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乐园 第880章

作者:须尾俱全

也许是他在极度紧张和疲惫下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精神状态,此刻该有的情绪他连一点都没有,反而却想放声大笑。越想越好笑,实在快要忍不住了,他的肩膀都开始颤抖了——屋一柳猛地抬起头,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高高地扬进参天绿树之间,惊飞了数只扑棱棱的鸟。

“什么事很好笑吗。”蹲在他身边的巨大鼠类,将尖尖的鼻头凑了过来,粗硬短黑的胡子,随着鼻翼张合一抖一抖,问:“把你笑成这样?”

屋一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放下手的时候,面颊上又是血又是泪,仍旧止不住地笑,笑得浑身发抖。他此刻坐在一圈两人高的灰黑大鼠中间,日光都被他们的身体给挡在了外面。

腥臭气浓郁地挂在空气里,偶尔一阵打磨牙齿的声音,极快地从他脖子后擦过去。他们胸膛以下的毛越来越稀薄,到大腿上时已经像人一样光溜溜的了,粉红皱皮上只偶尔冒起几根长长的黑毛;他们双腿蜷曲起来蹲在地上,长长的胳膊搭在脚旁边。

在分明属于啮齿类动物的长脸上,都长着人类的眼睛,形状像杏仁一样,上下两排睫毛之间,黑白分明。四五双人类的眼睛,此刻都集中在了屋一柳身上。

……第二个进化者,也就是刚刚赶回来、想要阻止签证官的那个进化者,他受传染后所产生的“小末日”里,出现了这种人不人、鼠不鼠的巨大生物。

签证官比较特殊,他可以根据签证目的地,产生相应的副本内容——比如“荒野森林”,就将屋一柳吞进了一片繁密的雨林里。

而不能产生签证的一般进化者,在受到“个人副本”传染之后所产生的副本,似乎就是他本人的老家世界。

在这一群巨鼠窸窸窣窣从树丛中慢慢摸出来的时候,屋一柳听得很清楚:那个赶来阻止签证官的进化者,站在远处的树林里,没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

“怎么回事?怎么和我老家……”他似乎重新想起了一场早已忘记的噩梦,惊慌失措中,连连喝问道:“这些东西,怎么会出现这里?是我的幻觉吗?”

……或许使进化者经历的第一个世界,不管评级是高是低,永远都是本人最深沉的一段恐惧之一吧。

蹲坐在屋一柳对面的巨鼠,闻言抬起头,朝声音来源的方向嗅了几下——明明是兽类的行为,却叫人觉得矫揉造作,仿佛是故意做戏表演成老鼠的人一样。

巨鼠笑起来,从啮齿类动物的嘴里,露出了一排方块似的人牙:“这不是飞草吗?老朋友了呀,又见面了。”

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进化者,猛地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嗝,似乎被惊得卡了一口气。屋一柳这个时候缓下来了,十分疲倦地坐在原地,问道:“连这些生物,都是你在老家世界里打过交道的吗?”

也就是说,他一手制造释放的“个人副本”,可以把每个进化者的老家世界都具像化,在他们身边变成副本。它们不仅具有传染性,而且可以互相叠加;一个传一个,各种各样的小型末日世界,全部绞错、交织、重叠在一起,像万花筒一样,像打翻了的油彩一样,让他出生成长的这个地方,彻底变成了混乱世界。

只要稍稍一想,就知道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状况。

假如屋一柳现在进化了,会发生什么事呢?

若他变成了进化者,那他也会被传染;被传染了,他身边就会产生一个“小末日”——可是他人生中经历的第一个末日世界,就是这个混乱世界。

也就是说,他能产生的唯一一个“小末日”,就是这个混乱世界本身,它的缩小版。

于是混乱世界中,又多了一块混乱世界……在他以外,每一个进化的本地普通人,都代表着会产生一个缩小的混乱世界。这么多花样百出、层层交叠在一起的混乱末日世界,像无数爆炸后的蘑菇云一样盛开在这个星球上,难道不好笑吗?

而且,哪怕只是从纸面上理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都已经叫人觉得头疼了,何况是在其中生存下来呢?

他费了这么多心力,挣扎冲撞了这么久,可以说是一手将变形人世界给拉入了水底——可是到头来,屋一柳发现自己似乎也要陪葬了。

至少,他就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从这种灰黑巨鼠身边逃走,逃出这片“荒野森林”。

屋一柳感觉到笑的欲望又冲了上来,但是这次没等触及面皮,就消散了。

“飞草,你怎么不出来呢?”那巨鼠说话时,他身边的几头巨鼠也一起转过了身子,腿仍蜷着,上半身都直立起来,望着同一个方向。“看见老朋友,不准备打打招呼吗?”

屋一柳听见隐隐的一声响动,还没等他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只见数只巨大灰鼠一齐转过了身去——签证官的影子从几棵树之间一闪,似乎是刚瞧见这些灰鼠,就急忙朝后退了好几步。

签证官对“荒野森林”显然很熟悉,一瞬间就明白出问题了,这些巨鼠不是“荒野森林”的一部分。当他转身就走,边跑边朝对讲器求援的时候,声音听上去也慌了:“你快过来,情况比我想的还乱,刚才有一个来到这里的进化者,也出现了——”

从遮蔽了大部分视线的密林深处,飞草的怒喝声远远地响了起来,朝他追了上去:“就是你干的吧?你发动了什么东西?你关掉!”

飞草和签证官撞上一起了,没人在乎现场一个普通人,现在原本是他逃走的最好机会才对。

一张庞大的啮齿类动物面庞,从屋一柳耳朵旁边垂下来,咧开了嘴。

那一排整整齐齐的方块人牙后方,“咯咯”地笑了几声;张开嘴时能看见一条粉红色的湿润舌头,模样和人舌一样,卷起来,打了一下牙齿。

“趁他们忙,我们好好相处一下吧。我就喜欢普通人。”那巨鼠假模假式地说,“非常娇弱,奶声奶气……”

自从他们现身之后——在屋一柳的心里,这些巨鼠不是“它们”,而是“他们”——他连坐姿都没有变化,始终盘腿坐在同一片厚厚的青苔上。

身边的蕨丛又满又密,长长地伸向四面八方,挂着湿润的水珠;空气里仿佛蒙了不知道多少层湿布,闷得人喘不上气。那几头巨鼠身体太大了,每一次转头、扫尾、弯腰,都要把绿植丛挤开一些;等他们一停下,无数贯穿了空气的树枝和蕨,就会再次在他们身边合拢。

“你们是因为飞草,才被创造出来的。”屋一柳慢慢地说,“这里不是你们的家乡世界,你们应该清楚吧?”

或许是过去一个多月里,他见识的、经历的太多了,他现在发现自己不怎么害怕。更何况,这种死法不符合他的审美;他都走出了这么远的路,绝对不要死在这么难看的东西手上。

几头巨鼠闻言,不由四下转了转头。他们的模样固然令人恶心,但有一点:他们显然和人类一样具有智能,这就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你们不想知道,自己跑到什么地方来了吗?”他问道。

“什么地方?”

“那又有什么关系……”

“你话太多了。”几头巨鼠纷纷有了不同的反应。

“荒野森林。”屋一柳保持着平静,慢慢说道,“你们出现的地方,恰好是一个叫做‘荒野森林’的小末日。”

“那又如何?”蹲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只巨大灰鼠,饶有兴趣地问道。

当他被“荒野森林”包进来之后,到飞草出现之前,中间有一小段时间,他是独自一人的——签证官当时明明知道他在哪儿,却就是不过来。

这就很奇怪了,因为签证官那个时候,怒气几乎能化成实质再一口吞了他;就算把屋一柳囊括进了小末日里,也远远不足以平息他的愤怒。

所以屋一柳自然会开始思考:为什么签证官不来找他呢?

等他刚一有猜测,他就立马作出了行动——他迅速在植被稀疏处找到了一块大石,爬了上去,从那以后一直没敢再动一动。哪怕是这几头巨鼠慢慢从树丛里爬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跳下石头逃跑。

“你们彼此看看自己的后背嘛。”屋一柳尽量让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你们刚才转身的时候,我就看到了。”

一只巨鼠的面孔仍然冲着他,却立刻将眼珠推进了眼角处,眼球这一滚,翻起来了一大片红血丝。

“什么也没有啊。”他望着同伴后背说道。

“你们个子太高了。”屋一柳轻轻说,“可我不一样。我平视的时候,正好能看见靠近你们尾巴根部上方……已经开始逐渐变得稀烂了呢。”

第1594章 师生的重逢

屋一柳没有说谎。

当那几只巨鼠又弯腰、又扭身地回头去看时,他也没有趁这个机会逃跑,反而只是坐在大石上一动不动。当几只巨鼠终于意识到出问题的时候,其中一个长尾急急一卷,差点将他扫下去——“怎么回事?”那巨鼠像小孩哭似的惊叫道,“可我不疼!”

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疼的样子。

打个比方,他们的尾部上方那块皮肉,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在冰箱里放得太久了的黄瓜:颜色稀润地深了一层,变得隐隐有点透明了,烂糊糊地撑不起原本形状,感觉好像手指头一按就能捅进一泡坏水里。而这个慢慢稀烂的过程,几只巨鼠完全没有察觉到。

“是这个小末日的原因,我怀疑这片雨林就是能让生物快速腐烂。”屋一柳急忙叫了一声,希望他们别在惶恐中发起狂:“它有范围限制的,只要尽快跑出去就好了,我知道从哪边能跑出去!”

“快走。”

他都不知道几只巨鼠到底听见他说话了没有,他们一个个全慌了手脚,只是拼命对彼此嘶叫道:“你身上也有……是这个地方,是这个地方!”

屋一柳没料到,他们恐慌起来的时候竟然会这样崩溃,甚至连眼前的猎物都忘了,只使劲扫尾、踢打、惊叫,仿佛想要甩脱那块溃烂;在发现不仅甩不脱,而且溃烂越来越大的时候,有一只巨鼠终于忍不住了,低下头就跑,一头扎入了林间深处。

好像是一个信号,其他几只巨鼠也都嘶叫着转身就逃——其实与其说是逃,倒不如说是在发现自己开始腐烂的时候失去了理智。原本坐在屋一柳身边的那只巨鼠,似乎是唯一一个听见他说话的,冲他弯下腰、张开那张布满人齿的嘴,腥臭唾沫登时喷溅出来:“哪里?哪里是出口?”

屋一柳抹了把脸,从大石上颤颤地站起身,仍旧猫着腰,尽量不碰到周围的植物丛。他朝林间一指,那只巨鼠便想也不想伸出胳膊,一把将他捞起来,夹着他就跑。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本他计划着至少先把巨鼠打发离开,没想到自己却被捉住了一起带走;陷在浓浓腥臭、粗硬皮毛和皱巴巴的粉皮之间,屋一柳死命挣扎几下,没能挣脱巨鼠的手臂,却差点吐出来。

“哪边?哪边?”巨鼠矮下腰,分明是个啮齿类动物的模样,跑起来时却像人一样,上半身往前倾,两条腿来回交错,嘶叫道:“我怎么没看见出——”

他话没说完,就卡在了嗓子里。

屋一柳给他指的是签证官位置的反方向,进化者释放出来的“小末日”范围不是太大,以这巨鼠的速度,其实要不了多久就能跑出去——当然,前提是那个释放副本的进化者没有咬在身后不放,人也没有在跑出去之前就受到不可逆的影响。

一人一鼠此时就已经来到了“荒野森林“的边缘处,只要一抬头,就能从层层叠叠的深绿影子里看见远处的建筑物。雨林与平常世界的分界线,既突兀又整齐,一边是林间草地,一边是水泥地面,像是用尺子比量着画出来的,连一片叶子都不曾探出分界线之外。

“喂,这边!”那巨鼠高兴起来,朝远处的同伴们喊了一声,抬腿就朝那分界线跑去。

屋一柳缩起了身子。这个动作本身就足够恶心人了,在巨鼠手臂中缩起身子,简直等于是往巨鼠怀中钻;别的不提,粗硬长毛和毛丛间秃秃的皮,就形成了一种噩梦般的触感——好在他不用忍耐太久。

果然在几个呼吸之间,那巨鼠“咚”一声被撞倒在了地上,四脚朝天地滚了出去,长尾在空中摆出一条弧线。屋一柳立刻趁这个机会,从他胳膊底下使劲往外一钻,双脚一落地,他头也不敢回地拔腿就冲向了分界线。

每个进化者所产生的“小末日”,都是有范围限制的:现在飞草和签证官遇上了,两个人位置基本在一处,那么他们的副本范围也应该是重合的;当“荒野森林”的边界出现于眼前时,说明灰鼠活动范围的边界也就在眼前了。

连屋一柳自己也不敢相信,他这次竟然顺顺利利地,一跃而跃过了分界线。

没有被那巨鼠抓住,副本范围没有扩展上来,没有突然出现的意外,他的运气似乎又一次救下了他,让他顺顺利利地逃进了正常的、还没有被“小末日”覆盖的这一侧世界里。

屋一柳回头扫了一眼,只见那巨鼠濒临疯狂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往分界线外撞来;对方的嘶叫声、震击声、充了血的双眼,成了最后留在他余光和记忆中的一幅画面——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头。

在一瘸一拐地跑向中央控制室的时候,屋一柳才渐渐又明白过来了一层。

A产生了“小末日”,接触到A末日的B,也会接着产生B末日。假如A和B两人分开了,小末日也分开了,那还罢了;若是像签证官和飞草一样没有分开,两个“小末日”几乎完全重合,那会发生什么?

要么是飞草先在雨林里烂掉,要么是签证官先被灰鼠干掉,剩下的“小末日”,肯定是更危险的那一个。

屋一柳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目前“小末日”还没有大面积传染出去,等它靠着人传人而遍地开花的时候,必然会发生末日之间的重叠——这么看来,他刚才的猜测不完全对。

一开始的时候,“个人即副本”的确会互相重叠、交错,像烟花爆炸一样混乱的;但是随着相对弱势的末日创造者一个个被消灭掉,那到最后剩下来的必然只有少数——一群最危险、最致命的少数末日世界。

就像被筛选出来的蛊王。

不久之前,他和乔教授还必须费尽心力逃跑的地方,现在却连大门都没关上。不到一个小时内,似乎所有人都意识到出了事,此时进了大厅一看,到处空空荡荡,竟连一个人都不剩了。

“乔教授!”屋一柳高声叫道,声音在天花板下隐隐回荡。“你在哪里?”

他经过一个房间,就会探头进去看看;那些变形人果然全部走光了,在走之前还不忘抱走电脑、翻开别人抽屉,每个房间都变成了一片狼籍。他很快就找到了监控室,里头同样空空如也。

有一部分监控屏幕是黑的,有一部分被砸坏了,有一部分干脆没了,只剩几个还勉强在工作;屋一柳看了看,发现有好几个进化者,此时都在向假副本中心跑——也就是说,很快他们每一个人都会变成一个“小末日”;留给他和乔教授的时间不多了。

乔教授去哪儿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应该没有进化者能腾得开手对付她才对……连欢子都被卡在门口了。

屋一柳心中焦虑越来越沉,将整栋楼都找了一圈,在当初收特殊物品的房间后方发现了一道小楼梯——顺着楼梯爬上去,他发现自己上了这栋平屋的天台。

虽然是平屋,这栋建筑却比假副本中其他设施高出了一半。若是站在天台边缘,由于四周都是一片平坦开阔,能将大半个假副本都尽收眼底;此时远远地,还能瞧见签证官释放出的那一片“荒野森林”。

无数细细密密的绿树簇拥在一起,从一片建筑物中间高高伸了出来,就像从石子里探出的一丛草,突兀得顶住了云层厚重的低沉天空。

屋一柳走到天台边,在老太太身后几步处站住了。他叫了一声:“乔教授……”

乔教授的胳膊倚在栏杆上,微微地叹了口气。恰好有一阵风吹起了她的头发,吹散了这一声叹息;她银白色的稀疏卷发重新落了回去,仿佛也疲倦得有气无力。

“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脱险。”她望着远处从建筑群中高高拔起的那一大片繁密雨林,轻轻笑了一声,说:“那个是你干的吗?”

屋一柳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我……我利用了一下他们的【副本取景地】。”

在他将自己的一番经历简要说完之后,乔教授慢慢点了点头,目光还舍不得从远处的森林上挪开。屋一柳走上她的身边,也将目光投了出去:此时已有更多的进化者赶到“荒野森林”附近了,随着一声爆破音,在那片雨林附近猛然又炸开了一片白光,却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副本了。

“乔教授。”他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小声说:“我们应该走了,再不走的话,我担心那些‘小末日’会铺得越来越广,我们会逃不出去……”

乔教授没有回应他,反而仍旧像是着了迷似的,一眨不眨地看着远方。

在天地之间,一个接一个的末日副本就像烟花般渐次绽放。那些不属于这一个人世的环境,大片浓黑色烟雾,裹着雷电的风团,拔地而起的高楼……仿佛为这一刻已经等待很久了,如今终于冲破了“正常”这一道防线的束缚、冲入了这一个世界,如同冲破牢笼后高声放肆的一声大笑。

“原来是这样的啊。”乔教授低低地说,声气轻得几乎叫人听不见。“末日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啊。我在最后,能够看见它……感到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