻势的耶律欲稳。

耶律欲稳心有不甘,道:“大汗,其实可以打下来的。”

“要死多少人?”阿保机问道。

耶律欲稳欲言又止。

“至少两千人。”阿保机说道:“值得吗?”

耶律欲稳叹了一口气。

“我以前怎么教你打仗的?”阿保机自顾自说道:“围捕野兽之时,一定要待其精疲力竭。化用为兵法,便是利用咱们马多的优势,数百里奔袭,虚虚实实,出其不意,又有诱敌深入,聚而歼之。此处敌军整备严谨,有拼死之心,不打。若有敌援军仓促而至,行军队列不整,可打。什么可以打,什么不可以打,你得弄清楚。走吧,派一部分人盯着,吓唬吓唬这帮人,别让他们好受。咱们放牧马匹,养精蓄锐,静待时机。”

“好!”耶律欲稳没有二话,立刻下令收兵。

不一会儿,数千人就消失在了山坡后。

西方邺跳上了马车,仔细观察。

契丹人留下了部分游骑,远远盯梢。他有预感,贼人一定在暗处窥视,随时准备给他们来致命一击。

若手下带的是禁军,他一点不怕,此时就下令变阵起行了。离营州还有百里,几天时间还是坚持得住的。但一帮土团乡夫,他没有把握。

“起行!”犹豫了很久后,他终于下定决心,继续前进。

“回白狼县吗?”有人问道。

返回白狼的话,只需两天时间,但前往营州,则需四天。

“去营州,怕个屁啊!”西方邺跳下了马车,让人牵来一匹马,翻身而上,手持骑弓,道:“老子在外围看着,你们只管走,无事。”

“遵命!”夫子们无可奈何,压下心中担忧,变阵后继续前行。

这一走就是两天。

六月初一,离营州城还有五十里,围在四周的契丹人明显增多了。

耶律全忠有些紧张,他身上披着一件从契丹兵尸体上扒下来的皮甲,手里的长矛几乎攥出汗来。

昨晚后半夜,有契丹大队突袭而至,差点就攻破了营地。

幸好西方指挥使身先士卒,带着数百濮州兵奋力厮杀,这才将契丹人击退。

在那场战斗中,涂二死了,岳三郎也负伤,还好并无大碍,此时依然活蹦乱跳的。

“嘭!嘭!”契丹人甩落了大量首级,哈哈大笑离去。

耶律全忠仔细看着那些头颅。

没有戴幞头,应是土团乡夫之流。他下意识向西望去,莫非哪支运粮队让契丹人给端了?

车队中的士气有些低落。傍晚扎营之时,窃窃私语之人很多,耶律全忠也忍不住跟岳三郎说道:“今夜会不会有人来袭?”

岳三郎瞥了他一眼,反问道:“契丹兵难道是地里长出来的?”

“汝何意?”耶律全忠不解。

“契丹也是人,他们也怕死,不会和咱们硬拼的。”岳三郎说道:“若还有三五天路程,我也不敢保证能不能坚持到柳城,但眼下就一天了,鼓起余勇,怎么着也撑过去了。”

“那白天……”耶律全忠说的是那些首级。

“应该是哪帮倒霉鬼让契丹贼子给灭了。”岳三郎说道:“或许在契丹人冲过来试探的那一刻就没顶住,有人溃了,影响士气,继而全军大溃。或许大意了,坚持了几天,然后被契丹人攻破了营地,毕竟一直被人盯着确实很难熬,总会有纰漏。咱们——其实挺强的,你没发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