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乐园 第769章

作者:须尾俱全

“什么?”邓倚兰眼中一亮,她太需要好消息了。

“我弄到了保安制服,两套,我们换上就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去。”见她急忙接过了袋子,张叔忍不住笑起来,“慢点!”

“你太厉害了。”邓倚兰打开袋子,又惊又喜地说:“居然能弄到保安制服——”

她说到这儿,伸手将里头的一团布料掏了出来,浑身激流而过的热血登时一下冻在了血管里。她有几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将它抖了抖,一把扔在地上,又从袋子里掏出了另一大团布。

张叔弯下腰,捡起那团每张病床上都有的白色床单,埋怨道:“你扔地上做什么?快点换衣服吧。”

邓倚兰微微地打起了颤,手脚一阵阵发冷,盯着塑料袋里露出来的白布,不敢去看张叔。这个世界太荒谬了。

张叔依然考虑得那么细致周到。

“我只弄来了保安服,却没有工作证,所以我们行动也要小心点,别让人起疑。”他抖开那一张床单,扬手甩到肩上,披了下来。“这都是男装,你个子不够的话,就把裤脚挽起来一点……怎么了?你哭什么?”

邓倚兰蹲在地上,觉得浑身力气都流泻光了。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但是气管、胸腔都因为哭得太厉害,而一阵阵地抽疼。张叔讲过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世界,那么多属于进化者的故事,那么期盼离开这里、回到十二界……她在听的时候,竟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张叔永远也走不了了。

她感觉到张叔伸过来了一只手,她也颤抖着将手递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了他干燥、温热的手。

对不起,张叔,对不起。

“你是太高兴了吧。”张叔仍旧是同样的口吻,清晰、理智,隐隐有些激动。“我也是,我盼着有其他进化者来接我的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了……你看远处那些龙卷风,就是进化者造成的啊。”

邓倚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使劲点点头,视野里已经全都花了。“对不起。”她小声地说,“对不起,张叔……”

“你道歉干什么?”

“不……没什么。”邓倚兰死死抓住他,只希望这一幕都只是一个梦,等醒过来时,她仍旧有同伴,有希望。

她慢慢松开了手。

抹了一把眼泪,邓倚兰尽量朝他一笑:“张叔,你先走吧。两个人一起,太显眼了……我随后跟上。”

张叔浑身都罩在一张白床单下,在脖子前方打了个结。他整了整身上床单,点点头说:“你说得也对。那我走了,你看我这样,像个保安吧?”

邓倚兰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像。”

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后院墙下已经空了。地上的塑料袋在狂风之中窸窣作响,放眼望去,好像这昏暗沉重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她慢慢走到树下,抬头看了看,咬牙开始往上爬。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爬树,所幸四下无人,她总算是慢慢上了树干;只不过她的手上、脸上,都被刮得生痛,狂风一阵阵摇晃着树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甩下去——等她好不容易爬上墙头时,回头张望了一眼。

远远地,张叔披着白床单的背影,仍旧在慢腾腾地往前走;前方已经有好几个人,正朝他围上去了。

在邓倚兰低下头、忍不住鼻子一酸的时候,她听见了远方传来的音乐声。

那乐声越来越广阔,像波浪一样席卷过整个城市,从病院附近所有的广播、电视、扩音器、手机上响起来,渐次壮大、悠扬起来,震得天地间的空气都在发颤。

这是一首她从没听过的歌。

它像飘散进草原上的无数野火一样,从四面八方的大地上升起来;那个嗓音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人间里,向着灰暗,低沉却广袤的天空倾诉、嘶喊、引吭高歌。

邓倚兰听不懂歌词,却听懂了他在唱什么。

她慢慢地弯下腰去,蜷在墙头上,任每一个音节、每一下鼓点,从她的体内冲刷过去,穿破了她,奔向远方。大地在歌声中猛然震颤起来,说不清是什么的狂暴咆哮从天边响起,沉沉的雨点砸下来,雨幕遮蔽了天光,仿佛整个世界都即将在这一刻分崩离析,迎来终结。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邓倚兰记不清了。

她只记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天空中的巨大火球,掀入高空的海浪,差一点还被摇晃的大地给甩出去……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天地间一片昏黑,暴雨如注。她浑身都湿透了,冷得直发抖,却还奇迹般地抓紧了墙头,仍旧坐在原处。她抬起头朝远方张望,却什么也看不清。

歌声渐渐止息了,哗哗的暴雨声接管了世界,连炮火也哑了。

远方那一个夺去了汉均的码头上,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邓倚兰愣愣地出神时,一个清凉柔和的声音,代替音乐从整个城市里响了起来,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扫过了大地。

“……我明白了。姐姐,你打算让这个世界怎么样?”

第1372章 四十亿之一与一

林三酒半倚在一个热热的东西上,已经动不了了。

她的身体濒临死亡,但她的生命却迎来了转机。对她而言,生与死,从未像此刻这样,挨得这么近。在昏黑雨幕里,她使劲闭上眼,挤掉了睫毛间的雨水,再次睁开时,看见那两个朝她冲来的人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姐姐,姐姐!”

有人将一只手探入她的颈后,托着她抬也抬不起来的脑袋,将她轻轻扶起身。季山青的声音被焦急惊惧给冲击得变了形,明明那么伶牙俐齿的一个孩子,现在除了一声声的“姐姐”,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

“别慌。”另一个嗓音从旁边响起来,语气锋利得能切断金属——“左肩膀,止血!”

与以前的柔和低缓相比,林三酒简直有点不相信这是斯巴安的声音。

“他们只来了两个人,我们的装甲车都还在。”有一个声音从背后码头叫起来,穿破了哗然作响的雨幕,“已要求增援,现在马上再次集阵!”

这明明应该是内部通讯系统里的命令,却从附近所有的扩音器上一起响了起来。太好了……韩岁平仍然平安。

林三酒微微睁开眼,沉黑色的天空下风雨肆虐,翻滚的乌云之中炸开一道闪电。雨点没有间歇地打在她的脸上,很快就冲得视野模糊了。她努力了几次,终于听见礼包在一旁慌慌张张地问:“姐姐,你说什么?”

“……先别动手。”她试图用仍然完好的那一侧手臂撑起自己,斯巴安忙将她扶进怀中,让她能够稍微坐直一些。话一出口,两个人都顿了一顿;沉重的雨不断浇下来,一时间淹没了码头上履带碾压地面的声音。

“为什么?”斯巴安声气温柔地问道。

不管礼包在做什么,他的急救措施都正在快速起效。生命力的流逝越来越慢,她开始感觉自己又有说话的气力了。“这个……不是末日世界。”她望着眼前两个浑身都湿透了的人,低低地用气声说:“你们现在动手的话……世界就会结束,那么多条人命……都会死在末日里。”

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从四面八方的雨幕中回荡起来。这一次,没有新闻直升机能够要求“掐掉别播”了。

“……我明白了。姐姐,你打算让这个世界怎么样?”礼包轻轻地问道。这一句话,同样在大地上席卷出去,响彻天地。

林三酒怔了一怔。她没有想过,她打算让这个世界怎么样。

就在她尚未开口的这一刻,斯巴安忽然将她重新靠在了那个已不再温热的东西上——这一次她看清楚了,那原来是一个被雨水打得咚咚直响的炮弹弹壳。斯巴安长身而立,低声说道:“他们要动手了,我去挡一挡……放心,我只是挡。”

当炮火、枪击、暴风雨和进化者的能力袭击再一次冲荡起世间的时候,林三酒能感觉身下大地都在微微地摇晃。

但是她所躺着的地方,从天空中落下来的只有雨。斯巴安仅仅是一个人,站在这么广阔一片的战场上,却能把一切战火都隔在他的指掌之外;他眼前与他身后,成了两个世界。

季山青弯下腰,将他冰凉的两只手捂在了林三酒的耳朵上。

听力渐渐恢复了,思维渐渐清楚了;她终于敢让黑雾散去、重新变作了一颗肾,而不至于在失去进化者的肉体之后当场死亡了。她感觉自己的嘴唇被分开了,有什么清凉的液体灌了进来,礼包正颤抖地哄着她:“很快就好了,很快就不痛了……”

斯巴安仅仅站出去了一两分钟之后,对面的枪火就再一次停了下来。这一次停火不太一样;他们似乎被震惊给浸透了,沉默从惊惧中一滴滴落下来,汇成一片死寂。

一个是怎么打也打不死,另一个是完全失去了打的意义。

“前方不法暴……”扩音器里刚刚响起来半句,忽然被打断了;过了几秒,换成了一个人的嗓音,在雨声中朝他们喊道:“我是负责此次行动的少将,我要求谈判。”

“扶我一下……”林三酒伸手抓住季山青的胳膊,说:“我要去。”

“去谈判?”季山青一张脸被雨水洗得发白,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什么也不看,眼睛一眨不眨地只望着她。“姐姐,你其实不必的……只要离开这里,不管是死几千万还是死几个亿,那都是数字罢了。你可以现在就上船……接下来,都交给我们。”

这孩子看来是真的气坏了。

林三酒冲他一笑,环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重量倚在他身上,小声说:“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有你。”

季山青忽然一下闭上了嘴。

她由礼包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前方斯巴安的背影走去。他察觉动静,转过头;在沉沉雨幕里,他原本的金发绿眸都随着天光一起浓重漆黑了下去。“我想你可能有话要说。”他轻轻朝林三酒伸出手,湿透的衣服清晰地勾勒出了手臂的线条。“所以我让他们过来了。”

数辆装甲车开近了,探照灯的强光撕破了雨幕,在斯巴安切分出的两个世界之间,照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空地。有几个一身戎装的影子从装甲车上爬下来,簇拥着前方一个男人,慢慢走了过来,远远地停住了。

“你们已经破坏了我们世界的安定和平衡。”那少将的眉毛紧紧皱着,盯了林三酒一会儿,问了一个相似的问题:“现在你想怎么样?”

林三酒的目光越过少将,越过他身后的人,落进了天地间更远的地方。

她有了个想法。

河欢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是在林三酒成功发出消息之后,对他而言,离开这个世界仍旧是一个遥远得微微有点好笑的念头。宇宙之大,甚至是人类心智不能理解的;她一条消息发出去,要花多久到达接收人的手上,而接收人又要花多久赶过来——以常理去想,似乎至少也得几年时间。

……不过,常理这一次失效了。

“我会带你穿过边界,绕去码头的另一边。”他压下了脑海中纷杂的思绪,转头对身边的女孩说,“你看见那个方向了吗?我们从那里冲过去,就能赶到他们身边了。”

吴伦浑身都湿透了,站在冰冷的雨水里,一边颤抖一边点头。她不敢看河欢,语气混杂着害怕和感激:“谢、谢谢你,救了我……你也和我一起过去吗,岸小姐?”

河欢点点头,抬脚跨过一具死尸,示意她跟上来。“如你所见,我也是一个进化者。”他听着自己的喉咙中发出了岸苦的嗓音:“我也要和他们一起走的。”

吴伦僵硬地绕开地上那一个不久之前还在看守她的死尸,匆匆跟了上去。“她会带你走的。”年轻姑娘小声说道,“我和她认识不久,但我就是知道……”

这一点,河欢从未怀疑过。

绕开战场、进入码头的一路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他明明应该趁着吴伦心怀感激的时候,把自己这一张安全船票再打造得牢实一些;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河欢就是懒得开口。

有很多念头和情绪,从脑海里翻翻滚滚地涌过去,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化不出。他觉得,就算他今天可以离开这个世界,也有一部分的他好像将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一片风雨里,看不清楚天光。

他生存了太久,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是否有过像林三酒、关海连那样为了什么东西而坚持过的时刻。

来接林三酒的援手,绝对是有能力把这个世界拖入末日的,但那个男人只是高高站在废墟上,挡下了所有的炮火。护着吴伦绕过大半个战场之后,就再也没有一颗子弹能穿透那个男人的屏障,落到他们身边了;在即将进入林三酒一行人所在范围的时候,河欢忽然停了脚。

“怎、怎么了?”吴伦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前面没有危险了,从这儿一直往前走。”河欢指了指,说:“就可以走到林三酒身边。他们肯定会第一时间就发现你,不过我想你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吴伦愣了愣,明白了。“你……你不和我一起去找她吗?”她有几分无措地问,“你不是也想离开这个世界吗?”

河欢沉默了一会儿。林三酒不会拒绝帮助一个陌生进化者的……他此刻也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人了。

“我……”他张开嘴唇,低低的声气被哗哗大雨打散了,吴伦听不听得见,他已经不在意了。“我想起来,我在很早之前,其实就做好了决定……留下来的决定。”

吴伦望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做了什么决定,自然就有一个相配的后果……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抬起声音说:“你过去吧,我走了。”

不等吴伦有所回应,他就转身走向了来时的方向。

他想去找一瓶威士忌,把酒倒进一只玻璃杯里。

除了铜地码头,整个城市都屏住了声气。在倾盆大雨中,每一条街道都被荒弃了,甚至见不到戒严时负责巡逻的人影。

邓倚兰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摔在了地砖上,膝盖、小腿、胳膊上全是一条一条血口,走在雨里时被雨不断冲打伤口,就像是在没完没了地受刑。理智上,她知道病院离铜地码头很远,即使坐车也得大半个钟头;但是脚下仍然在大步大步地朝前跑,即使她已经滑倒了两三次。

跑过去能怎么样呢?为什么要去呢?张叔已经出不来了。

她不是进化者,也不会离开这个世界的。汉均不明不白死去的码头,张叔慢慢疯掉的病院,甚至这个荒谬的世界,都让她生出一种想逃跑的冲动——但她没有想过要把过去切割,再将未来扔进风里。

驱赶着邓倚兰跌跌撞撞地往前跑的,大概是她压也压不下去的、想要说话的冲动。

在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最终都将被埋葬于沉默之间。她,与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没有声音,没有面孔,没有形象;她是一个模糊、含混、庞大的共同体一部分,她只作为四十亿之一而存在过,没有作为一而存在过。

她头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此刻想要干什么:她想要站在铜地码头上,叫他们看见她,听她说话。她想让那股力量携带着自己的声音,从每一个角落里响起来,她将再也不能被推开、被带走、被忽视。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在这一个暴雨倾盆的上午,邓倚兰第一次成为了邓倚兰。

但是,码头太远了。

码头上的声音被传遍了整个城市,她很清楚城市那一头此刻正在发生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再怎么跑也赶不上了。要求谈判的少将嗓音,此时正从前方一家电器店里嗡嗡地回响起来——“你们已经破坏了我们世界的安定和平衡,你现在想怎么样?”