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她已经从变形人的世界中抽离出去了,她不知道去了哪儿,也许是很远的地方;她早就被海风卷起又吹散了,飘荡在灰蓝色的天空与海面之间。
这栋楼,这所学校,只是一出人群来来往往的哑剧舞台。她耳朵里充斥着学生的说笑声,球鞋擦过地板的尖响,门开开关关的声音,却第一次发觉原来学校里也有这么安静、隐忍的一天。
她将自己寄信后剩下的“旅游照片”挂在办公室墙上最显眼的地方,获得了访客们几个“真美啊”的夸赞。没人对照片上她的脸表示出惊奇;要么他们已经知道不能表现出惊奇了,要么变形已经扩散到学校里几乎没有正常人的地步了。具体是哪个,乔元寺发现自己其实不太关心。
在上课之前,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小盒鸟食,准备好一小碗清水,放在窗台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曼妙会过来。曼妙虽然现在只能以她为中心活动,但活动范围挺广的,加上它有自己的鸟生要过,未必会时时刻刻往她的身边凑。
说起来,末日世界的道具真是太神奇了,竟然将最后没有希望治好的鸟连系在她的生命上,和她一起生存下去;以后只要她活着一天,曼妙就会活着一天。
……还好,她算是留下来了一点东西。
乔元寺对自己的课程安排做了点儿改动:第1节 课第一个任务,她要求学生针对某个课题写一段理解,不用很长,少则几句、多则一两百字。她其实都不必等到把作业收上来,只要在他们埋头写的时候游走在教室里,看一看每个人纸上的东西,心里就有数了。
他们写下来的东西倒并非高烧胡话,至少大部分乍看上去文理通顺,有主语有宾语有关联词,却缺少了理解和逻辑,分不清事实与臆想,充满混乱和自我矛盾,自己却浑然不觉——多看一些,她甚至能从作业的内容上判断出这个人恶化到了哪一地步。
程度最严重的学生,面部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形,瞧着简直比她都稳定,但那作业里的内容意义已经完全无法辨识了,文字本身被简化得叫人看不懂;乔元寺只匆匆扫了几眼,就再也没敢靠近过那个女学生。
等她将所有人的作业都看过一遍之后发现,这堂课上只有一个正常人。
那是一个模样平凡的男生,她以前几乎没有多注意过他,因为他总是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低头坐着——大概因为他不太起眼,所以其他变形人似乎至今都没发现他不是变形人一员。
乔元寺将他写的作业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该不该主动找他说点什么。可惜,她现在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了……她翻来覆去想了又想,最终决定先观察一下情况。
幸亏她加了小心,因为她很快就发现,那个男生看不出来周围人的面部变化,不是演技超群,而是真的看不出来——有一次,他对小组讨论里的同学说了句“你吃口香糖呢吗,给我一片吧”;而乔元寺盯着那个下半张脸是上半张脸的倒影的人看了几秒,压根没找着他的嘴在哪儿。
等那人说了一声“是啊”,果真从包里拿出口香糖的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了:在那男生眼里,这个变形人不仅是有嘴的,那嘴还在嚼东西。
两个星期之后,那男生在课堂上变形了。
同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了好几次,似乎相比“看得出来变形”的正常人来说,“看不出来”的正常人比例更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乔元寺难以避免地消沉了几天。
作为少数中的少数,他们必须得装作看不出来变形的样子,才能保证其他变形人不对自己动手;可是在保证了这一点的同时,他们也将找到同路人的可能性给推远了。
这种情况下,假如学校里还有能察觉到情况的正常人,他敢来接触乔元寺吗?自然是不敢的。
当然,或许她本来也不应该去接触他人。
在樱——在她开学之前,她也同意,自己这种特殊状况,还是尽量离群索居、避人耳目的好;她身边的正常人越多,就越危险。道理乔元寺都懂,她只是没想到,独自在变形人中沉默着,竟然会是这么难熬的事。
说起来……离开学过去多久了?好像已经有一个月了吧?
她表面上一切如常,上课备课开会说话,谁也瞧不出异样,但她的脑海深处,似乎总有一点儿恍恍惚惚。她的时间已经停止在了开学前的那一天,所以每当她看见报纸日期又增加了一日,她总暗自怀疑是报社出了错。
别人数日期是在往前走,她数日期是在倒计时:还有十二个月零一个星期,还有十二个月零六天,还有十二个月零五天……清零那天会怎么样,她不知道。
乔元寺后来不太敢回忆这一段时间;每次一想起来,她总是会被一个近乎恐怖的想法笼罩住,连呼吸都会变得困难——是不是因为她在这段时间里太过心神不属,露出了马脚,才导致了以后那一系列变故?
那一天,她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事情做,看书也看不下去,便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窗外的风景。
从一两个星期之前,乔元寺就发现自己天天清闲得令人心慌:她的课上连一个正常人都不剩了,没有人能听得懂她备的课,她也看不懂学生交上来的作业。她上课时只好让学生小组讨论、互相点评,这样一来,她就少了一多半的工作。
其他的课上,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乔元寺一边想,一边慢慢往窗台水盒里添水。曼妙把她当成移动食堂了,每天不定点都至少会出现一两次,露脸时往往是一副饿鬼相——她和曼妙在生命上被联系在了一起,所以她总能微妙地看出小鸟的状态。
“乔小姐?”
听见几下敲门声,她身下椅子转了个圈,就正好面向了门口来人。门口是一个她有点面熟的年轻女生,面容五官不但正常,还十分赏心悦目;后者带着点小心,说:“我是等候名单上的学生,我想问问空缺的事……”
噢,对,是有这么回事来着。怪不得她看着脸熟,好像之前来过办公室一次。
乔元寺弯下腰,伸手打开抽屉,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问题问了出去,她却没有等来那个女学生的回答。等她从抽屉里找出那个文件夹,再度直起腰的时候,发现后者仍然愣愣地站着,仿佛看见了什么让人觉得难以理解的事情一样。
乔元寺只觉胸腔里忽然有一块东西沉沉地坠了下去。
她转过椅子,目光顺着那个女生的视线,落在了刚才被自己遮挡住的窗台上——那儿正摆着曼妙的鸟食盒和清水盒,曼妙没来,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她在看什么呢?
那女生又抬起眼睛,在墙上挂着的“旅游照片”上仔细看了两秒。她肯定不是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了,凡是来过乔元寺办公室的人都不会看不见它……但她那种忽然生出了专注、忽然仔细起来的目光,实在是令乔元寺害怕。
“你叫什么名字?”乔元寺又问了一次——这次不是出于工作义务了,她希望能尽快转移对方的注意力。
“金妍。”那女生这才回过了神,走到桌前站住了,小声答道。“那是……喂鸟的吗?”
乔元寺忍住砰砰的心跳,干涩地答道:“是啊。”
她觉得自己的面色可能发白了,她一向不太会演戏,赶紧装作查看名单的样子低下头,说:“你候补的是哪一堂课?”
那女生在访客椅子上坐了下来,说:“……周三上午十点的。”
很明显,她们两个人的心思都不在等候名单上了;乔元寺说不清对方在想什么,但她们都在假装,假装她们在这儿排课。
金妍不是第一个看见鸟食盒的人,鸟食盒每天都在这儿摆着,来来往往看见过它的变形人不知道有多少个。能理解她为什么会想要喂鸟的变形人,自然是一个也没有的;但他们的思辨能力,让他们无法在“喂鸟”和“没变形”之间建立起任何联系,所以顶多只是说一声“你这个人真怪,还管它们干什么”,然后也就罢了。
难道说……难道说金妍……
乔元寺低低地埋着头,一时间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情况好了。她盯着文件,好几秒钟没翻页,什么也没看进去;就在这时,只听金妍小声问道:“那个,乔小姐,你能把脸摘下来我看看吗?”
摘、摘脸?
乔元寺心中一惊,霍然抬起了头。她已经做好准备看见一张令人绝望的面孔了,但金妍仍然是原样在那儿坐着,五官干干净净,只有眉间略带了几分焦虑和紧张。
这要怎么答?她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金妍深深吸了口气,低声说:“不可以是吗?我……我明白的。我也不可以,因为……我也没变形。”
第1564章 烧成灰烬
不,不对……这太莽撞了,怎么可能呢?
乔元寺也知道,自己现在只能愣愣盯着金妍的模样一定很傻,很可疑。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外头走廊里的变形人们来来往往,谈笑声不绝,谁都没有怀疑咫尺之遥的办公室里,是否正在上演一出猜疑试探。
金妍不是已经看见了她挂在墙上的照片吗?为什么还敢下这样的结论?除非她是有意引蛇出洞,对不对?
可是如果金妍已经变形了,她是万万不应该从鸟食盒上察觉异样的。要得出“变形人不会喂鸟”这个结论,首先得有一个“变形人缺少怜悯心”的前提;然而变形人根本不会有这么一个前提——毕竟在他们自己眼里,他们都是很正常的人类。
要从鸟食盒上发现乔元寺不是变形人,就得有两样东西:一是对变形人本质的清醒认知;二是一个虽简单却完整的逻辑。这两样东西,变形人都没有——至少目前来说是这样,她观察了这么多变形人,暂时还没有发现过反例。
按照这个思考得出的推论……那金妍是变形人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乔元寺咽了一下干干的嗓子,仍然没能说出话来。对面的女学生也正盯着她;前者的脸色越来越白,面上就像是逐渐灌进去了一层水泥,僵硬冻结得连眉梢也抬不起来了,却仍然能叫人看出她越来越浓的恐惧。金妍低下头,迅速抽回了原本搭在桌上、此时却微微抖得止不住了的手。
乔元寺突然明白了。
她不也是一样的吗?
不知有多少次,她都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了哪怕多一秒钟的窒息感了;她恨不得抓住那些当时还没变形的正常人,摇晃着他们的领子,指着一张张变形的脸,叫他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
能叫醒一个同伴都行,就算被发现,被众人一涌而上地淹没了,她起码也在消逝前喊出过一声。失败了,那正好这一切也都会结束,她再也不必沉默地忍耐下去——新世界才开始了两个月,她才三十三岁,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过完下半辈子。
想必金妍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她尽量稳住嗓音,打破了房间中好像持续太久了的寂静。
“……你没有看见我的照片吗?”即使乔元寺对金妍能够感同身受,她也不敢贸然承认,因此问了一个最安全的问题。
金妍垂下了眼皮。“乔小姐……这是不是你设的一个,一个测试?你是不是在利用鸟食盒,吸引没有变形的人主动来找你?”
乔元寺一怔。
“我爸爸就是摄影师……我知道用裁剪和拼负片的办法,是可以修改照片的。其实摄影系的老师也肯定知道,你不怕他们产生怀疑吗?”金妍越说声音越小,连乔元寺要听清都有点儿吃力。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门口,金妍大概是怕被来往的人听见。
“我之前去旁听过一堂你的课……从那时我就有所怀疑了……而且,什么人才反而更需要把自己面部变形的照片挂起来呢?我想应该只有正常人吧。”
“既然你这么肯定了,那你在害怕什么?”乔元寺的心脏砰砰直跳,却还是没有承认。
金妍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不知道,你设置这个……测试的目的是什么。”她回答时,也是死死闭着双眼的,就好像已经完全豁出去了。“乔小姐,你为什么想要找出其他正常人?”
身边的正常人越多,她就越危险。正常人越多,就越危险……在乔元寺脑海深处,这一句话正不断重复回响;她的手却不知何时放下了笔,探过桌子,握住了金妍的肩膀。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乔元寺吐出嘴唇的气流都在发颤,“跟我走。”
……在汪洋大海一般变了形的面孔中,与金妍找到彼此的第一个星期,乔元寺感觉像是自己一定是受到了上天的祝福。
只要有了一个同伴,一切都立刻不同了:人类大概就是这样的生物,当他们被联结起来的时候,一加一是大于二的。为了安全起见,金妍最终还是没有候补上她的课;但这也无关紧要了,因为金妍说,她之所以坚持想要排这门课,也只是想要多观察一下乔元寺而已。
“乔小姐,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你的。”有时候金妍会这么说。
对于旧世界其实已经迎来末日这一件事,金妍似乎没有将它当真——不如说,她觉得这只是乔元寺看待世界、表达感受的一种说法罢了;在不谈及过去的前提下,乔元寺提了两次,见她不往心里去,后来也就罢了。毕竟接不接受,对她们的生活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与以前相比,她们生活的环境大框架没变,在许多方面却已经出现了细微混乱的恶化。成为了岌岌可危的边缘人后,乔元寺半是出于好奇,半是不得已地观察起了身边的世界:除了逐渐多起来的疏忽欺瞒、敷衍粗陋、低劣荒谬之外,治安好像也在慢慢变差了,其中一部分耸人听闻的新闻和故事,总叫她怀疑是进化者闯出来的祸。
作为一个隐藏在变形人之中的异类,一个苟活于末日世界的普通人,乔元寺清楚地意识到,她今后的生活只会慢慢地、一点点地越变越糟糕——如果她足够幸运的话。
要是运气不好,这个世界说不定会一夜之间急速变成她认也认不出来的样子;不知道哪一天,她会在踏出家门的早上,被这个世界一把攥住、烧成灰烬。
后来乔元寺知道了,她被烧成灰烬的时候,不是早上。
在倒数第十个月整的那一天,乔元寺进家门后,从自己的电话答录机上接到了金妍的一条留言。“乔小姐。”后者的声音略微有点儿激动,“你听了不要生气,我知道你不赞成我这么做……但是我这一次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我找到了另一个看得出变形的正常人!”
乔元寺一颗心登时悬了起来。金妍头脑是清楚聪明的,但是她毕竟年纪还小,有时可以说是勇敢也可以说是莽撞;加上第一次接触别人就遇上了乔元寺,受到这种成功的鼓舞,她总觉得自己还能再找到一个乔元寺。
“你别担心,关于你的存在,我一个字也没有对他提起过。我们约好今晚七点在学校旁边的公园见面,到时我会仔细观察考量他……”
七点钟?
乔元寺抬腕看了看表,急忙抓起门旁挂着的帽子和围巾,转头就冲出了门。
金妍确实是加了考虑的。此刻时节已经渐渐入冬,七点钟的公园早就已经全黑透了。在一盏一盏的橘黄路灯下,公园里人迹稀稀零零,四下里视野开阔、四通八达,真要出了什么意外,金妍也有脱身的机会。
四处搜索的乔元寺,在看见远处长椅上的两个人影时,急急刹住了脚步,在花坛边沿坐了下来。她处于树荫的遮蔽下,把帽子拉低、围巾提高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一对仿佛情侣般的人影上——那男生年纪比金妍大一些,相貌陌生,不像是学生,倒像是已经上班了的。
乔元寺远远坐着观察了一会儿,渐渐放下了半颗心。在这么远的距离上,她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的;但是从二人互动时的氛围与肢体动作上,看起来一切都进行得很平稳顺利。二人交谈的时间不长,十几分钟之后,他们对彼此点了点头,那男生先站起来走了。
还好,她另外半颗心也放下来了。乔元寺跟过来,只是为了要保证金妍安全,如今见那男生先一步走了,金妍还好好的,才终于松了口气——想了想,她站起身,远远跟上了那个男生。
那男生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被跟踪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安安静静地走在黯淡昏暗里。公园里人很少,只有一个上班族模样的男人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红色公司制服的女职员走了过去;接下来,两个年纪相似、胸前戴着工牌的女孩走了过去,又有一个穿着蓝色公司制服的中年人走了过去。
……人少吗?
当乔元寺猛地刹住脚,扭头就往回冲的时候,在她的视野角落里,那个男生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公园大门。
在那个昏暗阴冷的冬天傍晚,记忆中的一幕幕,也变得像是黑白电影一样老旧而不真实了。
乔元寺记得自己一路都在拼命地往回跑,明明不过两三分钟的路程,却好像永远也跑不到头。而金妍,却像是冷不丁一下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的:金妍仍旧原样坐在长椅上,不知何时低垂下了头,长发遮住了她的侧脸。
在金妍身边,那个上班族的男性,那两个戴工牌的女孩,那个穿红色制服的女职员,那个穿蓝色制服的中年人,此时正站成一圈,将长椅上的女生围住了。在听到了乔元寺跌跌撞撞、又猛然顿住的脚步声时,他们接二连三地转过了头。
每一张都是人脸。
乔元寺在恍恍惚惚之中,对他们的视线浑然未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金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