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行动的时候她要多加注意,别给东罗绒引来连带伤害就好——这个念头本身固然很好,只是怎么看怎么像是谢风给自己的心理安慰。
与游轮夜店事件的参与人联系上,比谢风想像得要快速简单多了。她原本还以为参与人肯定都躲起来避风头了,不会轻易与他人接触的。
谢风的手机无声地在她口袋里震了起来,她立刻拿出手机,将耳机塞进了耳朵里,一手掩住了嘴巴,悄悄“喂?”了一声。
两三个小时都过去了,秋长天还不离开,看样子今晚离开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
“谢风是吗。”电话另一头的那个男生,声音很清澈,听起来就算比她大,也决不会超出大学生的年纪范围。很难想象,正是这个声音的主人参与了游轮夜店那一件事。“……我听说过你。”
“诶?”谢风吃了一惊,生出一种在演唱会上被歌手认出来的感觉。这么高关注度、官方出悬金搜捕通缉的人,居然知道自己?
“你从安全兵手里跑掉那一幕,很有名啊。”那男生笑了一下,言辞语气之间带着十分微妙的一点绵软阴柔。
原来如此。既然对方知道自己,那就好办多了,起码谢风刚才思来想去如何证明自己的一番准备,算是用不上了。
“他还在酒店里吗?”
“是的,我一直守在楼上,没有看见他出来过。”谢风没有详细说自己的经历,只是托词自己在酒店里恰好遇见了秋长官。“我看见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好像没有随从保安什么的。”
“一般来说,司机都会被安排在其他房间里。”那个年轻人沉吟着说,“我只是觉得,他这么光明正大地和女人上酒店很奇怪……肯定会被人看见的,他就不怕影响官声?还是他真的觉得泪城已经是他私人领土了?”
谢风压下了心里的不舒服,说:“是很奇怪,我也不懂。”
不管秋长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也不用在这一点上多花费心思,用那年轻人的话来说,一个帝国官员的行事逻辑关他们什么事,只要他们达到目的就好。
只是在激怒帝国、惹来更强报复,与发出诉求、达到目标之间,是一条很细微的分界线,他们走得再小心也不过分。
一个小时以后,始终苦等在门口、甚至还迷迷糊糊睡过去了的谢风,被电话震醒了。
“酒店附近的街上,停了两辆狗车。”
人已经到了?谢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还不等她开口解释,那个年轻人再次说话了,语气听着很满意。“这说明,酒店里真的有重要人物。”
太快了,尽管人是她找到的,消息是她提供的,谢风还是不免感到一切都进展得太快了,快得简直好像要失控一样。
“他确实还没走……但是你们很难进来而不被注意吧?酒店有摄像头啊。”谢风忍不住问道,“一定要赶在今天行动吗,会不会时间太仓促了?”
“连我们在此之前都不知道今天要有一场行动,秋长天更加不可能想得到,他现在没防范,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再说,他恐怕以为泪城根本没有人敢动他吧。归顺都一年多了,在游轮夜店那件事之前,大家不就一直只是喊喊口号么?”那年轻人轻声笑了笑,说:“我们暂时先不进去,计划准备一下,过一阵再联络你。”
谢风挂了电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她蜷坐在门口已经太久了,久病初愈的身体又开始痛了起来。千头万绪、每个念头都在朝不同方向撕扯着她的大脑,好像要将她活活撕成碎片,然而她不会被撕成碎片,哪有那么幸运,她只会一直受折磨。
“……诶,没跑啊。”
伴随着那一股醉花般的奇特气息,东罗绒柔软沙哑的声音冷不丁响了起来。
第1630章 剖白
“……一直坐在门口,是为了看他什么时候走吗?”
东罗绒懒洋洋地坐下时,丝缎睡袍顺着她的大腿滑了下去,轻柔得像烟被吹散了。她脸上一点妆也不带,嘴唇却仍是浓重残酷的血红色;膝盖、小腿、脚腕的骨骼形状上,泛着一线细细的银白反光,清楚流畅得像金属打造的——只是极单薄,似乎一折就会断。
不管秋长天这个人如何,他对女人的品味确实是一流的,谢风怀着不知什么样的心理想道。
房间里只开了台灯,昏暗朦胧得如同一团梦。东罗绒低下头,好像轻轻叹了口气,但她没有听清。
“为什么不说话?”她歪过头,问道:“你生我气吗?”
谢风抬起手,慢慢解开了自己身上的酒店浴袍系绳,任浴袍掉在地上。在东罗绒微微一怔的目光中,她咬着牙背过身,将短袖衫也脱了,攥在手里。
光裸的皮肤一接触到房间内的冷空气,就忍不住泛起一层小疙瘩。她的肩膀、胸口、后背……尽管都裸|露在光影中,却异样地并不让谢风觉得自己被暴露了。或许因为主动展示就是一种力量吧。
“你看见了吗?这些伤疤。”
东罗绒没有作声。
“在即将归顺之前,是民间反对声势最激烈的时候。明明当时泪城名义上还是一个国家,但是在街头搜捕打击我们的,却都是帝国人了。”谢风颤声说,“有一次我们被迎面而来的安全兵冲散了,我慌慌张张跑错了路,被两三个人追上了。我当时后腰被踹了一脚,那个安全兵的靴子特别沉,我迎面扑倒在地上,他们几个人冲上来抡起棍子打……”
她平时就当作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以前觉得棍子是钝器,那一次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只要力气下足了,钝器也照样可以把你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谢风低下头,看着地面说,“其实大部分我都记不清了。我就记得旁边有个阿婆,怕得一直喊,别打了别打了,她一个小女孩子,要被你们打死了……
“挨打的时候太痛了,痛得我心想,赶紧抓走我吧,只要别再打我,什么都行。等他们真的不打了,有个人把手插入我的腋下,要拉我起来时,我又怕得差点哭出声。”
东罗绒从沙发上站起来,衣料在她行走间窸窣作响。她走近身后,那股特殊的气息像水流一样抱住了谢风。东罗绒冰凉的指尖落在皮肤上,冷得谢风一个激灵。
这样唐突的事,由她来做却一点也不突兀,就像看见女儿受了苦的母亲,下意识地想要抚平对方的伤疤。
“后来呢?你怎么逃掉的?”她低声问道。
“我那时失去了一半的意识,站也站不起来了,他们大概以为我昏了,放松了警惕,就只留下一个人看守我……旁边围了好多市民,都在喊他下手太重、不该打人什么的,那个安全兵被分了神,没注意他身后街边停下来一辆出租车。”谢风哑着嗓子说,“那个司机和我目光相对了几秒,犹豫了一下,把门打开了。我从安全兵脚下慢慢爬过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跳起来就冲上了车……那司机大叔也不敢载我太久,在几条街之外就把我放下了。”
“是他部门的风格。”东罗绒慢慢说,“你恨他?”
谢风想了想。“不。”她老实说道,“他作为首脑,离我太远了,也没有亲自打过我……我不恨他,我怕他。”
一个最基层的安全兵,已经足以将谢风的人生摧毁,那么在层层军阶和无数安全兵之上的秋长天,遥远强大得只会令她害怕。
自己今夜要与这样一个人对抗,在她看来简直天真得不像现实。
“……可是,越害怕,越渴望吧?”东罗绒轻轻靠近她的耳朵,小声说:“想要看他被击倒,被打败,再也傲慢不下去,想看他跌落下来,像普通人一样知道痛、知道后悔,对吧?”
……就像会读心一样。
谢风一声不吭地穿上了衣服,因为她仍有一丝担心,东罗绒也许是在套她的话,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毕竟,她仍然不知道东罗绒与秋长天到底是什么关系——一切都是她猜的。
等谢风重新转过身的时候,她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尽量平静地问道:“你为什么会救我?”
“我不是答过你吗?”
“我那时不明白,你作为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救我。”谢风低声说,“现在我问的是,你作为……你作为一个帝国人,为什么会救我。”
而且还是与秋长天有关系的帝国人。
东罗绒忽然笑了起来,仿佛深渊中的雾气散了,露出了颓靡哀败的一朵花。“你还小,不明白……男人的世界里,女人哪有国家。”
不,不懂的人是她。毕竟她是帝国人,谢风在心里想道,不会懂她对于泪城的责任。
“你是他的……什么人?”谢风终于还是问了。
东罗绒斜睨了她一眼,歪头靠在沙发上,问道:“你想要一个简单的答案,还是要一个完整的答案?”
浴袍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静悄悄的,谢风估计自己还有时间。
“简单的是什么?完整的是什么?”
东罗绒一笑。“简单来说,我是他的‘女朋友’。”
在说到“女朋友”时,她抬起手,在空气里比了个引号。谢风哪怕早就有猜测,一颗心仍旧直直地沉了下去。就是情人的意思吗?也不对,秋长天未婚,这种情况下情人和女朋友有什么分别?
“那……完整的呢?”
“说来话就长了。”东罗绒慢慢说道,目光落在谢风身后某一点上,像在自言自语。“我不喜欢他,他也知道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我也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好像是喜欢那种乖顺温柔、没有什么主见的女孩,你也看得出来,我不是。”
谢风觉得自己的迷惑肯定全写在脸上了。
“我跟他在一起,也有好些年了。”东罗绒充满讽刺地笑了一笑,说:“有不少人都知道,他有一个相识多年的女友,对他死心塌地,只不过那女人养来玩玩还可以,不太适合结婚。在帝国人看来,秋长天这么年轻有为的男人,愿意玩玩你是你莫大的幸运,要是几年了还不腻,那他简直是个圣人。”
“但……不是真的?”
东罗绒“哈”了一声。“年轻漂亮、愿意被老老实实养作外室,叫她们生几个孩子就可以生几个孩子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凭什么秋长天要一直把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留在身边?他也不是没想过结婚,他可想结婚了,据我所知,真正与他把婚事提上过议程的就有两个女人。我嘛,自然是个减分项——还不足以让人放弃,但是给他减分了。”
谢风静静走过去,在她对面的床边坐下了。
“我在二十一岁那年,经历了一场家破人亡,成了孤儿……那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似乎之前喝了一点酒,不管是目光还是语气,都有几分迷蒙之意。
“总之,我把我的家破人亡当作一份礼物送给了他,助他迈出了升迁的第一步。后来我又花了无数功夫,终于让他相信了,我是他仕途上的幸运符。别看他那样,实际上却是一个挺迷信的人呢。”
东罗绒接下来的话,与谢风浴袍口袋内的手机震动,是同一时间响起来的。
她嗤地笑了一声,说:“同样是被人当作个物件,幸运符总比性工具好,对不对?”
第1631章 漩涡
……东罗绒那一个“投资进化者”的说法,大概是借口吧。
在下楼的时候,谢风恍恍惚惚地想。
她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天都要挤地铁或公交车;公共交通工具坐多了,就难免会遇上一些叫人恶心的事。她记得自己当时才上初中,尚未完全脱离孩子模样,有一天在地铁上,谢风倚在车门旁的栏杆上看书。看着看着,不远处有个穿着附近高中制服的姐姐,皱着眉头叫了她一声。
“你到我这里站着吧。”那个陌生姐姐拉着她的手臂肘,不容分说地把她带了过去。
谢风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却瞧不出人群中谁有什么异样了,每一个男人的神色看起来都平常自若。
“别再过去那边了。”陌生姐姐说。
就像地下党交换暗号一样,两个女孩,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十七八岁,什么都没有被明明白白说出口,但是一切需要知道的讯息都已经被悄悄交换过了。
后来谢风坐车,总是尽量待在女乘客的附近。
她本没有必要问的,东罗绒为什么会救她,答案其实就那么简单。
看着电梯显示屏上逐渐减少的数字,谢风想到了东罗绒对警告短片的狐疑。她不明白为什么人进化了之后,就非要开始摧毁世界不可,是连心性都一起变了吗?都变成恶魔了?
假如她真的进化了,拥有了常人无法抵抗的力量,又心性未改,那她一定要做东罗绒此生中最好的一笔投资。她会回到这家酒店,敲开东罗绒的房门,把她被当成一个物件使用的日子永远结束掉。
要是她能进化就好了,谢风想起了自己的那条短棍。一根简陋的餐椅腿,握在手里时,都能带给她一股力量感。真的进化了,那将是如何自|由无畏的一种人生?
“你觉得我脏吗?”东罗绒在离开之前,曾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幸运符又怎么样,不喜欢她的性格又怎么样,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如此容貌的女人,挡不住秋长天该怎么用她还怎么用她。
一想到她可能挨过的苦,就像是自己也遭受了一次似的。谢风一直以来,最怕看见女人被性侵虐待杀害的新闻,她总觉得那些遭遇仿佛也于无形中落在了自己身上——有些事情,女性太能感同身受了。
谢风小声回答说:“如果一个人不洗澡,不刷牙,浑身臭泥,那我会觉得这个人很脏。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怎样才会觉得一个活生生的人脏。”
东罗绒微微抿起红唇,好像想笑一笑。
她告诉谢风的,只是她经历中很少很少一部分,谢风却不敢再往深里问了。一个像东罗绒这样清醒的女人,不可能毫无痛苦地走入这样的命运。当她转身出门的时候,谢风忽然一步冲了上去,拉住了她的胳膊。当东罗绒转过身时,谢风轻轻抱住了她。
“我一直没来得及说过谢谢你。”谢风将脸埋在她的黑发,她的气味中,喃喃地说:“……但愿我们还能再见。”
她的计划,她的行动,她一个字也没有告诉东罗绒。在东罗绒看来,很有可能只是以为谢风为了安全起见,想要与秋长天保持距离才要离开,谢风也有意制造了这样一个含糊的印象。
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对还是错,谢风不知道。
“……你一切小心。”东罗绒低下头,抬手轻轻抚摩了几下谢风的头发,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嘱咐。
她离开之后,谢风愣愣地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
行动计划已经传给她了,一切就要开始了。谢风没法阻止这个计划的运转,她也没有理由去阻止;当她来到酒店外附近一个停车场时,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卷进了某种巨大的漩涡里,从这一刻之后,漩涡就会以越来越急的速度开始旋转下去。
与她通电话的那个年轻人,并没有报上自己的真名,只是告诉她可以叫自己“阿城”;等谢风看见那一辆亮着前灯的灰色旧车时,她快步走到车旁,往里头扫了一眼——坐了四个年轻人,都是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