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林三酒可真是没料到这一点。普通人从未离开过漫步云端,除非有特殊机会,否则自然不会知道红鹦鹉螺的通行货币——她花了预料外的一番工夫,才半解释、半劝说得那女孩同意了。
等一切都办好的时候,她拎着录音机刚要走,那女孩在身后忽然问道:“你雇了佣人吗?”
林三酒转过身,那女孩还神色呆呆地等着她的答案,好像丝毫没有想到,假如林三酒雇有佣人的话,何苦还要找个陌生人办事。
“没有。”她说。
“你要是有消炎药的话,我可以帮你做五天的事,不能再多了,因为我两天没找到工做了。”那女孩想了想,加了一句:“我还是愿意给女人做事,虽然一般女进化者的事都多。”
她一点也没想到这句话可能会得罪未来雇主的样子。
林三酒想说点什么,张口又没说出来。她给那女孩留了一盒自己从来也没机会用上的消炎药,在她狐疑的目光中再次表示自己真的不需要佣人,这才走了。入口处的管理员回来了,是一个普通老头;当他远远看见林三酒的时候,似乎马上意识到了她的身份,看着她跨过绳子,一句话也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弓了弓腰。
不管哪一栋大厦,越靠近烟霾层,状况就越糟劣窘迫。
随着林三酒往下走,开阔的楼层用地渐渐局促了,楼梯也慢慢收窄,楼外空中早已没有公路了;外头已经天亮了,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渐入大地深处。楼梯间角落里堆积着垃圾,空气里散发着呛人的小便气味——有便溺痕迹出现,就意味着这个地方不再以进化者为主了。
直到林三酒下到仅比烟霾层高一线的最底层,也就是这栋大厦的十四楼,她才再一次感觉到了进化者的气息——墙面、扶手和走廊出入口都装上了厚厚的铁板,窗户也全部被封住了;再一拐弯,往下的通道被水泥堵死了,旁边窄窄的走廊里登时传来一声喊:“谁?”
普通人之所以不在最低一层活动,或许是因为考虑到他们无法抵挡烟霾层中爬上来的堕落种;这一层里,没有任何生活设施,只有一队队警戒巡防的进化者。
走出来的那个进化者,上下打量了林三酒几眼,微微松了神色。
“我还以为是哪个脑子不好的普通人又下来了呢。”他问道:“你有事?”
林三酒冲他友好地笑了笑。“这儿应该有警卫用的瞭望口吧?”
那五大三粗的进化者点了点头。
“麻烦你带个路,我想跳下去。”
第0章 (题外话) 新年寄语
“2020已经到最后十分钟了。
就像是我前两章写的墨境时分,现在,包括即将到来的一月,也许既不属于过去,也不属于未来,是一阵期待——期待从血腥厮杀的梦里醒来,我们浑身酸痛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在鸟叫声里迎来天亮。
世界或许会迎来平常的又一天,或许不会。2021还是一只黑箱,被2020狙击创伤后的我们,期待之余或许有点踌躇,有点恍惚。
从我们之中呼啸而过的时光,会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2020是干涸,茫然和疲倦的一年;日后我们游走在重新葱郁起来的草原和森林里时,总会记得有一年大旱,和大旱的痕迹:野火烧过的焦土,改道收窄的河床。
但是远方雪山上就要化下积雪来了,化作潺潺溪流,闪烁碎光。
如果要选一个词送给大家,给我自己,作为2021的共勉,那么我会选“勇气”。
第1720章 跳楼的决心
林三酒确信,不管当地组织怎么训练手下进化者,可能都没告诉过他们当遇见有人要跳楼的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哈?”
眼前已经陆续聚集起五个闻声而来的进化者了,几乎每个人在听了前一个人的解释后,都产生了同样的第一反应。
走廊不宽,只能容大概三人并肩而行,被挤到后方的人便只好扬着头瞧林三酒;为了能保证战斗时光源也不会被破坏,头顶天花板的灯泡都是内置的,封在透明板子里,掉落下来的光因此昏昏蒙蒙。
即使光线不太亮,林三酒依然能看出来,在灰色天花板角落里印着一片已经干涸发黑的液体喷溅痕迹,不知道是从堕落种体内还是人体内洒出来的。
一个嘴里一直吧唧吧唧嚼着口香糖的年轻女人——说来也怪,漫步云端里的口香糖倒是丝毫不缺,价格水准简直快要和末日前持平了——上下看了林三酒好几眼,一脸看热闹的神色:“为什么?想不开啊?”
“我不是要寻死,我有办法可以活下来。”林三酒挠了挠脸,老老实实地答道:“至于具体原因,对不起,我不能说,我怕消息传出去。你看,我一来漫步云端就得罪了不少人……”
一个倚在墙上,将一个小收音器按在耳边的马尾辫男人,这时也不听广播了,插了一句话:“你怎么这么不配合?连回答也不肯回答,我们凭什么要放你下去?”
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顿时笑了:“瞭望窗是你家的?你也没买下来,我也没买下来,公用设施,她非要跳,你也没有权力拦着啊。”
他们看起来不属于同一阵营——这一点,林三酒刚才就发现了。
她不认识各大组织的标记,却可以从他们身上反复出现呼应的装饰推断出来,哪些是组织标记:比如说,口香糖的右耳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绿玫瑰,五大三粗的右手背上也印着一只同样的绿玫瑰,远处还有一个没说过话的女人,右胸就干脆是用放大了好几倍的绿玫瑰遮住的——他们三人,显然属于同一个组织。
听广播的马尾辫,和一个浑身捆满了绷带的男人,都在喉咙上画着一个黑圈,乍一看仿佛被什么口齿圆滑的巨大动物给咬了一口,八成又是另一个组织了。
“谁来都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我们工作还怎么做?”马尾辫立即高声怒斥了那女人一句。
他似乎是那一种不把手里模糊细微的小权力利用到极致,就觉得像吃亏的人;此时被刺了一句,他反驳时更加激情澎湃了:“万一她要搞破坏呢?出了事谁负责?堕落种进来了,就说是你的原因,好不好啊?”
嚼口香糖的女人翻了个白眼,却不再争了。
据林三酒看来,他们无非就是在这一层里走来走去罢了;堕落种悄悄爬上来的例子是有,却也不至于频繁紧张得天天都有,连让人占用一会儿窗口都不行。尽管这一群人不属于同一组织,看样子也没人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的古怪要求,和同事撕破脸。
林三酒叹了口气。
反正她已经得罪了兵工厂,又得罪了一个鲨鱼系;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再加上两个本地的小组织算什么?
不就是五个人吗,干呗。
走廊狭窄,五个人挤得满满的,硬冲不是办法——更何况林三酒与他们无冤无仇,只为了自己要跳楼,自然不愿意对陌生人下重手——在她蓦然后退几步、一闪身消失在走廊拐角之外时,走廊上几人都吃了一惊,大概没想到她会二话不说突然退出去。
“怎么回……”不知是谁的一句话才开了个头,就因为墙后伸出来的手而断了。随着林三酒的一挥手,一片阴影霍然朝走廊上张开扑来,那嚼口香糖的年轻女人立即怒喝一声:“后退!”
走廊里霎时昏黑下来,无数细细蒙蒙的阴影,汹涌着在半空中舒张开了一层层翻滚的暗浪;暴雨似的沙沙响声骤然打在了走廊墙壁、地板上,夹杂着几人的高叫声:“打开防护!”
“是沙暴,快后退!”
“柏力。”不知是谁叫道,“你的能力用得上!”
随着一道隔墙飞快从地面上升起来,走廊中有一半昏黑翻卷的沙浪登时全打在了那道隔墙上,暴雨打击声登时因为急促的抵抗变得激烈了起来——在短暂数秒之后,沙暴渐渐停了,一切声息都消寂了,只有一头隔墙外堆积起来的沙丘,和一头浑身上下都被沙子浇透了的五个进化者,身上的各式防护还在沙子下闪闪烁烁。
几人又是拍又是打,还有人将嘴里进的沙子呸呸吐了出去;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些沙子似乎真的只是沙子,谁身上也没有受伤。几人慌忙转头看了一圈,有人问道:“那女人呢?”
那个五大三粗的进化者,反应倒是很快,立刻转头就朝走廊深处冲了过去,喊道:“恐怕那沙暴只是障眼法!她已经进去了!”
这话说得的确没错:早在刚才几人一边逃一边开防护一边高声呼喝的时候,林三酒已经将自己挂在了天花板上,悄悄地从他们头顶上爬过去了。
她知道自己用漩涡气流打出去的沙子是无害的——她在伊甸园里时,把可以沙化的对手一部分给卡片化了,今天终于把最后一部分也用掉了。要挂在水泥铺就的平整表面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不得不再次借助【描述的力量】,使水泥天花板陷下去一条条恰好可以容下手指的细缝;她闭着眼睛、在风沙打击下,一点点摸过天花板,在来到一片空阔地方时,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这一层防御楼,原来是被水泥墙改造成了一个个单独的瞭望哨,就像城堡中每一层都有的哨口;等五个人先后冲进了瞭望哨里的时候,林三酒一大半身子都探出窗外去了,正用双手扒在窗沿上,只剩了个脑袋。
“你到底要干什么。”那个大块头进化者喝问道,“你不知道下面有多危险吗?”
林三酒冲他笑了笑,转头看了一眼远方天空。在早上刚刚升起的初阳下,远方天空里一根笔直的半透明影子,正在轻盈地闪烁着微光,好像是一根从大厦中打横伸出来的冰柱。
在她脚下仅仅五六米的地方,就是厚厚的、凝重的烟霾层了;林三酒还是第一次在没有隔挡的情况下,距离它这么近——假如深深地吸一口气,她怀疑自己可以都可以闻见一股烧焦的气味。
“我说了,我对你们没有恶意,我就是要跳下来。”她看着形成半个包围圈,朝窗口逐渐逼近的几个人,轻轻笑了一下,说:“再见。”
手一松,她从窗台上掉了下去。
第1721章 向烟霾最深处冒险!
失重感从林三酒身体内急冲而过的时候,以意识力形成的绳索一头挂在窗台上,另一头攥在她的手里,倏然直直将她垂下了烟霾层。
头上窗户里传来几个进化者的惊呼,“她真的跳下去了!”——喊叫声跌下来时,变成了厚厚烟霾层上方的隐约幽灵,眨眼便被风声卷走,林三酒眼前只剩下无数唰唰闪过的垂直画片。
【防护力场】薄薄地在她身上铺开,包裹住了每一处皱褶和角落。一般而言,即使打开力场她也能听、看,呼吸,因此林三酒早提醒过意老师——她跳下时摒住了呼吸,此时再一吸气,鼻端已经被封得死死的了。
在小小炸开的本能恐惶里,林三酒不断划过渐渐灰黑肮脏的大楼,穿破眼前呼啸席卷的烟霾;她猛地伸腿一蹬,踩住大楼楼身上,停止了意识力的外吐。
以她的速度来猜,她现在应该在第五到第三层之间的位置,离地面不远;目光所及,除了浓浓沉沉、充满冷漠威胁的铅灰色烟霾之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打出去几个小型气流漩涡,吹开了沉重而不情愿的烟霾,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一扇窗户。林三酒蹬着墙壁一荡,伸脚踢进玻璃全空了的窗框里,稳住了身体,坐在窗台上收回了意识力绳索。
【意识力扫描】中出现的这一层被抛弃的楼,除了残留的部分桌椅、垃圾和废墟之外,空荡荡的似乎什么也没有。从深浅翻滚的烟霾里,她没有听见任何动静——仿佛连声响都被烟霾掐死了。
林三酒赶紧从卡片库中翻出一套氧气瓶和呼吸装备,扣在身上,包在【防护力场】下——她离开Exodus时出于谨慎拿上的东西,果然派上了用场。
重新能呼吸之后,一直淡淡缠绕在本能深处的惶恐就消失了,脑海也清楚多了。
下一站,就是摧毁了这个世界的烟霾最深处。
得知计划时,意老师曾警告过她:“烟霾层下的大地是完全未知的,考虑到你的行动和意识力损耗,谨慎起见,即使有【防护力场】,你也必须要在三十分钟内冲出烟霾层。”
三十分钟听起来不短了,但是烟霾粘稠厚重得甚至会影响速度;往常只需要十分钟的行动,在地面上或许会翻倍。
林三酒吸了一口气,将它憋在胸口,翻身跳下了窗台。
她打出的气流漩涡,蓦然炸开了下方的烟霾,依稀露出了几分直朝她扑来的地面:霎时间她什么也瞧不清楚,好像底下尽是模模糊糊、脏污糟乱的堆积物,丘陵一般起伏在污黑湿润的土地上……她看准落脚目标,在半空中借力一翻,双脚直直扎了下去。
被腐锈成褐黑色的汽车框架,果然没有撑受住从天而降的这一砸,在林三酒脚下吱嘎噶地扭裂断开,在扑开的尘雾黑絮中,带着掉下来的人一起跌进了自己体内。
即使隔着意识力,林三酒也能感觉到自己跌坐进了一块坚硬板结、支离破碎的废墟里,无数断裂的支楞东西从四面八方硌着她,扎着她——要不是有【防护力场】,早就受伤了。
林三酒没有急着跳出车外。
她之所以选择跳进车内,是因为这辆车被腐蚀得几乎只剩下了一个光光的架子,藏不住意外。此时刚才被炸开的烟霾,即将重新合拢了——透过稀疏隐约之处,从大厦大厅里,从街道对面,从车尾一头的大地上……浮现起了数个摇摇摆摆的黑影。
还不等看清楚,烟霾就再次遮蔽住了视野。
“走走走。”意老师叫了一声,“后面来了!”
林三酒立刻奋力一跃,跳出了车座位,跨过原本是挡风玻璃的位置,踩过曾经是车头的一堆铁皮废墟,大鸟似的落在了地上。她挤开厚重得像要把她往后推似的烟霾,拔腿朝自己记忆中的方向飞奔了出去。
她奔跑时的气流和打出的漩涡吹散了烟霾,激飞起了无数黑絮,露出了一个与高空中完全不同的世界:黑绿色的藤蔓、植丛和外露的粗壮根系,紧紧缠在大地上,勒断了地砖石板;大多数汽车已经被乌浊发紫的苔藓包成了一堆堆,只有被腐蚀得好像融化掉一半的轮胎、偶尔一个破碎的车头灯,还能让人看出它们的原本身份。
“别碰到活东西。”意老师提醒道,“刚才有一些叶子居然……吸了你的【防护力场】几口。”
“什么叫吸了几口?”
“就跟吸尘器一样,被叶片吸上去了一小块,时间够长的话,能吸溜吸溜地把你的防护都吸没。”
这让行动更困难了。
空气里一定湿度很大,植物、土地、垃圾堆上,都泛着一层几乎像是脏机油似的腻光。落脚的空地越来越难找,烟霾阻力无孔不入地压了上来;当林三酒慢下速度时,她清清楚楚看见一团人头大、布满起伏“血管”的叶片上,有一线反光的紫线一游消失了。
“你是谁?”
从黑絮烟雾翻滚的深处里,有个声音正细细地叫:“我们是漫步云端钱币事务机构的,在此收集制作雾球的材料,来人现在立刻报上身份,避免误会!”
明明是充满戒备紧急的内容,语气却稀稀松松地跟不上,好像有气没力的演员在挤一个角色的台词。林三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那声音也跟在她对面,遥遥从烟霾里继续说道:“老丁,这种黑絮我们每人只要收集一公斤,你这是不是收多了?”
仔细听的话,那口齿还有点含混不清,好像舌头还不能熟练地绕着字句发音。
“你何苦这么不变通呢?多拿一点当预备了,免得再跑一趟,是吧?哪怕用不上,给我留着又能怎么样。”同一个声音又换了个人的口气,自问自答道。
内含黑絮的雾球是漫步云端中面值最大的货币,如今林三酒明白了,原来是要派人深入大地地面才能搜集到的。她一边用铁棍扫着地面,一边踏出一步,心里为那队收集材料的机构工作者叹了口气——恐怕他们就是在这儿遇上了意外。
是堕落种吗?
林三酒扬手打出去一个气流漩涡,清开了对面的一处烟霾。依稀散开的雾里,隐约露出了一道长长的残破暗红砖墙——人行道早已无影无踪;附近没有任何生物的痕迹,甚至连遍布了大地的植被都没有,只有砖墙光秃秃地立在漆黑土地上。
……不过,砖墙上那是什么?
林三酒眯起眼睛,在烟霾即将合拢时又打出了一个漩涡。气流漩涡在烟霾层最深处也微弱了不少,因为连空气都浸满了重量,所以需要频繁地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