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唐儿归 第200章

作者:人到中年纸老虎

  论恐热引嗢末六部为从属,尚婢婢就传檄河湟谷地与六谷部,历数论恐热之罪。

  曰:“汝辈本唐人,吐蕃无主,则相与归唐,毋为恐热所猎如狐兔也!”

  也就是尚婢婢对六谷部说,你们本是唐人,如今吐蕃无主(势弱),还不赶紧回归大唐,不要再为论恐热做狐兔一样的仆从爪牙了!

  檄文一出,六谷部中听从论恐热的部族,逐渐就跑了个精光。

  当时论恐热与尚婢婢相持不分上下,这六谷部不是在心里自认为唐人的话,绝不会跑光的。

  那么这样看,论恐热与尚婢婢相继败亡后,嗢末六谷部似乎归唐已成定局。

  唐廷只需一纸诏书,稍加抚慰,嗢末六谷部几十万人去胡归唐,简直就是水到渠成啊!

  况且六谷部苦且善战,沦于吐蕃几十年还记得故国,唐廷任命其忠义之士为节度、刺史等,西北之地必定稳如泰山,甚至还可以征召善战者充实禁军。

  当年唐昭宗手中若是有一支六谷部为主的神策军,哪会被李克用和李茂贞连番侮辱。

  李茂贞那句未审乘舆播越,自此何之!可是将昭宗的脸,按在地上踩踏的。

  那么李唐为什么没有将沦于吐蕃几十年的河西陇右将士子弟化胡归唐呢?

  这就是唐廷自安史之乱以来,君王多眼界浅薄,毫无帝王之气,以及被藩镇搞出的PTSD和凉州特殊的政治结构,综合作用之结果了。

  一直以来,凉州的政治局势是十分奇特的,这里人数最多的是嗢末人,但在政治和经济上,他们并没有多少的权力。

  政治上被凉州汉人掌握,经济则掌控于吐蕃化的粟特人手中。

  历史上归义军赶走吐蕃人之后,事实上掌握了凉州城,但唐廷鉴于藩镇之祸,生恐长安以西出现一个庞大的河西陇右节镇,是以处处刁难。

  虽然从后世来看,这是唐廷辜负了归义军的一片赤诚,但在这时代来说,唐廷的做法无可厚非。

  就算张义潮是个大忠臣,对国家忠诚无二,但张淮深呢?张淮鼎呢?以及其他归义军实权人物呢?

  被藩镇割据之祸整的奄奄一息的唐廷,实在承受不起河西陇右出现一个大号藩镇了。

  于是除了从天平军节度使的地盘上,调两千五百郓州军到凉州以外,唐廷还大力支持凉州周围的嗢末人来给归义军捣乱。

  但可惜他们只知道嗢末是凉州的地头蛇,还骁悍有勇力,完全就没想过,这是一支渴望朝廷抚慰,内心敏感又不知该归何处的族群啊!

  这些唐廷派来的官员和天平军士卒,根本没把嗢末人当成自己人,一直以杂胡、吐蕃奴部视之。

  有事用得着就撺掇他们跟归义军捣乱,甚至发动叛乱,没事就呼来喝去。

  赶走归义军以后,唐廷凉州官员更是把六谷部不当回事,他们忙着侵占归义军退去后,空出来的凉州左近几十万亩的良田和牧场,甚至当面称嗢末人为吐蕃奴。

  而没得到丝毫抚慰,又狗屁好处没捞到的嗢末部,自此开始自我放飞。

  本来他们沦于吐蕃几十年,对唐廷就只存着最后一丝希望。

  现在唐廷不招抚,他们既不是吐蕃人也不是唐人,一时间竟然没了归属感。

  自此嗢末各部开始急剧合流,互相抱团,他们不再希望效忠唐廷,甚至开始不把自己视为唐人。

  放飞后的嗢末各部袭杀朝廷官员,抢劫过往行商甚至归义军和甘州等地去往朝廷的贡使,切断朝廷和凉州联系,越来越成为凉州不安定的重要因素。

  鉴于此种情况,咸通十一年,身在长安的张义潮上书唐懿宗。

  ‘嗢末百姓,本是河西陇右陷没子将,国家弃掷不收,变成部落。昨方解辫,只得抚柔,岂可摈狐兔稻梁,使为豺狼荆棘。’

  作为光复河西的大英雄,张义潮当然知道嗢末的实际情况,也知道朝廷弃之不顾的后果。

  可唐懿宗和朝臣们,却担心这是张义潮又起了与朝廷继续争夺凉州的心思,于是唐懿宗以‘暂见权宜’和‘亦非久制’等话来搪塞张义潮。

  张昭不知道他这曾祖父收到这样的回答后,会是什么心情?反正在这之后,凉州时局就急转直下。

  完成抱团和自我族群认知的嗢末六部,便经常隔断唐廷和凉州的往来。

  最后更是直接进入凉州城,杀唐廷灵武节度使兼凉州节度使卢潘,郓州天平军则不得不和嗢末合作,双方共掌凉州。

  如果不是其后归义军第二任节度使张淮深,再次夺取凉州,将嗢末势力压制回了凉州以南的六谷部地盘,郓州天平军及其后人,恐怕也早已嗢末化了。

  可怜可恨复可悲,后人尚知安西白发兵,也知张义潮归附河西,归义军为西北孤忠。

  但河西陇右将士的后人,却只能背着吐蕃奴儿的身份彻底消失,再也无人记得他们。

  ……

  凉州以北,明威戍堡,此地大约在后世凉州民勤县城以南二十里处,距离凉州城约一百里。

  现在已经是八月末了,张昭足足在白亭海呆了快一个月,才收拾大军南下到明威戍堡。

  之所以要如此谨慎,张昭就是为了把嗢末六谷部的情况摸透。

  他现在有七千人马,其中至少有五千人是常备武力,在安西的时候,这是于阗李圣天举全国之力供应的,东归之后,就是张昭独自承担了。

  五千常备军,如果不能彻底掌控住凉州,根本不可能供养的起。

  贸然扎进凉州城,也确实能以力服人,但要彻底掌控,也不是那么容易。

  因为张昭要的,不单单是凉州,还有在陇右节度使范围内的鄯、廓、河、兰等州。

  “军使!凉州四姓粟特首领曹万通洗已经抵达城外!”

  就在张昭于纸上写写画画,将综合得来的嗢末情报让郭天策汇总,并亲自分析的时候,门外的慕容信长走进来报告了。

  “军使,凉州推官李简厚,河西节度押衙、度支大使刘少宴,河西节度牙兵都知崔虎心前来参见!”

  “军使,嗢末六番阳妃谷首领沈知海、其子沈念般,洪源谷部大首领折逋嘉施等,随凉州大云寺善圆大师,一同前来参见!”

  慕容信长还没下去,李存惠也跟着进来了。

  众人脸上顿时一片喜色,凉州的三大势力,汉人、粟特人、嗢末首领以及地位超然的佛门代表都来了,看来张昭收服凉州一众势力的时候不远矣。

  “走,摆出全副仪仗,让众将士盛装披甲,我们一同去迎接迎接!”

  张昭大笑着站起身来,什么去迎接迎接,说的好听,实际上就是要展示一下实力。

  明威戍堡外,在白从信接引下的凉州众土著,刚到堡前就被惊呆了。

  在他们眼前,明威戍堡外起码有三、四千大军,他们衣甲鲜明的列好了阵势。

  两翼是身穿青色皮袍的精锐弓骑兵,他们都骑着耳朵尖向中间靠拢的战马。

  马儿相貌奇异中带着几分可爱,身体更是呈现出非常适合奔跑的流线型,胸前倒三角肌肉非常明显,显然是十分优良的战马。

  弓骑兵们的青色皮袍是半敞开的,所以很明显能看见里面刷了黑漆的铠甲。

  左边的清一色穿着中式环锁铠,右边清一色穿着波斯式的锁子甲。

  所有的弓骑兵手持一种非常奇怪,枪头带着圆筒的长枪,左插马刀,右带马弓,俱是非常精良,保养良好的武器。

  弓骑兵中间是数量庞大的重甲士方阵,左阵身着铁扎甲,俱刷黑漆,穿甲叶的红绳格外显眼。

  甲士手持长枪,前排大部分人夹带两弓,胡禄里精铁箭矢塞得满满当当。

  右阵与左阵武器差不多,不过甲胄是一种看起来更为轻便的上等甲胄,甲面上闪过点点金光,仿佛是一种泡钉一般。

  作为久经战阵的河西节度衙前都知,崔虎心还发现了后面没有带双弓的甲士,几乎人手一把角弓弩。

  显然不论近战能力如何,这一支最少千五百的甲士,远程打击能力一定会非常恐怖!

  千五百甲士啊!看起来那种轻便的甲胄比铁扎甲还要珍贵,这种全员铁甲的甲士,崔虎心之听说只有中原的节度牙兵精锐可以做到。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被震惊得无以复加的凉州土著们突然发现,在号角声各种,两翼的弓骑兵先是驱动战马,迈着好看的小碎步向两边展开。

  紧接着中间的甲士慢慢向两边移动,在中间让出了一个八人宽的通道。

  之所以如此清楚是八人宽,因为刚才那点宽度,就正好并排站着八个人。

  这些甲士的移动,竟然没有鼓角声,崔虎心再次被深深震撼。

  别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对面的甲士战阵上绝对会勇猛无敌,不用鼓角还能移动,阵型丝毫不乱的,他反正目前为止是第一次见。

  甲士们让开后,一股显眼的红色突然出现在了众人眼前,这股红色分为两拨。

  左边手持寒光闪闪的陌刀,陌刀的刃尖,在夕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右边的则手持一种十分奇怪,像是弩又像是弓,一看就极不寻常的远程武器。

  “櫜鞬服,这是櫜鞬服!”刘少宴突然失声喊叫了出来。

  他身边阳妃谷首领沈知海的长子沈念般,好奇的看着刘少宴。

  “老汉,什么叫櫜鞬服?”老汉可不是后世川渝口语中父亲的意思,而是指老头子。

  要是在以往,刘少宴说不得要怒喷沈念般几句,但这回他早已没有了计较这些的心情,吸了吸有些发酸的鼻子,刘少宴手指前方万般感慨。

  “看好了小子,你看他们头上的红色抹额和身上红色袍服了吗?加上下身袴奴,以及黑漆皮靴以及箭房弓袋,这就是我大唐的礼服櫜鞬服啊!怎么样好看吧?”

  沈念般很想说不好看,可是那红色威武的武士服,那寒光闪闪的陌刀,深深的震撼了他。

  正处于青少年期的沈念般,甚至在心中幻想着自己穿上这样威武的戎服,一定是六谷部中最威武的好男儿。

  况且,在这个染色极为困难,民众大多就是黑白两色的时代,你要说这种红色櫜鞬服不好看,那得多违心啊!

  沈念般刚点了点头,忽然看见身边的父亲已经直了眼睛,沈知海没注意到儿子在看他,因为他脑海里,正在嗡嗡的响个不停。

  沈知海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祖父不得不穿着吐蕃人右衽皮袍,却总爱在他身边自言自语的唠叨,有时候还用一种说不清楚的眼神看着他。

  几十年前的往事,祖父的眼神,就这么在沈知海脑海中清晰了起来。

  他哆嗦嘴唇,说出了那句小时候经常听祖父说过的话,“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这句话,刘少宴听到了,李简厚听到了,凉州大云寺的善圆大师也听到了。

  三人诧异的转过头,第一次认真的打量起来这个被他们视为吐蕃奴儿的沈知海,一种不知道为何的情绪,在四人之间跳动。

  轰隆!轰隆!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凉州众人这时候又发现,那些穿着红色櫜鞬服的精锐武士,也向着两边分开,在他们让出的通道上,整整五百骑具装甲骑出现了。

  甲骑们身穿黑色的扎甲,每一片甲叶都经过了精心的打理,马儿的马甲也由细密的甲叶编织而成,人马都有面甲,只露出了两对眼睛。

  缓缓的移动中,如同一团团天上的黑云,向着众人压了过来。

  这种肩高在五尺三寸(1米65)以上的高大战马,是最好的具装甲骑战马,极有压迫感。

  而在这黑压压的数百具装甲骑中间,两个身穿金甲,各举着一面破旧大唐三辰旗和破旧张字大纛骑士的前面。

  一个身穿耀眼金甲,头戴金色凤翅兜鍪,面戴金色金刚面甲,手持马槊的金色神将,独自缓缓向前。

  “预备!”

  “预备!”

  “预备!”

  奇怪的词,奇怪的语调突然响起,对面的甲士都开始稍微抬头看向了天空。

  凉州众人也不由得看向了天空,此时夕阳已经下山,一点点的余光照耀在天边,整体看起来稍微有些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