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须尾俱全
他的心咯噔一沉。
白色凉鞋此时早就已经恢复了正常模样,冲她一笑,说:“回来啦?”
屋一柳只能看见那女人的后脑勺上下点了点。
那女人自然不可能和一个变形了的人出来吃饭。她刚才好像说过一句“没变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也就是说,她身边仍有还没变形的人,或者准确来讲,她身边有一个“她以为对方还没变形”的人。
“我们走吧。”隔着对面李伯斯二人,那女人的声音很含糊,按理说屋一柳应该听不见才对,他却确实听见了,好像耳力增强了似的。“我有点不舒服,我、我想回去了……”
他点的咖啡怎么还不来?
李伯斯的目光几乎已经要将他的头顶烧出洞来了。爱丽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放下了餐具,两只手都摆在餐桌上,好像随时在准备抓住什么东西。不可能,不可能,他们应该还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脸不一样……
“你都没怎么动啊。”那一个穿白色凉鞋的女人说,“你没事吧?要不要打包?”
在她喃喃说不用了的时候,白色凉鞋却已经先扬起了手,叫女招待拿餐盒过去。屋一柳顺势一转头,发现那黑洞眼眶的女招待正端着一杯热咖啡朝自己走来;他眼看着对方将咖啡放下,又转头望着白凉鞋应了一声,去拿餐盒了。
……在他们视线相交的时候,他们更加容易变形。
他死死攥住咖啡杯,烫烫的热意不断刺着他的手。
“我真的不用。”那女人急忙说道,冲她的朋友抬起了头。
白色凉鞋的脸部中央再次出现了一个大洞,将附近的五官和面皮都一起吞卷了进去,深幽幽地见不到底。那女人终于再也没有控制住自己,蓦然一声刺耳的尖叫,顿时撕裂了餐厅里的空气——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头颅都朝她转了过去。
绝望将屋一柳牢牢攥住了。唯一一个同路人,唯一一个正常人,还不等他与她说上半句话,她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你怎么啦?”白色凉鞋的脸仍然在向中央黑洞里不断沉坠,问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正常?”
那女人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她已经完全被切断了理智。在她漫长、失控、撕心裂肺的尖叫中,餐厅里一个接一个的人都站起了身。
服务员、食客,甚至包括后厨,都相继变了形,一步步朝那个已经濒临歇斯底里的女人围拢了过去,就像是一群群蚂蚁发现了新鲜的虫尸。李伯斯和爱丽都朝她转过了头去,趁着这个机会,屋一柳强迫自己壮起胆气、握着咖啡杯,腾地站起了身。
“你去哪?”
在屋一柳走过李伯斯身边的时候,后者才发觉他起了身,一把就伸手朝他抓了过来。他早就为了这一刻在脑海中演练了不知多少次,抬手就将一整杯热咖啡泼上了李伯斯的脸——如果那还能被称为脸的话——在对方响起的一声惨呼声中,他从几个变形了的食客身后擦身而过,朝门口夺路而逃。
在扑出大门的时候,屋一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他已经看不见那个女人了,她被全餐厅里的人给挡得严严实实,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1556章 逃亡与同伴
逃命似的跳上了第一辆闯入视野的公共汽车之后,屋一柳在车里坐了整整两个小时。
他缩在最后一排,用书包占住身旁座位,将帽子拉下来假装熟睡。李伯斯清楚他在校内宿舍的住处,在他跑了之后,很可能去了宿舍楼里守株待兔;但他没法一直在公共汽车上躲下去,当那个面部变形的司机不知第几次回头看他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该下车了。
该回家去吗?
他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失魂落魄地想。在上次视频通话时,父母在镜头里的两张面孔,就在他眼前越扩越宽、越展越大,仿佛两个慢慢发酵膨起的面团,终于在碰上彼此的脸时彻底黏合交融在了一起。妈妈问他“你怎么了?”的时候,她的嘴巴划出一道肉|浪,波及着将他爸爸的脸也摇晃了起来。
在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联系过家里。
不管这世界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他的父母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都已经安全了:他们和绝大多数人站在一起、变成了同类,他不必再担心他们了。他要担心的是自己,孤零零的异类。
屋一柳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哪里还能够让他容身。
不过,不管下一步他要去哪儿,他身上都必须得有钱。他今天出门时,只顺手揣了两张钞票;此时背包里除了教材笔记之类的东西,连一向会带的水瓶都没有带,更别提充电器、换洗衣物种种。
不回一趟宿舍不行,可是万一李伯斯在等他怎么办?万一他通知了其他人呢?如果宿舍已经变成了一个专门等他的瓮……他该怎么不被人发现?
那些变形的人,哪怕原本是陌生人,也会合作吗?还是说,只有在身边出现正常人的时候,他们才会像电影里的丧尸一样围过去?
忧虑之下,屋一柳心思不属,目光在前方的路牌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下车的地方是他从没来过的街区。他看着周围的路牌原地转了一圈,想找出学校的大概方向——就在无意间回过头时,他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
……已经过了十几分钟,那辆公共汽车却仍然停在几条街之外,始终一动没动。透过车前窗玻璃,还能看见那司机的大概轮廓,趴在方向盘上,就像凝固了一样。
慢点、慢点转身,不要跑!
屋一柳听见了自己脑中的惊叫和警告,还是差点脚下一绊摔在路上。他赶忙稳住身子、低下头,假装没有丝毫异样似的,快步往前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扭成辫子的脸搂着正常的脸,仿佛被吸尘器从里吸进去的脸正在打电话,模样十分正常的一对母女……太多人了,太多人脸了,不知道哪一个就会忽然揭下脸皮、露出非人的真容来;而每一张脸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好像会在擦身而过时悄悄地窥视他一下。
过了两条街,屋一柳在街角处回头扫了一眼。
那公交车在离他身后几十米远的地方,缓缓地减速停了下来。
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他不知道那辆车跟了他多长时间,不知道那司机盯了他多长时间——是那司机对他生疑了吧?
逃生的本能迅速接管了他的反应;屋一柳急忙快步冲向马路对面,招手跳进了一辆他拦下来的出租车里,报上了学校的名字——那公交汽车体型大、掉头慢,赶不上这辆出租车;他在频频回望几次之后,发现那辆公共汽车终于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背后冷汗都从毛孔里乍出来了。
那些变形人对不变形的正常人,会产生反应……现在看来,包括当时叫他一起吃饭去的李伯斯,可能都是因为注意到了他始终没有变过的相貌,才会主动靠近他。变形人们会跟踪、观察、试探;若是像餐厅中那个女人一样暴露了的话,那么附近所有的变形人,都会像受到号召一样围上去……
恐慌无助是恐慌无助,但屋一柳不能放弃思考。他在心中反复审视着自己目前为止收集到的讯息,希望尽可能让自己多一点行动上的优势——获得的信息越多,他才越安全,只是现在仍旧还不够多。想了一会儿,他壮着胆子问道:“师傅,今天脸没摘下来?”
“还不能摘。”从驾驶座传来了司机近乎轻快的声音,“再等几天吧,快了。”
所以,这是一个程序?从面部变形,渐渐发展到最终可以摘下脸来?
显然在这个过程中,面部变形不是时时刻刻都会发生的,多亏了不变形的时候他们和正常人看着一样,才给他这样的正常人留了一点最后的存活空间。
他不太敢看那司机的后脑勺,只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问道:“到时有什么计划吗?”
“什么意思?”司机似乎没明白,说:“我照样上班出车。”
屋一柳想知道,这些变形人最终究竟要怎么样,却没有想出合适的问法。他还有更多问题,也不知道能不能问——假如有些讯息是他们人人都知道的,他一问,就等于暴露了。
出乎意料的是,出租车|司机却继续说话了。“你们学校里情况怎么样啊?我听说学校里有好多顽固不化、早该收拾掉的人。”
这是刺探还是闲聊,屋一柳有点分不大清楚;他这张容貌正常的脸,已经给他带来太多麻烦了。“是有一些比较可疑的。”他含含糊糊地说,“但是大部分同学都是……好的。”
这里该用“好”一字么?
他话出了口才开始自我怀疑,那司机却没有深究。“你不摘下脸也是一件好事,那些藏在角落里的人看了,就会掉以轻心。我儿子他们班班主任,就是这样抓出他丈人的。”
他声音清楚,语气平常,好像只是在聊一件家务事。
“……给我讲讲呗?”屋一柳稳了稳声气,说道。
“那班主任挺了不起的,警觉性很强。他说,在他丈人有段时间说生病了不出门的时候,他就产生怀疑了,所以每次上门去看的时候,脸就没摘下来过。有次在他老婆、他丈母娘身旁时,他看着她们的脸,装作吃了一惊的样子,他丈人果然就上当了……把他拉去小屋里,全招了,听说那老头当时可激动了,还以为找着同伴了呢。”司机说到最后,嗓音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那老头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绝对不能问的吧……所有变形人,似乎都对答案心知肚明。
屋一柳坐在自己的一滩冷汗里,近乎麻木地看着外头的街道、电线杆、店铺和行人不住后退,一时间脑子里似乎只剩下了空白。他不知道自己口中都应付了几句什么,只是等车子停在学校侧门旁边的时候,他才一惊而回过了神。
……这些变形人,不仅仍旧神智清楚,甚至早就暗暗开始了针对正常人的狩猎。
或许是他的演技过关,屋一柳对于自己竟然能够全身下车,颇感到了几分意外——直到那辆出租车确实开走了,他才忽然一下感到两腿都软了。他重重抹了一把脸,在进学校之前,先拐弯去了旁边一家文具店,买了一瓶胶水、几块肉色的创可贴胶布。
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他小心地用胶水把半只眼睛黏起来了。那胶水不很强力,他得时刻注意保持着,以免一使劲就把眼睛全睁开了;除了把半只眼皮用胶水“压”下去之外,他又把嘴唇抿起来,以肉色贴布贴在上头——这样一来,他乍看上去,就好像是缩小了半只眼睛、嘴也消失了。
当然,只要一靠近就会发现他的脸经不起推敲;但他一向以帽遮脸、低头避人,勉强改到这个地步,大概也能保证一时的安全了。
虽然作了改装,屋一柳仍旧没有贸然进入宿舍楼。他在附近找了一个隐蔽处,盯着从大门里进进出出的人,足足守了半个小时。楼下似乎没有人在望风等待,但他实在不敢说李伯斯没有在楼上守株待兔。
他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他生怕自己在情绪上头的时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来,赶紧低着头站起身,掉转方向往图书馆走去。图书馆后面是一大片草地和树林,相较而言人烟稀少,自然也更安全一些。
就在他遥遥走向图书馆大门的时候,屋一柳无意间一抬头,恰好瞧见了逻辑课上的那个老太太正从大门口走出来,抱着一叠书本文件,慢腾腾地下楼梯。之所以能一眼就认出她,是因为她的面貌仍旧如常、神色仍旧平静。
仔细想想,好像他也从没见过老太太的脸起过任何变化。
这本身自然什么也不意味;屋一柳自然不会把信任李伯斯的错误再犯一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两秒,随即准备装作没看见她,继续往前走——但是就在这么短短两秒的工夫里,那老太太先一步瞧见了他。
在她的目光落上屋一柳面庞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瞪大眼睛、低低吸了一口气。
这一份惊讶及其细微、转瞬即逝,若不是屋一柳恰好还没完全收回目光,只怕压根察觉不到。只不过,虽然他的眼睛看见了,他的大脑却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脚下也仍然在继续往前走;老太太同样没有出声叫他,好像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似的,也像是没看见他似的赶紧扭过了头。
那个班主任,就是假装成吃惊的样子
等等。
屋一柳猛地刹住了脚,急急地一拧身,恰好看见了那老太太匆匆忙忙想要离开的背影。
他大步跑上去,轻轻在她肩上一拍——老太太仿佛早就为了这一刻而做好了准备,当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她脸上白得连一丝血色都不剩了,嘴唇都在隐隐发颤,看着从来没有如此绝望苍老过。
屋一柳却几乎快要为了这份绝望喜极而泣了。
“教授。”他低低地叫了一声,一时间又害怕、又期待,心跳声响得叫他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这一声之外,他就哑住了,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老太太看着他,脸上的恐惧渐渐散去了几分。她仔细端详着屋一柳的嘴,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因为开口说话,那肉色贴布稍微松脱了下来——不等他有所反应,老太太抢先一步伸手将肉色贴布重新贴好了。
“我就知道。”她的声音压得极低,仍然控制不住激动带来的颤抖,“我就知道,你绝对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第1557章 太阳底下无新事
当其他变形人看见乔教授与一个“变形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也自然会对乔教授减少几分警惕吧?
抱着这个想法,当屋一柳与老太太结伴走向停车场的路上时,他却发现不是他改装后的面孔给她带去了多少安全性,反而是老太太给他提供了近乎无穷的慰籍。
同路人虽然只多了一个,却是从黑暗到突然有了光明的质变——他的呼吸、思维都从没完没了的颤栗中,逐渐平稳缓和了下来,叫他从未这么感激过老太太的存在。
因为他嘴巴正处于“消失”状态,一路上二人自然不能交谈;直到二人坐进了那辆十年前型号的雪佛兰里,“砰”一声关上了门,屋一柳才总算松了口气。
“先别摘下贴布。”老太太未雨绸缪地吩咐了一声,在后视镜上仔细看了看,慢慢倒车出去,一边开一边说:“我的住所离这里不远,等我们进了屋再说。”
屋一柳赶紧点了点头。他原本就算回去了拿上钱,也仍然不知道茫茫天地该往何处去;在濒临绝望的时候,竟能遇上乔教授收留,简直是绝处逢生一般的运气。
“这附近有好几家人,都是学校里的教授。”在她开进一个住宅街区的时候,老太太低声说:“我暂时没有见过他们的脸变形,但是我还不敢贸然信任他们。下车的时候小心点,别让他们看见你来了我家。”
屋一柳不准备再回学校宿舍去了,那么哪怕没有李伯斯,其他同学也会开始猜测他的失踪意味着什么,自然绝不能叫其他人察觉他与老太太有联系。
乔教授的家是一群联排屋中的一间,面积不大,没有多少装潢;在满屋子的书里,唯一的装饰是茶几上一捧新鲜而丰硕的花。在二人做贼一样悄悄摸进屋子里以后,老太太把门锁好了,将窗帘也都拉上了;屋一柳揭掉胶布,使劲揉着眼皮上的残余胶水,问道:“教授,原来你也……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的?”
老太太在嘴唇前比了一根食指,示意他放轻声音,低声说:“小声点,我家墙壁很薄。”
等她示意屋一柳坐下后,她才继续说道:“你的问题,留到一会儿我再回答你。你呢?你对自己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是什么?”
“我想想……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可能已经好几个月了。”屋一柳苦笑着说,“我很难讲,到底是几月几号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就好像我本来一直没去留意,等注意到的时候,变形人已经到处都是了。”
这个答案是百分之百的实话,深究的话却不免叫人疑窦丛生:身边的人脸突然变形了,这可是恐怖片级别的惊吓,怎么会一开始注意不到?有时连他自己回忆起来时,也是满腹疑惑;正是因为这一点,他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怀疑是自己的精神出了问题。
但乔教授听了,面色却没有变,只是慢慢点了点头,说:“是啊……是这样的。”
屋一柳怔了怔。
“一开始他们的脸变形得不很厉害,甚至都称不上变形,只能说是变化。”老太太望着面前那一瓶淡紫的花,语气平平地说:“比如说,有人好像瘦了,颧骨突出来了一点儿;有人好像胖了,眼睛看着小了;还有人好像晒黑了一层……在初期,都是平平常常的细微变化。”
对于这些初期的征兆,屋一柳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了。他再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想来老太太也看出来了,冲他笑了笑,皱纹蓦然深了些,又淡了。
“是的,我对他们的了解,可能比你多一些。比如说,我知道他们那种形变是不可自控的,但是在发展一段时间之后,当他们可以把脸摘下来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控制住自己的面孔了。”
“教授,你知道他们是怎么一回事?”屋一柳忍不住从椅子上倾过了身。“我也是今天才发现他们可以把脸摘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